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暑氣沸熱,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看來要變天了。
我奉旨出宮徹查坊間謠言,陳二狗像狗皮膏藥似的跟著。
好不容易哄騙他給隔壁翠花妹妹買頭簪,我趁著華燈初上的時分翻進了四王府的院牆,摸進住著“滕搖”的閨房。
我爬牆和爬窗戶的技藝見長,丁點聲音都不露,隻是屋中昏暗,連盞燈都不點,看起來鬼祟極了。正當我小心聲地喊“師姐”,迎來撲來一團香脂軟粉,擱我這嗚咽。
“死鬼,你可算來了,奴家可想死你了。”
“兩個月沒見,你怎麽給自己插成了孔雀?”我簡直萬分驚恐。
怎麽說呢,初拂也算有些姿色。如果他不瞎鼓搗的話。
隻見來人穿著是金玉堆砌的華美,頭上插滿了貴重的簪子。
我甚至想拿走一朵,借花獻佛的送給我的兄弟陳二狗,讓他和隔壁翠花妹妹共譜佳話。這麽想著,我的手伸向了初拂花枝亂顫的頭發。
初拂嬌嗔的剜了我一眼,想也不想地拍開我的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以老娘的美貌也是受得起的。”
我唯唯諾諾的稱“是”,眼睛還是不死心的盯著。
初拂上下打量我,歎道:“女子啊,該對自己好點,就對自己好點。別學某人,把自己當男人使。”
我汗顏。
看來這段時間,她們是過得有滋有味的。害我白擔心了。
“搖兒。”師姐揉著臉蛋從屏風後走出,恢複成了原來的容貌。
我問她,四王爺對王妃的殺心可曾消退些。
我曾傳信給師姐,讓她以滕搖的身份,同王妃多走動。師姐也讓人帶話道,幾乎與王妃同吃同住了。
原以為經過這段時間的冷卻,四王爺會打消除掉王妃的念頭。可惜看師姐蹙眉搖頭的神色,我到底低估了男人的野心。
原來他已經很少跟王妃見麵了,更不曾去宮裏探望一雙兒女。
不是因為沒有時間,而是他把時間都安排給了“新人”。
這個“新人”就是麵前扮作滕搖的師姐。
說到這,師姐也歎惜:“像碧瑤姐姐這般好的女子,世間難找了。每當我麵對四王爺的奉承,滿腦子隻想著替碧瑤姐姐惋惜。”
我又何嚐不能體會四王爺的絕情,隻是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也是因為四王妃太過端莊善良,才會縱容他恣意妄為,有恃無恐。
也正是在我感慨“善良有時候是種罪”的時候,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輕輕地叩門聲和王妃的聲音同時響起:“妹妹睡了麽?我熬了些粥來。”
師姐很自然的應道:“還沒睡。勞煩姐姐了。”
我趕緊捂她的嘴,可惜晚了。我指了指她恢複原貌的臉。
師姐無奈的攤手,意思是: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辦。
門口的王妃聽不到裏麵的動靜,繼續道:“要是不方便,姐姐把粥放在門口,你記得趁熱喝。”她本該說完就走,又在門外囁喏著想說什麽。
師姐不忍心:“碧瑤姐姐是不是也給王爺準備了一份。”
“王爺還在書房生悶氣,想請你幫我遞給他。”
我對師姐搖頭,師姐舒然笑了,一副“我明白你的意思”的樣子,我剛想鬆口氣,等師姐勸走王妃。沒想到師姐清清嗓子,卻是滿口應下這個請求。
“碧瑤姐姐稍等,我穿好衣服就來。”師姐朝我擠眉弄眼,示意我換上衣服。初拂簡直不要太想笑,揉著肚子打滾。
我心累。
師姐給我換上平日穿的衣服,這是件剪裁出彩的長裙。質地輕薄透氣,在盛夏的夜晚也絲毫不覺累贅。迎著徐徐燃燒的燭火看去,像是一層淡淡的月暈。我的身子不算修長,全靠得體的剪裁凸顯輕盈的身姿,看來是用心做的。
王妃在門外絮絮念:“不礙事。去見王爺自然要裝扮。裝扮好。”
我真是無話可說。上杆子給王爺納側妃的,王妃算是第一人。
師姐傳音給我:“你既然來了,這裏的滕搖非你莫屬。好叫你嚐嚐我這些天的滋味。”
“滋味?什麽滋味?”沒弄懂師姐的意思。我就被她推出屏風,眼見初拂抱著師姐躲上房梁,我隻好硬著頭皮給王妃開了門。
這是我頭回以女裝麵對她。不禁有些羞赧,低垂著頭。
王妃抬手,摸摸我的頭:“打扮起來更好看了。”
我接過她端著的粥,醞釀著回絕她的好意:“王爺那……”
“去吧。他會高興的。”王妃讓我端著兩碗粥去書房。
幸好我待過王府,知道書房在哪兒。輕車熟路地來到書房,慶幸沒露餡。
“是誰?”透著窗戶搖曳的燭光,四王爺發出戒備心極重的詢問聲。
“王爺,是我。滕搖。”
“哦?”他快步走來,替我開了門,眸光湧動欣喜:“你怎麽來了。”
他臉上潮紅,渾身散發濃烈的酒氣,地上放著東倒西歪的酒壺。他的書房我不是沒進去過,先前進去的時候,裏麵整潔幹淨,體現出他時時刻刻保持的素養,和做事一絲不苟的痕跡。
再進書房,映入眼簾的是滿屋滕搖的畫像,放在最重要最刺眼的位置。
我算明白師姐讓我親身體驗一回,是什麽意思了。
這種滋味好像被人挾持著,教人進退兩難,說不出絕情的話。
他就這樣把“深情”鋪給所有人看,也為了時刻提醒自己。
虧得我這人心思堅硬,不吃這一套,放下兩碗粥,轉身就走。
四王爺想也不想地拉住我的手:“搖兒,別走。”
他的相貌不愧是狐狸一窩子的。雖不是俊朗無儔,但也看起來舒服。衣冠楚楚,這詞就像為他量身定做。
他見我沒有表情,繼續握緊我的手,他的眼睛很會勾魂攝魄,仿佛要融化了我:“搖兒你知道嗎,你能來看我,我很歡喜。”
我大約,不該來的。
我將手從他的掌控中抽離:“王妃叫我來送粥。她擔心你。”
“看得出,她把你照顧得很好。”四王爺斂下眉眼,飄忽的燭光給他的麵容布上一層陰影。他似乎對王妃仍有動容,這是好事。沒等我再提起王妃,他便拿手拍打了頭,像是清醒醉意,又像是抹掉一絲絲舊情。
再睜眼,他的目光變得堅定了,酒氣全消,卻假借醉意,繼續對我柔情款款地說著:“要下雨了,也不注意自己的身子,碧瑤沒給你添置新的衣裳麽。”
原來我身上的衣裳都是王爺命王妃添置的。我揚起胳膊,怪不得剪裁得體,讓我素來堅毅的身軀,也難得柔軟了。
我隻是打量自己的衣服,啟料他一把將我抱住,轉了個圈,拂去筆墨四寶,將我放在了桌子上。他雙手撐在我身體的兩側,臂彎將我圈住,就這麽直直地看著我:“搖兒。”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頭皮發麻,左看右看,準備擇路而逃。這個晚上太刺激了,我竟有些惶恐了。
“我想起第一次見你,你扮成青衣小童,給左殿來了個措手不及,當時我便覺得,這個女孩真有趣。”他的眼光充斥著欲望:“搖兒你要相信,我對你絕不是一時興趣。我想了你很久,想著怎麽把你變成我的女孩。成為我的女孩,你就再也不用時刻露出鋒芒,我會讓你幸福的……”
“像王妃姐姐一樣麽?”我挽出天真又爛漫的笑。
四王爺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被我逮到空,鑽出他的臂彎。
“王爺啊,滕搖不記得,什麽說過不要鋒芒了。”
他奇怪道:“不露鋒芒,安心歸家,這樣不很好麽?”
“很好啊。”我漫不經心地擦拭粥碗:“隻是,不是我要的。”
“你要什麽?”
“我要並肩依靠,要那個人為我遮風,而我也能給他支撐。”
他似乎被我這番話震住,我趕緊找了個借口溜出書房。
四王爺的勾魂眼實在讓人吃不下啊。
難怪師姐讓我體會體會她最近的滋味。我感覺有些愧疚。
回到房間,師姐端坐這喝茶,輕勾嘴角:“王爺的小眼神可把你電暈了?”
“何止暈啊,我都要流鼻血了。”我很誇張的學了四王爺的幾段話,笑得扶著屏風直不起腰。
初拂的表情更是誇張。寫滿了“幸災樂禍”這四個字。
我以為他是在笑四王爺,忙脫鞋丟過去一隻:“笑吧笑吧。笑出打鳴聲了你。”
師姐饒有興趣地問我:“那你是嫁還不嫁呢?”
嫁給四王爺?想想都樂。
“嫁嫁嫁。這麽偽善的人,婚後還有免費的好戲看,幹嘛不嫁呢。”我單腿蹦向桌子,拿起一個桃子,咬一口,水嫩嫩的,滿口盈香,“師姐,桃子好好吃啊,方才怎麽沒見著,王妃剛拿來的嘛。”
師姐讓開身子,笑成一朵花:“喏,你家公子拿來的。”
屏風後,那人麵容澹薄,眼睛眯成彎月牙兒,有股危險的意味:“你方才說嫁誰?”
我生生咽下一塊桃肉,委屈巴巴道:“你哥要霸占弟妹,你凶我做什麽。”
“聽如姑娘說,你的嫁娶觀很有意思,我今個正好討教討教。”他斜坐在榻上,身姿玉裕,朝我招了招手。
“過來。”
“嗚嗚嗚。壞人。”我默淚。
離開四王府,我換上禁軍的衣服,光明正大的踏進滕王府。
我剛狐假虎威的扯著嗓子喊:“叫滕歌給我出來!”
滕歌正走到半路,聞言殺了出來,我嚇得抱頭鼠竄,滕歌操起堂前放著的雞毛撣子,追著我攆了幾條街,直到我鑽進鏡泊湖旁有名的鬧市,他才肯罷手。
和我一起抱頭鼠竄的,還有我的好兄弟陳二狗。
餘光瞥見滕歌氣哼哼的走遠,他才想到跳起來罵我:“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滕王公什麽脾氣你是不知道啊。”
“啊,是,不知道。”我睜著眼睛很無辜道。
其實我師兄的脾氣在外人看來很臭屁,但他偏偏最有分寸。
要不是靠師兄表裏不一、左右逢源的處事風格,滕家也不能在滕今月死、師父失蹤後榮盛這麽年。
老狐狸當著這麽多老臣的麵,指著鼻子說滕家有意輔佐四王爺,按照尋常人家的做法,必然誠惶誠恐的解釋。而老狐狸讓我來查清所謂的事實,就是想給滕家抹上汙點,落得和四王爺一起蹚渾水的臭名聲。
如果剛才我鄭重其事的過去問話,滕歌又鄭重其事的接待了我,那麽私通四王爺之事,在外人心中怎麽也扯不清了。所以我和滕歌當即配合上演了一出戲,讓人時刻保持著猜疑。
既然有人猜疑滕歌和四王爺合謀,相反的,就會有人猜疑此事另有蹊蹺。有時候胡攪蠻纏也是種手段。
我閑來無事在鬧市裏逛逛,美其名曰“調查”,實則為了填飽肚子。
陳二狗說今年祭祖要跟大儺節一起舉行。
我聽了個囫圇話,馬上被做糖人的師傅吸引住目光,他好像又說了什麽,我擺擺手,叫他別來煩我。這些大事與我這個小嘍囉有什麽關係。我們這樣的小角色,想些有的沒的有什麽用,不如吃飽喝好。
街上萬家燈火,街邊的攤子燃起煙火氣,走著走著,下起雨。
人們紛紛躲到屋簷下避雨,我望著從青簷滑落的雨水,啃著剛到手的糖人。陳二狗眨眼間不見了人影,也不知道跑哪了。
等了一會兒,雨勢漸大,眯起眼望著天空湧動的雷雲,心情好極了。
“快看,那是左相的花船。”人群中發出陸續的驚歎。
我沒見過左相。前幾天倒見了右相。
右相和老臣跪地逼迫王上,那老態龍鍾的架勢像要馬上倒地不起。也難為他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和四王爺一起折騰。
不過左相就不同了,聽說他很年輕,二十五、六歲。
這般年紀就能坐到丞相的位置,屬實天賦驚人,命運斐然。
據說他為人低調,鮮少露麵,交好之人,有儺教的儺非。
天羅王死後,掌管天羅網的,正是這個儺非。
與這兩人一同進出的,還有食味閣和茴香樓共同的主人,胡季樓主。
這個胡季樓主我曾遠遠地看個側影,也是個瀟灑風流的人物。隻是不知道這三人組能有什麽交易。像這樣,一個政權在握,一個人脈在手,一個富可敵國,想想就很毛骨悚然。
如果軍營裏再有個幫手,還有什麽目的是他們達不到的呢。
大概是我瞎琢磨了罷。
我繼續啃著糖人,左相的花船在附近靠了岸,一個小廝登上鬧市的街頭,一眼望中了我:“葉參領?”
沒想到還有識得我的人……我不確定的指了指自己:“你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