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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從前看過一個故事。


  有個人在沙漠迷失了方向,瀕臨死亡。饑渴難耐之際,找到一間廢棄的小屋。小屋久無人居住,搖搖欲墜,巧的是屋裏有個吸水器。


  他用盡力氣抽水,也未見一滴。


  忽又發現旁邊有個水壺,壺口被木塞塞住,邊上有張紙條:將壺中水灌滿吸水器,便能打出水來,但在走之前,一定要把水壺灌滿。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木塞,果然壺裏有水。


  說到此處,我懶散地挪動腳步,問走在前麵的右殿:“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


  烈日當空,沙海無垠,地麵升騰出濤濤熱浪,好似無色的火焰。風卷積著漫漫黃沙,迎麵撲在臉上,放眼望去,除了風沙,還是風沙。


  剛進沙漠那陣子,右殿還挾持著我,沒過幾天,已經不想管了,抽出繩子拴住我的雙手,扯著我一步一步走下去。


  天地昏黃,沒有半點別的聲音,好像在積聚著力量,掀起更大的風暴。


  我以為右殿不會搭理我,沒想到他張張嘴:“我會,喝掉水。”


  他說這話的時候,喉結微微滾動,我跟著吞咽,發覺自己連唾沫都沒有,隻剩嘴巴裏的血腥味:“這是個艱難的選擇。”


  “把水倒進去,如果吸不出水來,豈不白白浪費?”右殿緩緩地行走著,攥住繩子另一端的手,無力的空握。


  我想起好像在哪兒看過,故事的後半段是,那個人下定決心照紙條上說的做,吸水器中湧出甘泉,他喝了個痛快。他喝飽後,又將水壺接滿,用木塞重新塞住放在桌子上,在紙條後麵加了一句話:隻有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嚐到甘甜的泉水。


  “如果那座房屋年久失修,吸水器也跟著壞了呢。”右殿停下腳步,支撐著欣長的身子,不鹹不淡的望著我。


  “那就看誰的運氣好了。”我也停下,跟他保持在一臂之遙的距離,抬起被捆成粽子的雙手,從嘴裏吐出一塊細小的碎刃,用牙咬住,低頭割開了繩子:“看來我的運氣,還不錯。”


  右殿沒有動作,隻是問:“你哪來的碎刃?”


  “幾年前丟在這片沙漠的。它鑲嵌在我後背的肩膀裏,是匪賊硬生生插進去的利刃,被我負隅抵抗的時候別斷了,不小心將這塊碎刃留在皮肉之中。我那會兒手邊沒有工具,沒辦法將它夾出來,隻能一點點用手摳出來,疼得了很久,流了好多血啊……”我漫不經心地說著,隨意刨開一簇鼓起的沙堆,找到些骨頭,抽出腰間的思爾劍,細心地削成骨刀。


  這裏已經很接近沙漠深處了,難保沒有除人之外的風險。


  一股腥風突然刮起,夾雜著沙丘鬼哭狼嚎的聲音,右殿倏然拽起我費力磨骨刀的手,衝我喊著:“快走!沙暴要來了。”


  話音剛落,從極遠的水平線陡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動靜,漫漫黃沙滾滾來襲,像是巨大的浪潮澎湃而至,連天地都在顫抖,轟隆隆的聲音吵得我無法專心,迎著大片大片的黃沙霧,迷蒙的視線之中,似乎有人在奔襲。


  “你不要命了!還不快躲起來!”右殿扯住我,說著要躲進旁邊的沙丘。


  我舒展眉眼,明目張膽地將削好的骨刀揣進懷裏:“瞎躲什麽,風暴能將沙丘整個吹走,弄不好都要埋裏麵。趕緊跑,避開風暴的正麵。”


  我是在風暴底下吃過虧的人,幾年前遭遇風暴的時候,躲在沙丘的背陰處自以為妥當,沒想到連著沙丘被吹走幾百米遠,埋在沙子裏將近半個時辰。


  等我費勁千辛萬苦爬出來,便在烈焰當空下,遇見了豐慵眠。


  可我不會再遇見他了。這麽想著,心思一沉,使出身不縛影,將右殿遠遠地落在後頭。他本不信我的說辭,因我詭計多端,行事乖張,但見我拔腿就跑,總算信了:“慢著!”


  誰要慢著啊,生死攸關,不跑才是傻子。


  身不縛影已接近大成,我若是鐵了心的要跑,普天之下能追上的人,還在少數。


  尤其右殿體內還有魔氣的影響,根本比不及我的速度,我眼睜睜看著他被風暴掀起的沙海吞噬,熾熱的浪潮從我麵前經過,而我也不跑了,居高臨下的站在一處高地上,等著風暴平靜下來。


  狂風吼叫了一陣,漸漸平息在遠處的水平線,落日給剛剛經曆風暴的沙海增添一抹壯麗,熾熱的蒸汽蕩滌丘壑。


  天地複又安靜下來,我再次走進前麵的沙堆,背脊挺得像優雅高傲的孔雀,眼睛微微瞥了一下,一把扯住右殿的衣服,將他從沙堆裏揪了出來,聲音帶著輕輕的嘲諷道:“什麽儺教右殿主,碰到自然的懲戒,也不過如此。”


  右殿到底是右殿,感受到溫暖輕柔的風吹拂臉頰,便緩緩睜開眼:“你為什麽不殺我?”


  我鬆開他的衣服,抬起頭來,再也不看他一眼:“殺你,無非替官官報仇,替自己解恨。可那又有什麽意義,官官不會死而複生了,離蟲也不能離開我體內。”


  “那你為什麽救我?你想要什麽?”他執拗的追問。


  “要你告訴我,用我身體飼養離蟲的目的。”


  右殿眉頭一皺,沒想到我會突然問出這一句話,頓時沉默了。


  我淡道:“不想說也行,也沒期待你能說實話……”


  “去救我家小姐。”他突然說道。


  “誰是你家小姐?”看他這個年歲,最多三十出頭,能讓他稱作‘小姐’的,估計也年紀相仿。


  沒想到他說了一個並不陌生的名字:“滕今月。”


  我一愣,滕今月是他家小姐?那他豈不是滕家的人?


  可瞧他對我的態度,絲毫不像是滕家人啊。


  我得弄清楚怎麽回事,真要是死在儺教手裏,也是我咎由自取,誰要我非跟他們硬碰硬,我的身心都做好了準備,自然不會覺得唐突。可要是死在滕家人的手裏,我怕是做鬼了也要爬出來,查探個清楚。


  “你、你說明白點,別幾個字幾個字的往外蹦,我又不是點讀機。”我蹲下身,和他四目相望。我改主意了,要是聽到半句扯謊的話,便用骨刀剖開他的胸膛。


  他就這麽與我對視著,淡淡的說道:“我是小姐的手下,但我不是滕家人,準確來說,我還是儺教的人。”


  “這樣啊……”我舉起骨刀要對他下手。


  “我的母親,是她親手送進儺祠的儺女。”他的話平靜而舒緩,聽不出丁點情緒:“那會兒小姐也還年少,以為這是個光宗耀祖的事,對母親而言,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小姐和母親生在同一個城鎮,那個城鎮雖不大,但種滿了桃花。它有個好聽的名字,桃花塢。母親的名字也鑲了個‘桃’字,小姐便喊母親小桃姐。那年她們才十四歲,剛會摘得桃花換酒錢的年紀,遇上了儺教來選儺女。我的母親被儺教看中,成為大儺節的儺女,要是能僥幸活過最後一夜,會有很多男子踏破門來迎娶。當時的小姐,還沒潛心拜入簡山門下,隻是個有著些許個性的人。”


  “些許個性……張揚又惹眼,是嗎?”想起老狐狸的評價,還蠻中肯的。


  右殿沒有理會這個評價,繼續道:“接下來你都知道了,儺女隻是儺教選中的倌姬,被送往各處府邸育子。而我的母親因為經常摘桃花換酒錢,所以手指靈活,為人處事也活絡,便沒被立刻送往貴族府邸。而是留在天羅王手底下,精心培養了一段日子,成為了頂好的……刺客。”


  “那你不是貴族的私生子?”


  “我是。”他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仿佛在嘲笑命運往複,終究逃不掉。我隻得閉嘴聽他說下去。


  “母親身手極好,刺殺了很多質疑儺教的聲音,她行走在刀刃之上,從未有過絲毫鬆懈。直到有次忍不住回到桃花塢,卻看到那裏成了一片焦土,昔日灼灼耀眼的桃花,已然成了一堆烏碳。她找不到一個活人,隻好回到儺教,繼續做她的刺客。後來聽聞滕家有女名震八方,閨名如今朝皎皎明月。她還笑話自己多想,桃花塢那個張揚跋扈的小妖精,早就隨著一場大火香消玉殞了。怎麽也不會成為簡山的門徒。”


  風再次揚起,遮住他的眸子,就在這個平靜的目光之下,仿佛有莫名的情緒拉扯著我。


  “後來,母親奉命去刺殺一個高官,刺殺之前要偽裝成他的妾。這個高官沒有正妻,在朝堂上也是口碑極好,可惜對儺教深惡痛絕,根本活不成。母親在他身邊,沒有受到太多的寵愛,隻是下雨了會有傘接她,餓了會有飯在等她,閑時他便帶她去街市逛逛,知道她喜愛桃花,便留下了要砍的桃樹。他做的不是很多,隻是剛剛好。母親在收到儺教的旨意後,頓也不頓的在飯菜裏投了毒,等他吃完最後的斷魂飯。那天他也不是沒有察覺,卻還是吃完了飯,隻因那頓飯是素來不會烹飪的母親,第一次學做的。高官死後,母親繼續接任務殺人,和原先沒有變化,直到遇見了小姐。小姐說,原來你也有喜歡的人啊。”


  “別說了……”這樣生生撕扯開自己的記憶,太痛苦了。我深有體會。


  可右殿仿佛沒聽見,嘴角微微勾起:“母親這才知道,原來她對高官的難舍,便是喜歡。可她已經毒死了他。從此再也沒有傘接她,飯等她,鬧市剝離那雙牽著她的手,也隻剩嘈雜。而她在滿是人的街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小姐那會和心愛的人執手,臉上洋溢著燦爛、不加掩飾的笑,看得母親目眩神迷,悶哼的倒下。醒來後才得知,自己已然有了生育。儺教向來重視生育,即便高官死了,留下他的子嗣也好。母親千不想萬不想,到頭來還是成了生育的工具……我一出生就在儺教,所以我是儺教的人。這話沒錯。”


  “出生不是你選擇的,但以後的日子是你選擇的。”我收回骨刀,見風沙停了,便找了個沙丘,準備過夜。


  “不錯,成為右殿主,是我選的。我私以為,這是我做過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選擇。”他神情極致認真:“母親在小姐那裏得知,桃花塢在她成為儺女的最後一夜,被儺教放了一把大火。儺教在放火前,還屠了很多人,小姐僥幸逃出,慕名簡山的強大,就帶著弟弟長途跋涉的拜師。而母親在我五歲的時候終於探查得知,儺教放火的原因是,那個城鎮有異兆。這個異兆跟卿回上神有關,但具體有什麽關聯,隻有儺主之外的幾人知道。我為了幫小姐探尋真相,自願留在儺教。”


  我嗅到了與自身相關的意味,便咬著藏起來好幾天的芨芨草,不鹹不淡的道:“滕今月是卿回上神的轉世六身之一,儺教察覺到的異兆八成與她有關。可儺教沒想到的是,滕今月那會隻是個有個性的少女,還不足以產生什麽威脅。隻是儺教這麽一放火,生生把少女趕到更高的位置,從而長成一個棘手的人物。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滕今月的經曆跟我差不多?”


  說來慚愧,我以前也是個良善心軟的人,莫名有了鳳血種脈,被人當成刀俎的魚肉,才痛下決心要反擊,要傾盡全力到達雲端。


  “隻是小姐沒有你的好運氣。”他還記得我剛才說的話。


  “所以,你在我體內飼養離蟲,就是想複活滕今月?”我想我問出個事情的關鍵,以至於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一隻黑鷹在頭頂上空低低地掠過,發出尖銳的長嘯,我想也不想地劈頭砍下,清理幹淨,生出火堆烤著吃。


  沙漠中的食物不多,前兩天他挾持我往前跑,也沒囤積什麽食物,我隻能手邊有什麽,就吃什麽了。幸好來的是沙鷹,不是蜥蜴。想起之前吃蜥蜴,那黏膩凹凸的觸感,讓人發誓,此生寧願餓死,也與蜥蜴無緣。


  我帶的火折子不是很多,隻夠應付一兩頓的,也不能把鷹肉烤透,隻好把帶著血絲的肉遞給右殿:“喏,別客氣。”


  他抬眉看我:“你當真不怕死?”


  “怕啊。”我覺得這人很執拗啊,咬牙將鷹肉塞進嘴巴,忍著腥臭味咽下肚,咽得太快,差點沒噎著:“怕能怎麽辦,都在沙漠裏了,還能躺著回去麽。”


  右殿聞言,略微思忖一下:“我初見你的時候……”


  “打住。”我不耐煩的擺手,又塞了塊鷹肉給他,這塊用骨刀割得較好,大小也夠下手的,血絲也少很多。我還頗為滿意。


  “唔。”右殿咬著鷹肉,不知在想什麽。


  “很多人都說初見我怎麽怎麽樣,現在的我怎麽怎麽樣,然後隻會問我,為什麽變成這樣。”我嗤鼻:“你們酸不酸啊,變成這樣又不是我喜歡的,還不是你們一個二個逼的。”


  當年我賭咒發誓會做個好人。不違背良善,隻求活下去。


  可沒有一個人信我呀。


  都說我野性難馴,命運如此偏頗,何來良善可言。


  這幾年我手上沾染了鮮血,也曾和很多人抵死相鬥過。


  如果還有良善的話,我希望能和心魔共存。


  不是我覺得心魔是對的。而是善與惡,總要共存,才能平衡。


  鷹肉分了一大半,還剩點帶些碎肉的骨架,我繼續削成了骨刀。


  右殿吃完之後,蠟黃的麵色微微有些潮紅,他抹了一把嘴,抬頭對我說道:“不要濫用母蟲的力量,除非有人主動獻祭,替代你成為新的宿主,不然很難拔除。”


  “先不說離蟲。你脅迫我來這,不是光想著看大漠風光的吧。”


  右殿點了點頭,緩緩說:“上古有種以命續命的花……”


  “兩生花。”沒等他說完,我想也不想的道。


  “你知道?”


  “知道。也想要。”


  “你要做什麽?”


  “跟你一樣,複活人。”我坦然道。


  右殿眉頭一皺,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掩蓋生火的痕跡:“你是不是想說,兩生花非但難尋,而且隻有一朵。”


  右殿抿了抿嘴唇,沒有搭腔。


  但我心意已決,苦笑道:“還能怎麽辦,各憑本事唄。在沙漠裏,我沒有仰仗之人,你也沒有儺教的勢力,要說誰能得到兩生花,真不好說。你若得了兩生花,肯定還要拿我去複活滕今月,我既丟了花又丟了人,實在不劃算。所以這次,我不會手軟的。”


  翌日。繼續向前走,過了幾個大沙丘,就不再是昏黃的天地。


  那是片白色的沙漠。


  找了半天也沒有水源,一些動物的屍骨以詭異的姿勢呈現著,足足有幾十具,我和右殿正翻找著,有沒有能用的物資。


  嘭的一聲,右殿突然倒下了,頭顱撞擊在動物的屍骨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仿佛睡著了,隻是聽不清細微的呼吸聲,卻又沒死。


  我被這詭異的景象弄得發怵,驚懼的情緒在心口迅的蔓延開,幹脆撕了布條包住自己的口鼻,如果沒有衝突便倒下,隻能說明這片白沙之上,彌漫著不易察覺的瘴氣。


  我從那些屍骨邊走過,屍骨上堆積的白沙,突然動了起來,隻是一眨眼功夫,白沙像瘋了一般拚命吞噬上麵的屍骨。


  我看得清楚:那是個正往下陷的沙坑。


  但是沙坑中又傳來新鮮的血腥氣,沙漠中很少能聞到血腥氣,既有沙鷹啃噬,又有烈陽暴曬,屍骨還沒來得及腐爛,便被四分五裂開,怎麽會有血腥氣?


  斟酌一陣,覺得還是拖著右殿離遠點好。


  沒想到剛碰到右殿的身體,就有什麽東西蟄了我一下。


  頓時感到天暈地眩,也就在這個時候,白沙底下仿佛被撕裂出一張血盆大口,頃刻間吞沒所有的屍骨。


  連同我和生死不明的右殿。


  我什麽也看不見了,隻能感覺到沙子在擠壓著我,無邊黑暗席卷而來,意識在消散……


  之前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我的運氣一向很好。


  嗬,果然啊,運氣這玩意,真是時好……


  時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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