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睡至半夜,窗外雲遮月,我醒的正是時候。
躡手躡腳地下床,瞥見雲桑以手支頤的模樣,煞是撩人。
我換上夜行衣,戴好麵紗,站在他床前:“原來是你睡在對麵的床鋪,害我以為誰想對我圖謀不軌呢。”
他閉著眼睛,吐息均勻,看樣子沒醒。
我歎道:“幸好你能遇見照耀你的明珠,你該有人對你好的。”
我又盯了一會兒,確保他沒醒,隨即走出了屋外。
雖說現在是深夜時分,但宮裏多少寢殿都亮起微弱燭光。
若我在慶功宴上碰見葉真並非偶然,那麽葉真可能就藏在宮裏的某個角落。
是的,瞧我這副裝扮也知道,我準備夜探內庭!
沒想到被回王那麽一嚇,還把膽氣嚇足了。
我使出身不縛影,晃過好幾個寢宮,倒看到許多有趣的事。
比如儀態端莊的皇後喜歡摳腳,榮寵不斷的貴妃在苦練霓裳舞,剛弱冠的小王爺去小廚房偷糖吃,再有蓮妃穿著肥碩的衣袍迎著風張開雙臂欲飛……
幸好我來的是時候,當即抱下她滾落一旁,她被我壓出悶哼聲。這姑娘,一開始見就覺得仙氣十足,現在居然真想飄飄‘上天’。
“咱們緣分一場,你放心,等我走了你再跳,我肯定不救你。”我拍拍夜行衣,準備拔腿就走。
蓮妃斜著眼睛看我:“誰說我要跳了?”
嘖,難道不是麽。
“你懂什麽,我要想死,早死百八十回了,還能等到現在?”蓮妃站起身,揉揉被碰疼的腰,齜牙咧嘴的模樣,一點不像個千金之軀。怎麽說呢,嗯,很有跑江湖的氣息。
我伸出手,做了個捏她下巴的動作,對她歪著唇角一笑:“你就不怕我非禮你?大晚上能飛簷走壁的,不是采花賊是什麽?”
蓮妃端詳著我,旋即露出比我還風流的笑容:“那你下手輕點啊,姑娘。”
我趴在雕欄上笑個不停:“你還挺有意思。”
“有意思有什麽用,還不是要人前端莊,人後懂事。”蓮妃拿起雕欄上的茶盞,“咕嘟”的灌下幾口,用手背抹抹嘴,順手遞給我,努努嘴,示意我別客氣。
我想也不想地接過茶盞,卻沒有解開麵紗,見她目光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意味,輕笑道:“想借機看我的長相?”
“好奇罷了。”被戳中意圖後,蓮妃旋即收回目光,無奈道。
我捏著茶盞,撩起麵紗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還是溫的。寢宮的門倏地被風吹開,我與蓮妃同時往門口望去,但見一盞孔明燈徐徐而升。門外晚風沁爽,我看向蓮妃,她的臉龐紅潤飽滿,帶著希冀和動容。
“聽說回良澈下獄了。”我喚得這個名字沒有溫度,蓮妃渾身一怵,就這麽巴巴的望了我一會兒,卻隻聽我又說了幾個字:“你還好嗎?”
先前蓮妃挺身護回良澈是不爭的事實,以回王殘忍多疑又剛愎自負的性子,落在他手裏難免有苦頭吃。
“啊……哦……還好。”蓮妃忙不迭捋了衣袍,垂頭搭腦,也顧不得看門外騰升的孔明燈了。
我飛出去抓住孔明燈,坦然的拿給她:“你好好看吧。”
她咂摸不出我說話的語氣,遲疑著不肯接:“不、不用。”
我又抿了一口茶:“蓮妃。”
她聽著。
“為什麽要進宮呢?”
“如果我說,是為了救心上人呢。”她蒼白一笑:“是不是顯得蠢?”
“蠢。”
“沒辦法。如果我不進宮,他會鬱鬱寡歡一輩子的。”蓮妃像是想起什麽,笑容有些靦腆:“我初見他的時候,才八九歲,那會兒隨著師父來王都討生活賣藝。我是班子裏資質不錯的女弟子,和姐姐稱為武藝雙旦。
班子裏的生活清苦,我常常偷跑出來,有次跳牆的時候,撞上了一個青頭小子,害我胳膊骨折了。
要知道武旦是靠身姿吃飯的,胳膊如果落下病灶,我便連飯都沒得吃。於是又氣又怒之下,我跳上了青頭小子的背,讓他背我回家。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人木訥老實的很,乖乖地背我回家。可他好像很怕他的母親,像偷養小貓小狗似的,把我放進一個地窖裏養傷。
這一待就是小半年,班子裏的人找我找瘋了,可我在地窖裏什麽也聽不到。等胳膊的傷好了以後,我跟他提起要回去。他有些為難的說,他母親因為被父親拋棄患有癔症,如果被她撞見,怕我會有麻煩。
我倒不怕麻煩,隻怕他會挨揍。
我經常看他渾身是傷。那種傷比起學藝受的傷,重的許多。
他說會找人來救我。讓我放心等著。
那天來的人,是他九哥。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隻覺他的眼睛澄清又通透。
他模樣清俊幹淨,說起話溫和從容,和他一比,青頭小子隻剩青頭了。原諒我年少無知,愛慘了那副雲淡風輕的皮囊,連帶著傷了旁人的心。如果知道以後會這麽喜歡青頭小子,我一定不在九哥身上犯花癡。
可惜沒有如果,在九哥設計把我帶出陰暗潮濕的地窖後,我的眼裏屬實隻有他一個人。”
聽到這,我咧嘴笑了。
深有體會。確實年少無知,才會愛慘了雲淡風輕的皮囊。
蓮妃知道我聽出故事裏的人物是誰,便不好意思繼續說。
這是個坦誠的姑娘,她對於自己的情感毫不掩飾,真摯又熱忱,讓人看著心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接著說:
“青頭小子喜歡粘著他九哥,我也喜歡。有時候粘著粘著,會在他房間裏睡著,總要勞煩他把我們一個一個的背回去。日子過得很快,王都起了風波,最後一次見九哥的時候,他正要去往忘山的路上。他說忘山底下有忘川,可以連通異世與現世,他要去找尋複活他母親的辦法。在此之前,他不會離開忘山。”
我眼皮跳得厲害,一下子攥緊蓮妃的手:“現世與異世?”
我怎麽會從一個妃子嘴裏聽到這麽先進的詞?
蓮妃被我攥得吃痛,眉頭微蹙的背後,是幾分心疼:“想渡忘川,就要吃很多苦,九哥自此杳無音訊。隻剩我和青頭小子相依度日。
也就在這時,他的母親變本加厲,折磨他的手段層出不窮。按理說弱冠的男子可以和母親分開住,可他的母親怕被人再一次拋棄,便想出最狠毒的點子,給他投毒。他的性子本就溫吞,在父親眾多的兒子中,毫不起眼。可他的母親對他苛求甚多,甚至希望他能繼承父業,做萬人之王!”
我聽懂了,這是《沉默的羔羊》的故事。
從蓮妃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足以窺探回良澈為何走到今天的這一步。我也逐漸明白蓮妃說起這個故事的緣由:讓我救回良澈。
她屬實是個聰明的姑娘,知道利用我的心軟去救愛人。
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直接求白端,反而在我這煽動什麽?
我饒有興趣地趴在雕欄上問她:“你今天做出輕生的動作引我來,是不是故意的?”
蓮妃微微一怔,轉過頭去,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的承認:“嗯……”
“你從我的身法裏認出了我?”我笑她小機靈鬼,將她笑得耳根子有幾分紅,我捏了捏她的臉蛋,在手裏把玩著:“是啊,身不縛影誰不認得,你眼力見兒這麽好,肯定知道。不過正好,我也很久沒聽人說這麽多話了,我喜歡。”
蓮妃眸光微微現出波瀾,我捏住她的臉蛋往外一扯,對她搖搖頭:“別哭,也別說謝謝,我喜歡你的這股勁兒,才打算幫你。不過這事交給我,也沒多大把握,不如找你九哥。”
“九哥他……他會聽你的……”小丫頭還支支吾吾起來。
我聞言笑道:“這話我愛聽。我幫你。”
“謝謝嫂子。”小嘴抹蜜一樣的甜,她笑起來很好看,也接地氣,比起仙資縹緲的氣質,更動人心魄。
我問到正題:“你有沒有在宮裏見過一個比我高一點、比我瘦一點、比我白一點的女子?”
她任我揉捏臉蛋,嘴巴含糊道:“好像沒見過。”
我停下了亂動的手。
“再說,宮裏的女子不是嬪妃,就是宮女。”她有點擔憂:“最好別是嬪妃。”
我一愣。
蓮妃眼神一黯,像是想起不愉快的事。
我便不忍心繼續問下去了,總歸是些痛苦的經曆。與她坐了一會兒,蓮妃倏爾斟酌著開口:“王上經年進補丹藥,看起來精明矍鑠,實則外強中幹,最近更有嘔血的跡象。”
“這麽嚴重?”
“王上派君王爺去處理龍山剩餘的屍人,另一個意圖是讓他找找有沒有落下的藥,他的心思一直都在長生藥上,隻不過……”她捏著自己的手臂,唇角往下,一副難以言喻的樣子。
我捋起她躲閃的袖子,大片烏紫的淤痕映入眼簾,猛地站起身來,凝重的盯著蓮妃:“你被害得這麽慘,還要留這做什麽?”
或許因為我說話太過嚴肅,也許是因為她心裏,一直都害怕王權,所以一時間,竟就這樣仰頭望著我,眼角流出大顆大顆的淚水:“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兒……天大地大,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沒讓她說出後麵的話,我便抱住了她:“去離州吧。”
“離州?”
“對,離州。那裏是火與沙的天地,有動亂,有跌宕,也有打破腐朽的新生。”我順著她的背拍了拍:“安逸有時不是好事,人要保持警醒才行。再者,離州的小侯爺也很有趣。”
我放開了蓮妃,叉腰演起了景卻:“你這醜八怪,本事沒有一個,嘴皮倒挺溜。”
蓮妃“噗嗤”一笑,用手背拭去眼角不小心滑落的淚花。
我看著她爽朗的笑容,便也笑了:“你啊,還是不假正經時最好看。”她如今的身份讓她背負了不一樣的沉重,我沒有道理毀去她最後的念想:“我會想辦法救回良澈,你也要好好保護自己。要是有我找的那個人的消息,記得想辦法傳給我。”
“好。”她伸手將耳邊散落的發勾到耳後:“謝謝你。”
離開蓮妃的寢宮,我又晃蕩了一圈,所謂王宮,不過充斥著各種爭執與無奈。我甚至壯著膽摸去了回王的寢殿,在屋簷上和警覺的影衛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麽覺得這人的側影有點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呢。
他終於瞪煩了,朝我揮揮手,示意我走遠點。
我趕緊知趣的離開。
夜色將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看隔壁的床鋪已經沒人了。
隻有床上溫熱的被褥顯示雲桑剛走。
他可能去找我了,也可能是厭倦了我的隨性,招呼也不打就走。
我便自己打坐調息,想著怎麽給白端傳遞消息,怎麽救回良澈。
我閑來無聊,趁機突破身不縛影的瓶頸,如果能練到歸元期,達到“晗光入體,影隨心動”,那就不用懼怕老狐狸的影衛了。
聽說滕今月生前棄仙成人,自創身不縛影,曆時十五年才修到歸元期。也就是在剛修到歸元期,才有功夫逼退影衛,執劍殺到老狐狸麵前。
在這之前,她一直被王權和儺教禁錮,不得半點自由。
自我開始修煉身不縛影,已經有不少年頭,有鳳血種脈加持,修煉的速度可謂神速,但想短時間突破瓶頸,還需要一個契機。
至於這個契機什麽時候到來,誰也不好說。
清早,我收起功法,伸個懶腰出門。
路上的宮女都以奇怪的眼光看來,看得我低頭打量自己:是我穿的奇怪嗎?
被這種異樣的目光盯了一天,我抓住一個閃躲不及的侍衛,認認真真地貼臉打量他,打量得他結巴:“葉、葉參領,看、看我做什麽?”
“你看我做什麽,我就看你做什麽。”
“我、我可沒、沒那種癖好。”
“說重點。”
“宮中流傳你、你好男色!”他說完還自覺挺嬌羞,嗔怪的瞪了我一眼。
我立馬打了個寒顫:“誰說的!”誰這麽造謠我、編排我、誹謗我!
“是雲王爺。”他扭捏地擺弄衣角,一副細細咂摸的樣子。
“你說你沒這癖好,我怎麽不信呢。”
“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