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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翌日晨光微熹,傳有一名孤女在街頭鬧市擊鼓鳴冤,狀告滕搖在申城誅殺其同胞。


  還有,和儺教那位已故的天羅王,聯手掩蓋用童男童女試藥之事。


  鼓是我費好大勁搬的,詞是葉默連夜寫的,但麵對眾人猜疑仍不怯場的是笑笑。


  傾回上下自王都到十二州,皆沒有“擊鼓鳴冤”的先河。


  這次笑笑也是鼓足了勇氣。


  衙役和軍官很快聞風趕至,在葉默的陪同下帶走了笑笑。


  我伸個懶腰回到校武場,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繼續操練禁軍,陳二狗照例賊頭鼠腦跟我聊著八卦。我挑了挑眉,起了好奇心,順著他的話問:“晚上和陳貴人顛鸞倒鳳的侍衛,是不是你小子?我看著好生眼熟啊。”


  陳二狗受驚過度,一副“你不是晚上眼神不好嘛”的表情。


  “兄弟一場,你知道我不是嘴巴大的人……哦喲,這不是燕統領嘛,好久不見,屬下有些小事兒向你稟報……唔?唔唔!”


  陳二狗在燕小司斜來目光前,將我拉扯進小樹林,我一個踉蹌,惹得禁軍哄然大笑。


  我不疾不徐地任他扯衣襟,他有點狗急跳牆的架勢:“老大,你想害死我啊,私會嬪妃算什麽小事兒?”


  “先前還疑惑,你哪來這些八卦。原來如此。”我念叨著,見他臉上從憤怒轉為無可奈何,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師兄曾說,和心思通透的人打交道很累,和無恥之徒打交道就很舒適。


  恰好我和陳二狗皆是後者。所以跟他不要講原則,隻談利弊。


  陳二狗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是誰的人?”


  我其實,還真不怎麽關心他是誰的人。


  唯一想問的,回王除了讓我親手殺他,還留有什麽後招。他既然放了狠話,就肯定會布下殺局。隻等祭祖那一日的到來。


  老狐狸說了,如果祭祖大典我不動手殺他,就會有人動手殺我。這個人會是誰?他身邊的隱衛?還是其他人?


  從陳二狗引我找到燈華的跡象來看,他多半屬於老狐狸的人,沒準能知道點什麽。


  陳二狗隨手捏了根狗尾巴草,塞在牙縫裏,姿態要多流裏流氣,就有多流裏流氣,他的身材本就偏瘦,深思熟路的樣子簡直猥瑣。我實在不忍心看他,便轉過頭,將目光放在遠處燕小司的耳朵尖上。


  可巧的是,他的耳朵尖微微動了動,像是在施展內力,探聽我們這邊的動靜。


  我怕燕小司聽不太清,故意拉長語調繼續喊:“屬下當真有件小事兒,要向燕統領稟告……”


  “你別嚷嚷了。”陳二狗張牙舞爪的撲來,被我抬手擋住了凶猛的架勢,我笑他死性不改,卻被他在手肘處反咬了一口。


  “嘶——”還挺賣力。


  陳二狗就這樣仰著頭漫不經心的笑:“老大,沒想到你還挺香的,如果不是野性難馴,我都想當你入幕之賓了。聽說你在滕家軍混的風生水起,連洗腳水都有四個人給你端,你放著好好的少將軍不做,跑王宮裏來搗什麽亂呢。”


  伸手扣住他的下顎,迫使他的嘴離開我的手肘,迎著他漫不經心的笑,我笑容更甚:“那你跑我身邊來搗什麽亂呢。”


  他舒展了眉宇,眸光之間露出從未有過的清明,淡笑道:“因為,好玩。因為,有趣。”


  好玩?有趣?

  我琢磨這兩個詞的意味,覺得極端符合他的品性。


  也不跟他多廢話了:“你如果是回王的人,可以繼續把我的舉動告訴他,就說我等著,等他用何種方法殺我。”


  讓他帶這話也是壯了好大的膽氣,隻期盼老狐狸能幹脆點,來個痛快,別吊人胃口。


  “好啊。”陳二狗笑意未改,卻帶了些揶揄:“如果我是回王的人,我會把此話轉達的。可我不是哦。”


  “怎麽說?”這、這倒有點意外。


  “你難道沒有想過麽,洛燈華是回王的人不錯,可他心裏已然有了你,我帶你去見他,是為了不讓影衛帶走你。如今你在這跟我扯什麽回王的人,當真夜盲症轉到白天來了麽?”他笑聲有點大,一度讓場麵陷入了尷尬。


  我感到頭疼,有種無力感。事情又回到一開始,陳二狗自爆的問題:他到底是誰的人?

  “不管你是誰的人,我都隻有一句話。我等著。”


  我揉著頭走出小樹林,燕小司已經離開校武場了。


  回王的病情在外人眼裏剛有好轉,就被滕搖早年在申城誅殺童男童女的劣跡,氣得又嘔了血,尚在大殿就揚言:“滕家姑娘性情乖張,不受馴服,始終是個難堪大任之流!”


  在外人聽來,滕搖是否還具備未來主母的資格,有待考證。最起碼現在風頭不好,不避避風頭哪能行。


  我在校武場吃著鹵水點的豆腐,差點被陽光晃暈了眼:“怎麽好壞壞話都是這一人說的。沒意思。”


  不出半日,滕歌親自將自家師妹,由四王府接回去。


  我能想象出,師兄的臉這回該有多臭了。


  隻是我把滕搖送至四王府,從來不是給回良夜殊榮的。


  燙手的山芋有多棘手,他明明懂得,卻被這看似唾手可得的“果實”迷蒙了雙眼,他當初對滕王府有多賣力討好,現在就有多避之不及。我幾乎從心底裏,為四王妃感到痛快,原來看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這般的舒爽。


  可惜我是個見識短淺的,又自覺時日不多了,不能找白端好好籌劃一番,讓回良夜徹底爬不起來。


  隻是往後,就算回良夜還有爭儲的資格,口碑也會一落千丈。即便僥幸成了儲君,也好似空中樓閣、鏡花水月,根基不穩,難成大事。


  我在校武場又待了一會兒,除了聽到老狐狸在殿前謾罵滕搖,也沒接到什麽收押牢獄的指示。看來老狐狸現在還不想動我,想在祭祖大典上玩個大招。


  滕王公將滕搖接回王府後,便換上官服,匆匆進宮請罪。


  他動作是真的快。


  祭祖大典的日子逐漸逼近,回王再也沒召見過我,我依然不疾不徐地帶領禁軍日夜操練,將赫赫口號喊得震天動地。


  有好幾位嬪妃的宮寢來燕小司處投訴,燕小司一反常態的沒有跟我較勁,忙著搪塞各處宮人:“侍衛們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郎,祭祖前慷慨激昂也沒什麽過錯。”


  燕小司的意思,自然也是王上的意思。各路嬪妃的來使紛紛回去複命,沒人知道老狐狸的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本以為隻是件無傷大雅的小事。


  沒曾想老狐狸的脾性愈發殘暴,連夜打死了幾位不滿答複去裕德殿吵鬧的妃嬪,我跟隨燕小司去收屍的時候,看見有位嬪妃的腹中微微隆起,再靠近一看,這不是陳貴人嘛!

  與陳二狗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的陳貴人。


  那……她腹中的骨肉,是小狐狸,還是小狗子?


  陳二狗看也沒看,收斂了屍身,讓人運往她們娘家的府邸。


  都是些和四王爺有過盟約的朝臣。


  又過了幾天,祭祖大典如約舉行,舉世歡慶,萬民同樂!


  我腦海中緊繃的一根弦,總算迎來了臨界點。萬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出岔子。


  祭祖大典又是大儺節,驅儺之夜的禮花點亮朝都。


  今夜,身著正紅色鑲金邊的帝王,滿麵紅光的站在登宵台上,受十二州來客慶賀,慕名而來的人流從登宵台下甩至四大城門口。此時負責王室安危的禁軍護衛,頓時像是打了雞血似的挺起胸膛,隨年老的帝王看盡眼前繁華。


  而我站在燕小司的身後,僅僅位於回王左手邊靠後的地方,也將登宵台下的景象納入眼皮。


  怎麽說呢,萬民朝拜的景象確實輝煌壯麗,深刻彰顯了國之大氣。


  先是王都各部官員行叩首大禮,接著十二州王侯帶領麾下跪拜,然後子民以身貼地匍匐前行。登宵台上,一級一級,一階一階,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王權和等次分明的官階。


  登宵台下,才是微不足道的人們。


  登宵台共建有一千多個台階,每個台階都是選用雕琢精致花紋細膩的玉石,將泱泱大國的底氣與實力毫不掩飾的展露出來。粗略計算了一下,從最底端的人群走上回王的位置,也需要經曆數個時辰,更何況……


  從最底層爬上伸手可摘星辰的登宵台,是很多人窮盡一生都無法企及的。


  這樣明晃晃的事實,才是回王要教天下人看清的。


  也算是對先前的流言蜚語,最強悍最有力的一記回擊。


  生為帝王,有著高傲與容忍,使他不會出聲辯駁,隻會穩、準、狠的打壓。


  忽的覺得自身藐小,天地悠悠浩渺,我又算什麽。


  費盡心思策劃的驚霄之變,旦夕間淪為俗世談笑的話資。


  深諳權術的人。


  簡直荒唐。


  簡直可怕。


  回王享受著各方的尊崇,親手為舉國盛世掀開了帷幕,至此,祭祖大典正式開始。


  流程按照先祖慣例繁雜而瑣碎,我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也聽不到那些讚美的歌詞有多華麗,隻記得頭頂的月光亮得驚人,仿佛要透過天際穿射下來,迎來盛世的高光。


  “恭迎天妃!”


  眾臣齊喝,來人凰冠紅衣,覆著麵,步伐輕盈坦蕩而優雅。


  “恭迎天妃!”


  無數侍女為她用鮮花開路,珠玉墊腳,金箔緊隨其後,好不奢靡。


  “恭迎天妃!”


  場麵一度唯美到讓人以為,那句“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專為她所寫。


  有那麽一瞬,回王透著沉色的眸光也恍惚了,情不自禁地朝她伸出手。而麵對回王的動容,那紅紗覆麵下的點點朱唇,挽出若有似無的淡淡笑意,又好像沒有。


  她沒有立刻將手放至回王的掌心,經身側高個子的侍女小聲提點,才緩慢從紅裳裏伸出一截藕臂,蓋在回王掌紋滄桑的手上。


  回王現出矜貴的笑意,卻沒想到這女子剛覆上去的手,比出一個略不尋常的動作:微微打個轉,十字交疊,捏緊。


  有眼尖的老臣頗有微詞,隻說這女子有些行為不端,意味不明。


  幸好我離得不算太遠,看清了她此刻的動作。


  應該,也許,約莫,算是扳手腕的架勢?

  帝王大婚哎,舉國同慶的盛典,麵對陰晴不定的老狐狸,她還有心情扳手腕?


  我竟有些好奇,會是什麽樣的姑娘投了這個火坑。


  我眼力不行,耳力卻極好,將朝臣中傳來的議論聲聽了個囫圇,大致都在議論此女子不同尋常的舉動。果不其然,皆把她和當年的宸妃聯想到了一起。


  什麽紅顏禍水啊,什麽天妃無端啊,各種不堪的詞藻,通通用在一個女子身上。


  但考慮到王上素來注重麵子,這些聲音壓得很低很小,也就我這種耳力能聽見一星半點。


  我笑這幫老匹夫隻會欺軟怕硬,老狐狸色心難擋,關人家姑娘什麽事。隻是這些話,別被白端聽見才好。


  正想著,諸皇子跟隨回王牽住天妃的步伐,亦步亦趨地走向燈火通明的坐席。


  這些坐席經過特殊設計,抬頭仰望過去,猶如星海淩空,明明是明鏡般的月色之夜,卻憑空現出了星辰美景。


  眾人皆是嘖嘖稱奇,直說多虧了九王爺監工得力,使今夜熠熠生輝。


  而白端仿佛沒聽到這鋪天蓋地的讚美聲,麵容依然謙和恭敬,不泄一絲情緒。


  回王微微點了點頭,對他不恃寵而驕的表態,滿意至極。


  此番君臣和諧的畫麵,弄得四王爺有些心神不寧,連送了幾份貴重的賀禮,才換回回王不鹹不淡的一句:“老四一向是有心的。”


  這句“有心的”,讓四王爺如坐針氈了良久,小王爺見他渾身冒虛汗,吵嚷著要敬酒:“可別怠慢了我四哥。”


  坐席上,歡歌笑語,氣氛剛好融洽。


  坐席之外,登宵台下,人們承受著權貴們的威儀,一直不敢放聲說話。隻是遙遙看著蒞臨登宵台的星海,像極了繁榮安寧的虛影。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些醉意,尤其回王,喝得酩酊大醉。


  唯有我不敢鬆懈,始終按住腰間的劍柄,怕突如其來的事發生。


  回王隔著麵紗摩挲著天妃的臉頰,跟她胡言亂語了一通,可她的眉頭絲毫未見波瀾,仿佛天塌了,與她也無幹係。


  這樣坦然自若、不把險惡放在眼裏的姑娘,仿似一副靜默的丹青圖,雖未用濃墨重彩為其渲染,但也渾然天成自是一景。


  老狐狸顯然也心動了。


  我懷疑他骨子裏喜歡被無視的感覺,就像滕今月對他做的那樣。他對天妃開口道:“孤也算見慣美色,可從骨子裏長出怡然的,唯你一個。你屬實天然極致,聽說雲桑王爺和食味閣的胡季樓主特意為你編排了一首舞,不知愛妃願不願意跳給孤看?”


  女子靜坐著,也不搭腔,手指摩挲著一顆葡萄,不疾不徐地從麵紗下送進嘴裏。


  老狐狸又重複了一遍。


  女子這次緩慢吐了幾顆葡萄籽,從麵紗下吐到手裏,放在手心合好,依然是坦然自若,眉頭都沒亂上一分。


  我隻能稱讚,好強的定力,好穩的坐姿,好天然的性格!


  也不知道像誰呢,這麽惹人眼熟。


  按回王以前的脾性,離發作不遠了,可美人的魅力大無邊,被當麵無視的回王硬是舔著老臉,自己給自己圓了話:“看來愛妃還有些羞澀,孤不勉強你。”


  天妃身旁高個子的侍女偏頭咬她耳朵,她這才揉揉耳朵,將冷落許久的話接過來:“好。”


  她跳得怎麽樣,我是真沒在意,就衝她削肩若骨的身段,不盈一握的腰身,足夠牢牢抓住在場人的眼球。


  唯有白端倏然飲了杯酒,向我投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目光。


  依稀記得,主棋者中,他的酒力不太行,不知道酒品會不會像我一般,喝多了鬧騰。


  我深有感觸。在家宴上鬧騰還行,在國宴上鬧騰就不太好了。


  白端輕輕放下酒杯,拂袖站起身,對沉浸在天妃舞姿中的回王,施禮道:“今夜是大喜之宴,兒臣自然有些話想說。”


  “哦?”老狐狸倏的收回迷戀的目光,眯起眼的樣子,是如出一轍的危險。


  “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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