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從識破連禮的麵目,我便是想四處走走也不受限製。
這座江汀小院不是很大,前前後後隻有十幾間屋子。
被墨色的江水隔絕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還猜想著連禮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結果在院裏走了一遭,發覺他不去顧娘子那的時候,便在自己的屋子裏練字。
就在我轉身欲走的一刻,聽見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娘子若是待悶了,可以去江邊散心。記住不要嚐試渡江。”
“渡江會怎麽樣?”懶洋洋地透過窗花打量他清寒的眉眼。
我已經不想同他周旋了,這麽一段時日累積下來,已經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說歹說,是曉之以情還是胡鬧威脅,對方皆是雲淡風輕地說著:“娘子,往後日子漫長,心放寬了才行。”
而在其他人口中套話也不甚容易,有時候稍微說兩句重話,他們居然放下手頭的活,一聲不吭的跪下,叫我發作不得。
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被逼瘋的。
不由的想,我在滕家軍縱橫了數年,什麽強硬霸道的手段沒見過,唯獨沒碰上這種軟釘子。現下碰上了,真是有苦叫不出,隻能同顧娘子抱怨:
“你看你家夫君,把我困在這像什麽樣,你如果也能起死回生,別忘了幫我揍他。”
“你今天沒瞧見他那副臭臉,就像個壓鹹菜的石頭,又酸又澀。”
“顧枝啊,顧枝,你泉下有知,不如把我一並帶走吧。”
我真是快閑出失心瘋來了。
大多時候,隻是陪顧娘子坐著,她無言,我沉默。
也虧得連禮經常來看顧娘子,擺著一臉情深意重的神色。
若是換了我,自問還是做不到對死人貼熱臉的。
入夜時分,連禮散下紗帳,我便會識趣離開。
他和顧娘子的恩愛,我很難懂。說連禮無情罷,他卻始終以禮相待,連顧娘子的手指也沒擦破皮過。可若是有情,為什麽不讓顧娘子入土為安,就這麽任他肆意擺弄?
大約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平靜的江麵很快迎來了風浪。
那晚正睡下,忽聽外麵傳來“漲水了”的聲音,有人敲打我的門:“娘子快開門,水快淹過來了!”
我拔掉門栓,一個奴仆跌撞進來,揚聲道:“娘子,您瞧見我家主子了嗎?”
我搖搖頭:“沒瞧見,會不會在顧娘子那……”
奴仆聞言,匆匆忙忙地去顧娘子屋裏,外麵水波翻天,浪花打在小院孤零零的牆壁上,擊出一道道肉眼可見的裂縫。我也不能很細致地看清江麵的情景,隻是覺得湍急的江水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無論何時,墨江一直風平浪靜的,有如謙謙君子。可眼下不知怎的,胡亂鬧騰,令人委實不安。
奴仆找了顧娘子屋裏,沒見到連禮的半點影子,隻得抱起顧娘子的屍身跑回來:“怕馬上要水漫孤洲,主子又帶病在身。”
我歎了口氣,道:“你先帶顧娘子避難,我去找連禮。”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龍王爺發怒,鬧騰一會兒便沒事了,娘子要是不小心走丟了,主子會罰我們的。”
“人命關天。”我懶得跟他廢話,扯過架子上的衣衫,披在肩上就走。心中卻想,孤島就這麽大,如今漲水哪也去不得,連禮不在自己的房裏,能怎麽跑出把守嚴實的孤島?
我找遍了十幾間房,隻發現他平時研磨的地方,多出一個斧子。滿地的狼毫和羊毫,顯示出他走時的心情,不會太平靜。
我奔到江邊,隻見連禮側對著小院站在樹下,攥著一根粗粗的鐵鍬,正埋頭挖著什麽。我忍著一身的不適,清清朗朗地喚道:“連禮……”
連禮手一頓,鐵鍬咣當一聲,鏟到一塊硬物。
我繼續開口:“墨江都要淹過來了,你還在這挖些什麽?”
連禮攥著那根粗粗的鐵鍬,眼望來勢洶湧的江水:“我也不知道……”
“回去吧。”
他沉吟片刻,露出一臉無助的表情:“回不去了。什麽都。”
我疾走兩步,接過他手裏的鐵鍬,撬動那塊硬物,偏過頭淡淡道:“回不去就要往前走,沒有什麽會一直等你。”
對方臉色白了白,嘴角抿了抿:“這我知道。”
初時見他便感受到淡淡的厭世感,此刻見他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便知道他和顧娘子的故事沒有那麽簡單,他冒著被墨江卷走的風險,跑到江邊的屬下挖東西,我扔掉粗重的鐵鍬,用手刨開那塊硬物。
是個牌位。
他的手虛晃了一下,沒能阻止我拿起那個牌位,迎著江麵倒映的月色,看清楚了上麵刻著的字:吾妻盼兒之墓。
連禮本想奪過去,卻不想被我死死地抓住:“還給我!”
我笑了一聲,突然佯裝摔倒,手裏的牌位作勢要飛出去,連禮臉色倏爾煞白,想也不想地跟著一躍,我扯住他的衣襟,嘴角似笑又沒笑:“你既然心裏頭有人,還娶顧枝做什麽。”
我將牌位還給他,連禮蹭的背在身後,隻覺得他額頭汗津津的一片,柔聲道:“你的臉色好難看,不如我幫你拿著牌位?”
任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更何況我屬貓的,張牙舞爪慣了,哪受過這段時日的悶氣。
何況連禮身上到處是古怪,讓我著實納了悶,他不由分說地把我困在江汀孤院,到底有什麽特別的目的?
待到清晨時分,墨江的風浪緩慢退去,院子裏回來了好些避難的奴仆,裏裏外外地找連禮。我思忖昨晚的風浪可能是一時興起,也有可能是助我發現點端倪,最起碼我是知道了,連禮的妻子另有他人。
又是一個死人。
可憐的顧娘子啊,逃得開鬼門關,也逃不開連禮的手掌心。
他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將女子比作掌中玩物,任他作弄、糟踐,也隻會覺得萬分有趣,而無一絲惻隱。我在顧娘子屋裏徘徊第五十遍的時候,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顧娘子燒了。塵歸塵,土歸土,江汀埋白骨。
鑒於這個決定可謂貓膽包天,遂退一步:把連禮給殺了。
昨晚的情形讓我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我為什麽會被困在這座江汀孤院,為什麽莫名其妙成了嫁娘,和昨晚那個牌位其實是個道理。盼兒和顧枝都是連禮的老婆。
而我,可能馬上要成他的小老婆了。
以我如今的這副相貌,嬌滴滴的,想來比之前容易被看上。
連禮對我,根本就是有所圖謀。他還縱容我觀賞他和顧娘子的夫妻之禮,簡直無恥,用來掩蓋他狼子野心罷了。
如果不是昨晚墨江出了岔子,我也不會發覺他的色心。
我趴在顧娘子身邊,一邊玩弄她的頭發,一邊數落連禮的不是:“還差一點……他就要對我下手了……”
現在想來,師父曾說我剛毅有餘,柔情不足。如果碰到舞刀弄劍的莽夫,尚有拚搏之力,如果碰到滿肚子壞水,麵上偏又和氣的,隻有被化骨的份。我記得那會年紀輕,不懂得老實受教,仗著自己師門小幺的身份,隻顧著向師父撒氣:“什麽化骨柔,我偏要見識見識。”
現在是見識了,也學到了,就是躲不開,還還不回去。
我被他軟磨硬泡的這些日子,自覺得有如脫胎換骨,尤其瞧他一臉深情的對著顧娘子,我還能按捺住嘴角的微微抽搐,可見功力已然修到家。
可連禮本來就生得一副厭世相,這般裝模作樣也不是個好人。
憑什麽我要對他做小伏低,低眉順眼,如此待上幾個春秋,還不得憋悶死?
想著想著,我一拍榻沿,氣不過:“不行,我得好好跟他說道說道。”
身後忽然傳來連禮涼薄的聲音:“你要說道什麽?”
我骨碌一下從床上翻下來,身手可謂輕盈又矯捷,看得他淡淡一笑:“你還真是屬貓的。”
隻見連禮臉色蒼白地扶著床榻,我瞧著訝異:“你怎麽弄成這樣?”
他走近兩步,勉強坐在榻上,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方才聽你說,我要對你下手?”
我繞著他察看一圈,輕聲道:“你什麽都聽到了?”
連禮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聽到了。你想多了。”
我哦了一聲,有些不解氣,都說風水輪流轉,怎麽還沒轉到我家?也好叫我占回上風,好好奚落他一頓。
連禮將顧娘子平放在身側,捂著癟下去的胸口,重重咳嗽兩聲,突然向我道:“今晚你去我房間。”
“幹嘛?”
“練字。”他這麽說。
我簡直不能忍,讓我舞刀弄劍尚可,練字是什麽鬼?
“你的字,”他神色忍無可忍:“忍無可忍。”
我撓著頭給他倆合上門,出了屋子更感到奇怪了:他是何時見過我寫字的?
我腳步散漫地走到連禮的屋子前,聽見一陣清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此情此景容不得我慢想:“好漢救命啊。”
那人腳步虛晃著從我身側經過:“進屋來,把門關上,再把金瘡藥拿過來。”我恍然大悟:“原來你受傷了啊……”
那我是不是可以……耀武揚威了呢。
“你如果想找死,可以去投江,不要髒了我手。”那人背對著屋裏的燭火,化成寥寥虛影,隻是渾身散發著溫厚的氣質。
“我不會遊泳。”我實話實說。
他褪去染血的薄衫搭在臂彎,身姿欣長如雲柏:“可你長了張嘴。”
我這個暴脾氣!平日被連禮欺負就算了,怎麽隨便跑來個什麽人都能壓我一頭,還有沒有天理了!
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他低下挺拔的頸項與我對視。
這一眼,如驚鴻,如荼毒,如他是青山雪嶺,我見眾生皆成草木。
“公子……”
如果眼前人與夢不曾老去,即便披荊斬棘,叫我丟掉鮮衣怒馬,也羨慕能成為他眼裏的光。隻一閃,便覺得歲月無憂,山河無恙。
“公子……”
無論外麵是否繁花落盡,我心中仍有花開的聲音。
“公子……”
我抱著染血的他,快要哭出來,他卻推開我的手,徑自走進屋去:“現在不是陪你演的時候,你去把血跡收拾妥當。”
“演什麽?”我茫然。
他回首冷冷道:“嫁娘,你太入戲了。”
我收起懸而欲滴的眼淚,想了一想,還是不大明白:“公子?”
“你不是她。”
白端神色冷靜淡漠,仿似雪山巔上的堅冰。
他傷得甚重,沒有力氣去應付旁的了,沉吟片刻,朝我招招手:“過來,給我上藥。”
我大步流星走過去,將藥瓶往他傷口一按,輕描淡寫:“都怪你凶我,你看,手一抖就扣上去了吧。”
白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