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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江汀小院是大片山巒中的一個四季倒錯的孤島,被墨青色的江水緩慢深邃地包裹著,遙遙可見山巔上覆蓋皚皚白雪,而小院氣候始終溫暖如春。


  和所見的雪峰大相徑庭的是,小院深處會有一處活溫泉。


  故去的盼兒在溫泉池上的水晶棺躺著,露出一臉風霜與疲倦。連禮從白端手底下溜走後,就一直陪在她身旁。他嘴裏的纏綿愛情,到了這個地步,比鬼故事還恐怖。


  我蹲在他身畔唏噓不已。連禮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嘴裏依然是反唇相譏的話:“如果換做是你,你也未必比我做得好。這世上,誰不愛皮囊?”


  我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誰說極致的惡不是出自愛呢。穿越過來的人本就不算少,像這般穿錯的想必也有,而連禮的命運勉強算得上艱難。


  其實年紀本身並不是最重要的,如果盼兒到這邊是個大齡剩女,連禮也會樂得娶她。但盼兒穿成了別人的下堂妾,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樣的經曆毫無風采可言,也不想用以前的事綁縛了所愛之人。


  就算往好的方麵想,連禮真的不在乎年紀身份,她也不知該如何麵對昔日的丈夫。


  更何況連禮是個極端注重外表的偽君子,他要的完美純潔的愛情早已不是如今現狀。


  可他又不願瀟灑地放手,成全彼此最後的顏麵。


  總而言之,能在適應的年紀遇見合適的人,真是件三生有幸的事。可歎的是,連禮曾真切得到過,卻在不經意間撒了手……


  最終一錯再錯。


  我踱到溫泉池的中間,隻見池心泛著汩汩的熱汽,看來這就是活的溫泉眼了。我一麵撥著眼前的泉水,一麵對白端道:“左殿的換魂之術百年前就有,怎麽能說拜連禮所賜?”


  我一直低著頭看氤氳的泉眼,隻見一襲湛藍色的衣擺掠到跟前,空氣即刻緩緩彌漫開澄清的淨水味,我不由偷偷往上瞄一眼,那人輕輕撩起衣擺,在泉眼邊上半蹲下身來,手肘撐著膝蓋,姿態十分閑適。


  “這位連禮公子,極為擅長皮相之術,左殿原先的宿主都不大合心意,隻有經連禮著眼的人,方才契合。”


  我憤怒了。原先當連禮是個不長眼的蠢貨,看重皮囊更甚於注重內在美,沒想到他還真有兩把刷子,竟然幹起了人皮買賣!


  白端低聲笑道:“殺了他也是於事無補。更何況他自困心境,未嚐不是懲戒。”


  我立刻道:“不能這麽算了。姑娘們都被他謔謔完了,如今許他提起褲子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實在不像我的風格。”


  “哦?”白端笑著眯起了眼:“說說,你什麽風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溫泉池出現,白端對我的冷淡疏離漸漸消失了,整個溫泉池充滿春暖花開的氣息。等到連禮乖乖地將王侯印呈上來的時候,白端直接從和煦春風過渡到灼灼其華,臉上就差寫著“心滿意足”四個字。


  我有些不忿。許他說“不管脫皮去骨,你都是有主之人”,怎麽不許我說“你瞎了啊,把把臉盲認錯人,教人火大”。


  我真是肺火鬱結,肝火旺盛,七竅都快氣得生煙了。


  然而,一見他朝我露出淺淺的笑,立馬心一軟,屁顛屁顛地跟過去:“公子叫我啊?”


  剛剛安撫好自己跌宕起伏的心情,忽聽溫泉池響起一聲仿似茶盞瓷裂的動靜,白端臉色登時一沉,飛快地抱起我落到來時的密室,冷冷地看著連禮的方向。也不用連禮多作解釋,隻聽哢的一聲巨響,溫泉池迅速裂開一道縫。


  我看著簡直心驚肉跳,連禮該不會要魚死網破吧?

  如果說白端繃著張臉像是人間太歲神,那麽連禮不可一世的仰麵大笑,更會讓人覺得“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可是我想來想去,連把浴桶痛毆連禮的事都翻了出來,還是沒有想起何時讓他生出玉石俱焚的心。


  所幸隔了片刻,連禮緩緩抱起水晶棺中盼兒的屍體,轉頭向著我道:“受人所托要留住你的身體,你也別怪我。”


  我看著漸漸龜裂的溫泉池,笑得牙齒直冒冷氣:“不怪你?我向來是睚眥必報的,你不惹我倒也罷。誰讓你偏偏給我下絆子、使軟釘子,如今還要我給你陪葬?”


  卻聽白端冷不防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還是殺了他吧。”


  他的話深得我意。我自問很有主意,攔住他往溫泉池走去的行徑。白端被我這麽一攔,停住腳步,莞笑眯眼瞧來:“哦”


  我朝他露齒一笑,很是幹脆:“不勞公子動手。我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咳,知不知道的,待會一見便知。”


  白端驀然笑容深了,當真三分和煦,伴著五分寒。剩下兩分捉摸不透:“好啊。”


  我還在絞盡腦汁地替自己剛才說露嘴感到懊悔不已,猛然聽見他答應,頓時覺得自己實在自作多情。人家眼下哪有功夫管我的安危,有了和和美美體貼入微的愛人,自然是過往皆可拋……更何況打從重逢開始,他對我,也隻有利用和算計。


  我走到他麵前,朝著正龜裂的溫泉池邁出一腳,他倏然扯著我的手,將我拽到身後邊:“退下。”


  我呆呆地伸手拽他的衣袖,上麵繡著的六出雪花紋,精致又孤冷。我微微抬起頭,一張溫和的臉映入眼簾,還有他手上拿著的、裝有王侯印的錦盒,恍然間眼前處在水與火交融中,耳畔隻有他低沉的話語聲:“好好保管王侯印,交給景卻,如果我死了,你也要等,等我像你一樣,緩緩歸來……”


  幾乎是轉瞬之間,白端一腳踏進溫泉池,連禮拖著盼兒的身體往後退,我已經飽受摧殘到麻木了,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等待太苦,比相思還要苦。我們已經等過漫長的一段時光,然而最後變得隻是天地滄海,他卻還是曾經模樣。


  我一直愛慕於心的模樣。


  他原來早就認出了我。隻是越放在心上,麵皮就越雲淡風輕。


  龜裂的大地在他腳下飛速遊走,他衣袖上的折痕是剛才抱我時壓出來的,他忘了回首,隻有悠長蕭肅的風,吹散泉眼氤氳的熱汽,在空氣中蕩漾開淡淡菡萏香。


  想念二字他從未同我說過,所謂相愛,不過是各自奔赴的決心罷了。


  我撩起衣擺,朝白端的背影跑了過去,抱緊了他的腰:“公子。”


  白端緩緩轉過頭來,摟住他的手臂都在微微顫抖,踮起腳尖,輕輕柔柔地在他唇瓣落下一吻:“我不想等了,如果餘生漫漫,對我來說,簡直是災難。如果再像連禮和盼兒那樣,你也不想我活活氣死吧……”


  白端摸了摸我的臉頰:“這是最後一次縱容你跟著我了。”


  我撲哧一笑,手腳並用地攀在他身上:“我啊,就願跟著你。”


  我望著眼前即將投身的溫泉池,也許百年之後會有人發現這座孤島,找到埋葬在江底的我們。會不會像我們在山陰地發現那位僧侶一樣,也是一段異世緣分的開啟。


  緣起緣滅,倥侗一生,沒想到初見,即是圓滿。


  忽然下巴被人輕輕捏起,一個淡淡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我可以看清白端的表情,他緊閉著眼,睫毛微微顫抖著,說不上有多瘋狂,卻也失了冷靜。


  我柔順地仰著頭,濃烈炙熱的回饋他。


  如果還有來世……不,不要有來世了。像連禮和盼兒那樣蹉跎一生,將彼此的愛意在歲月中消磨殆盡,倒不如永遠隻有這一世。


  這一世,我是他一手喂大的貓兒,他是我埋頭跟著的公子。


  不背負前生的愛與恨,幹幹淨淨在人間走一遭,遇見了彼此。


  雖未能互相陪伴,直到滄海不再,桑田不覆,但也有長長的一段恩愛。


  這一路走來所見的人和事,羅城相約逃離命運的林兄和羅宋,大溝寨鳳火中互相救贖的狗兒和檀香,山陰地彼此踐行諾言的袁書懷和步他,青竹小築執著守護的君盡瞳和官官,無尚宮勇擔重任的離州人和景卻,容城裏信守不渝的豐慵眠和滅一,東夷海港憐惜生命的唐槿和小海,還有巍峨王城漂泊著無數的愛恨與聚散……渲染了我薄如白紙般的人生。


  “我活得不是很久,很多感情,很多事,都沒有學會看清。公子,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一直記得我們最初見麵的時候。你對我伸出手,卻沒有拉起我,你說,要想爬起來,還得靠我自己。我那時就在想,這樣薄情涼性的人,怎麽會是葉莫……後來啊……”


  我不祈盼有誰能回應這些話。


  就算講起與葉莫相處的種種事,每一遍都能引申出好多細節。


  他身上的淨水味,他溫和低沉的聲音,他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朝我露出莞爾的笑,還有他喜歡的六出雪花紋……


  一幀幀、一幕幕,我此刻都想起來了。


  原來我丟失的記憶,不是葉莫死前的情狀,而是他在無數個溫暖的午後,為我梳理柔軟毛躁的頭發,說起那些有關“傾回”的瑣事: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便是心心念念找著什麽,轉過頭來卻發現,要找的其實就在身邊。我渡過冰冷徹骨的忘川河,沿著漫漫無瀾的混沌夜,一刻不敢鬆懈地走著,隻為遇見你。”


  “我早就在想,這樣日複一日地走著,真的能走到彼岸嗎?”


  “幸好我沒有放棄。阿遙,我想過了,回不回得到過去都不重要,隻要讓我這樣看著你就好……”


  隻要讓我看見你,這場漫漫的等與守,就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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