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煙火的爆鳴聲從白晝延續到夜晚。
回王設宴款待凱旋的將士,諸皇儲與文武百官列席在位。唯獨四王妃以感染寒疾為由,留在王府看暗夜裏綻放的豔麗煙花。
聽說今天是儺誦日,將夜會有幾層樓高的大儺神花燈運往王宮,由回王挑選的人親手點燈花,照亮瓊宇。
王妃說完這些,忽見煙花明麗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臉龐,映出一張淒楚而黯然的容顏。我心中咯噔一聲:“王妃在想什麽?”
“想孩子們。”王妃偏著頭,側顏在細碎的煙火中顯得落寞。
王妃的一對龍鳳胎自出生起,就被接到宮裏由太妃撫養,美其名曰“天降祥瑞,貴不可言”,實則是對四王府的掌控,也就每逢初一十五,才能透過紗幔短暫地見一麵。
王妃的隱忍保全了四王府,之後王爺答應再給她一個孩子,但都被深明大義的王妃婉拒了。
帝王家的不自由已經害慘兩個孩子,多要幾個都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王妃瞧得入神,我順著視線方向看去,隻見熙攘人群中有母親拖著孩童擠出,手把手幫孩童撣去身上的煙塵,緊張的神情在漫天煙火中閃亮。
那孩童指著路邊賣的糖葫蘆,撒嬌的樣子像陽光下的小懶貓,在接過母親遞來的糖葫蘆後,笑容清澈無邪,此情此景,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微笑,可王妃卻像是被燙了似的,拖著繁綴的衣裳回屋。
我起身伸了個懶腰,瞧見一頂俗氣的轎子停在王府門口,從轎子裏下來一位穿紅戴綠的夫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警惕地看向四周。
她的舉動像極了偷食的荷蘭鼠,我站在枝頭看她想幹什麽,還沒反應過來,就看王妃被她從屋裏拉著跑出王府。恰巧大儺神的燈座行駛到附近,人群一下子淹沒她們的身影,我看著臉上洋溢著笑意的遊人,突感背後一寒,數名暗衛從天而降,挽著明亮的劍花。
太猖狂了吧,在這麽多的眼皮底下劫走王妃?還敢挑釁我?
目不轉睛地盯緊眼前的暗衛,而對方臉上絲毫沒有慌亂之色,反而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又輕輕笑了:“為除掉一個女人,你們主公真是煞費苦心。”
月色氤氳,煙花在雲中劃出一泓霓彩,熙攘的聲音讓人聽不清王妃的腳步,更別說混在人頭裏躥動的身影,如果不是之前就將離蟲放在王妃體內,我差點要感到手足無措了呢。
等把暗衛收拾完,煙火暫停了一會兒,順著離蟲找到昏迷在大儺神花燈頂的王妃,而她身邊早無那個穿紅戴綠的夫人。
把王妃放在花燈裏是幾個意思?
今晚的壓軸表演?
越來越搞不懂這出戲是什麽走向,隻聽幾聲刀劍出鞘的動靜,花燈裏站著殺氣騰騰的幾個黑衣人,按照常理,他們把王妃擄到花燈裏讓人看見,勢必會引起皇儲和文武百官的軒然大波,王妃罪責再大,無非丟四王爺的臉,並不傷及性命。
但按前幾次的刺殺來看,這幫人下手狠辣,想將王妃置於死地。
怎麽短短一天,就改胃口了?
我靠在燈座重重歎了一聲,算計來算計去實在燒腦。也就在這時,大儺神花燈終於駛進宮門,一時間,不安的情緒占據心頭。
可能我的家鄉沒有點燈花的習俗,隻是聽王妃簡短的提過,這是能抵達內心深處的祈盼。
每年儺誦日都會有這樣的習俗,普通人家會拿出各色的紙剪成長條,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左手食指一繞,右手一拈再轉兩圈,一枚小小的燈花就做好了。套在玉石做的燈盤上,天剛一放亮,便在燈花中放入點燃的蠟燭,常言道“燈花明,燈花靈”,待到蠟燭和燈花皆燃成灰燼,再撒到家裏每個角落,保佑與天地同壽,長命無絕。
前陣子回王病重,為了哄他開心做的大儺神花燈。最後會由回王欽定的人點花燈,將燃後的灰燼撒在王宮裏裏外外,祈盼回王身體康健,萬歲延年。
花燈一點,是要活生生燒死王妃?
還要把骨灰撒在王城?
什麽人恨她恨到這個地步?
從花燈駛進王城到現在,王妃一直在花燈頂昏睡著,黑衣人也抱著必死的決心,牢牢把守著向上的通道,我一向含蓄內斂,除了要殺誰的時候。
要問出事情始末,憑借幾個小嘍囉自然問不出什麽,畢竟是籌謀良久的計劃。況且這幾個黑衣人都做好獻身的準備,若是被問了一句就將實情托出,顯然太小瞧他們為大業奉獻的心意。
左思右想,慢慢鑽進花燈裏,黑衣人聽見樓梯傳來的動靜,警惕地回過頭,我正不慌不忙地爬樓梯,和他們暗藏洶湧的目光碰個正著,旋即扯出漫不經心的笑:“都說今年的花燈特別好看,我就想到特別近的地方看看。”
對麵的黑衣人滿頭黑線,還要保持姿勢防備突然冒出的我:“少說廢話,不想死的滾下去。”
“如果,我是說如果,想死是不是就可以留下來?”我故作恍然大悟。
黑衣人傻眼,很快抽刀砍來。
“在外麵天天搭箭彎弓,彈得我心生厭倦,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我還是個用劍的好手。”
將手中銀月彎弓往上一拋,思爾劍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黑衣人震驚地看著我手中的軟劍,似乎認出它出自何人之手,我的身份自然不言而言,隻聽他們磕磕巴巴地問:“你、你是滕搖?”
“有什麽奇怪的?”順著白天看見的景象往下說:“滕搖不是回來了麽。”
“不對,都說滕搖死了。”黑衣人敏銳地察覺我不曾承認,進而聯想到世間流傳滕搖早死在東夷城,滕王公煞費苦心掩蓋她的死,隻是怕回王質疑滕家的忠誠。
讀懂他們眼裏細枝末節的神色,不給他們改口的餘地,抽箭搭弦的動作做得行雲流水般順暢,毫無半點使劍換到拉弓的生澀感,使他們更加堅信滕搖已經香消玉殞,眼前隻是個盜用思爾劍的少年人。
更何況功法的修煉是經年累月的,普通人根本無法做到切換自如,更沒想到我在簡山除了精修‘身不縛影’外,還學了幾個實用性很強的功法。
就比如這套‘萬箭梨花’,每隻清羽箭都像簌簌梨花雨,將黑衣人一個個對穿正著。
隔了片刻,我走上花燈頂,抬手摸了摸王妃的脖頸,語調神情都和往常沒兩樣:“你呼吸脈搏過快,不像熟睡的人。你想成全丈夫的野心,我不攔著。隻是你還有一雙兒女,忍心將他們交給這樣的父親麽,王妃……”
王妃幽幽地睜開濕潤的眼睛,我用衣袍蓋住她單薄的身子:“我是個粗人,不懂什麽國事家事,也不懂帝王家的心酸,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為成就丈夫的大業,甘願順水推舟,用自己的死換回天子的信任……可你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並非生來就是誰的汙點,你也曾美麗有傲骨,不該為了誰磨光性子。”
門當戶對這句話,果然是世間的真理。
她去抓衣袍的手才伸到一半,花燈忽然停下來,隻見白端步履從容走進花燈,神色在淡淡月華下顯得朦朧一片:“小九來接四嫂。”
王妃慢慢閉上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原來你們早就通過氣……”
我笑靨如花:“王妃這一路走來,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公子隻好親自查個清楚,了王妃後顧之憂。”
白端依然負手立在門口,輕盈月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點點碎影:“以命成就的大業,不值得。”
王妃努力平複氣息,方才還感覺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倏然像想通了似的,由著白端攙扶著走出充滿殺機的花燈,我趁亂收起醒目的思爾劍,背著半人高的銀月彎弓,亦步亦趨地跟隨其後,走到皇儲和文武百官麵前。
一見這個情狀,眾人皆怔愣。尤其高台上喝得臉頰通紅的回王。
這是我頭回離近看昏君,怎麽說呢,能生出小狐狸的老狐狸論皮囊而言,也是萬裏挑一的英俊。但他的眼睛,明明喝多了酒鬧得烏煙瘴氣,卻生得如黑曜石般黝黑深邃。
目光相觸間逸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我旋即低垂頭,擺出恭敬的姿態,哪知回王還是注意到了,撇開如花愛妃眯眼道:“都說碧瑤的護衛是個俊俏的少年,孤打眼一看怎麽像個娘娘腔似的。你把頭抬起來,讓孤仔細看看,看你能把誰的魂勾跑。”
回王這隻老狐狸,揣著明白欺負我。
我抬起頭微笑:“是,陛下。”
回王微微皺了一下眉,不滿意:“眼睛生得太亮,孤又不拿你的眼睛點燈花,要這麽亮做什麽,給他剜下去罷。”
隻覺得一道天雷正好劈在天靈蓋上,或者一個大石正好碎在胸口上,萬分淒涼地重複:“剜……眼……?”
你要不說你是白端的爹,我都以為君決是你的私生子呢,這動不動剜人眼珠子的習慣,是從哪一年流傳下來的?
我簡直要聲淚俱下,痛斥白端把我往火坑裏推,說好裏應外合、龍鳳合璧的,要我看好王妃,也不說保護好我的眼珠子,我要是被剜眼珠子,白端……我跟你沒完!
白端道:“剜眼就不必了,罰他幾杯酒吧。”
回王略微思忖一會兒,想起什麽有趣的懲罰,指著我背的銀月彎弓,又指著天上:“聽說你箭法了得,能百裏外射穿豹子的咽喉,孤見你護四王妃有功,不如你就現場表演個……射月亮。”
又是一道天雷劈在了天靈蓋,射月亮?
我要有這個本事,早就上天了,還跟你們折騰什麽勁兒。
但是回王發話了,不管辦也得照辦。我立刻老老實實地搭箭,對準月亮比劃了幾下,放下弓箭道:“這裏地勢太低,有屋簷阻擋,請陛下允許卑職去花燈頂試一試。”
回王轉而問白端:“小九,你覺得呢?”
白端麵無表情:“讓她上。”
“若是她射不中,你可想到後果?”回王眯起眼露出危險的眸子,顯然想拿捏這個剛回來的兒子。
白端傾下身,鼻尖快要湊到我的鼻尖,低聲道:“那就看葉護衛的本事。”
我忍不住說:“我沒有本事,有的是脾氣。”
你們等著,亮瞎你們的狐狸眼。
帶著三分豪氣,爬上花燈頂,再次對準月亮,很多人都在等我出糗,畢竟射月亮是多麽的荒誕,但回王的話就像皇帝的新衣,明知道是假的,也無人敢戳破。
隻是四王爺瞪王妃的眼神,可謂狼狽而凶狠,王妃靜靜地坐他身側,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雲桑從宴席上挑了兩個梨:“射中了就賞你。”
我手穩腳穩身子穩,麵色不改,淡淡道:“梨太小,換兩個柚子。”
“還挺挑的。”雲桑低頭找柚子的空隙,給我千裏傳音:“你找死啊,敢答應他射月亮。”
“我還能拒絕?”
“不能。”雲桑遲疑片刻,避開我殷切的眼神。
我決定不跟他廢話,專心射月亮。
明晃晃的月亮甚是淒涼,清羽箭飛去的瞬間,帶著諸多的不懷好意,筆直地朝月亮迸發,就在箭矢即將墜落的瞬息,綁在箭頭上的煙花絢爛升起。
這突如其來的火花將眾人的目光點燃,我下意識地看了白端一眼,方才察覺他的手竟有些輕顫,照理說怕的人應該是我,好歹我才是被回王指名要眼珠子的,他抖個什麽勁。
忽然很想看白端的表情,和往常沒什麽不一樣的,又仿似有那麽微微的擔憂。
白端這隻小狐狸,差點把我算計到他老子手裏,我得逮著機會坑回來。
回王望煙火映染月亮,由怒轉喜:“你這小東西……”
我半跪下:“願陛下身體康健,福壽延綿,與皓月同輝。”
回王笑聲洪亮,一點也不像病重之人,隻是他雖眼睛彎得深,但眼底毫無笑意,甚至透著試探意味的冰冷。
宴席有了煙火,更顯得熱情,觥籌交錯下藏著數不清的刀光劍影,回王特準我坐在王妃旁邊,王妃摸摸我的頭,滿臉歉疚,而四王爺朝我舉杯,不鹹不淡的說:“葉卿今晚之後,必定大放異彩,前途不可限量,我王府能出一位搏陛下笑顏的人,也實屬萬幸。”
來回掂量“葉卿”這兩個字,沒想到他還真這麽稱呼。
“哪裏的話,主公。”我回以深笑。
場麵一派和諧,皇儲和回王各自扮演父慈子孝的戲碼,我趁機觀察十一王爺,果真人如其名的溫澈。
再看七王爺和小王爺,一個勇猛果斷,一個呆若木雞。
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我又把目光放在白端身上,他離回王坐得最近,偏著頭,和回王交談自若。
而其他異姓王爺,除了雲桑,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約莫因為新任君候配合滕歌有功,整頓巽州有勞,回王特封他為君王爺,今晚本該侍奉禦前,誰料來王宮的途中舊疾複發,隻好返回新賞賜的王府裏養傷。
一幕幕,一幀幀,寫滿幾家悲喜幾家愁,唯獨不敢看滕歌。
他的眸光快要透過案板刺來,害我守著美食還覺如坐針氈。
“小扶,陛下喊你呢。”王妃的話打斷思緒。
我朗聲應道:“卑職在。”
“剛才忘問了,你是誰家的孩子,箭法如此了得。”
“是……”
百官中有一人起身施禮:“回陛下,他是臣的胞弟。”
望著那和白端相似的眉眼,心頭倏爾一暖,葉默。
“待你學成歸來,愚兄會在大回都為你鋪好路,助你一臂之力。”他當年承諾過。
這幾年偶有鴻雁傳書,他在信中詳盡描繪了王都的形勢,也提過要我放下滕搖的身份,作為葉家人平淡度過此生。
我當時就回絕了。
想著葉家好不容易在王都重新站穩腳根,為了不讓仇人忌憚,除了葉默走上仕途,葉蕁在蓮城種蓮,葉晨跑各地經商,千辛萬苦分散注意力,到頭來別被我弄得重蹈覆轍。
至於為什麽叫葉扶,隻因為葉莫,並非葉家人的緣故。
回王見葉默站了出來,似乎並不驚訝:“你常說葉家有個經商的弟弟,可沒說過有個會使箭的弟弟。”
“回陛下,這是臣的五弟,在家待得時間不多,喜歡到處跑。”葉默麵不改色的替我圓著身份。
我腦子轉得飛快,現在否認的話,不光我難自圓其說,葉默也有被遷怒的危險,隻好順著他的話,誠懇道:“回陛下,卑職無才無德,不敢跟兩個哥哥相提並論,從小遊山玩水不務正業,要不是這次碰巧救下王妃,也不會有幸站在陛下的麵前。”
“無妨無妨,皮實點是好事。”回王擺擺手,此刻就像慈祥的老大爺,要不是他剛才想剜人的眼睛,我差點要被他這副和藹的嘴臉所騙。
正要鬆口氣,他又徐徐的問:“年輕氣盛啊少年,聽說你中意滕家的姑娘,不知道此事當不當真?”
一波接著一波,我緊張到頭皮發麻,這次不知道是承認,還是否認。
我中意滕搖的事,也就在王府裏隨便說說,沒想到轉眼就傳到回王的耳朵裏,要說王府裏沒有鬼,鬼都不信。
“你不說也沒關係,隻是你該知道,滕搖不是你能覬覦的。”他話鋒一轉,對滕歌道:“孤早就覺得,你家那個小師妹,龍鳳之貌,不似凡品。你卻屢次推脫她性情乖張,不受馴服,是個難堪大任之流。也不知道你這個師兄怎麽當的,別人費心要爭的搶的,你們滕家看不上,別人棄之如敝的,你們寶貝得緊,這次滕搖身先士卒,大破東夷奴,孤一定要賞她!”
回王明顯話裏有話,滕歌趕緊接道:“搖兒身受重傷,官職都卸任了,為陛下收複東夷城是她分內之事,說賞賜就是折煞她。”
“滕王莫急啊,孤不會聽信謠言,那些個說她通敵叛國的人,孤都將他們的舌頭拔了,送到你府上安慰她了。”
話說到一半,回王露出疲態,手指敲打案板,不知在想什麽。
眾人都在揣測回王的用意,而之前的傳言也被反複咀嚼。
氣氛變得沉重而壓抑。
隻有白端和雲桑不甚在意地自斟自飲,同時若有所思地望向我。
正奇怪之前的傳言是什麽,回王猛地睜開雙眼,迸發出精光:“滕家世代忠良,滕王公是國之棟梁,滕搖又大放異彩,說起來滕家的殊榮百年不斷,所以孤覺得……滕搖當配儲君。”
空氣刹那間凝滯,隻有酒杯掉落兀自發出的尖銳聲。
腦海一片空白,我有種被命運愚弄的肉痛感……老狐狸何出此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