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人間已經入春。
距離東夷人被打得潰不成軍,已經過去幾個月。
傾回十二州恢複平靜。
還是有小股東夷人在巽州和艮州擾民,適逢四王妃回鄉省親,路過滄瀾山附近遭遇劫持,隨行的大小奴仆盡數斃命,而四王妃也詭異的不知所蹤。
此事關係重大,四王爺聞後勃然大怒,即刻央求帶兵討伐亂賊,可日漸遲暮的回王念及戰事剛結,不宜勞民傷財,況且四王爺有擁兵自重的嫌疑,對國家安穩百害而無一利,遂緩言相勸,徐徐圖之。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眼看四王妃生死未卜,四王爺與她年幼結成夫妻,甚至不惜為娶她頂撞過回王,婚後更是伉儷情深,惹人羨煞,堪稱傾回夫妻的典範,怎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無奈之下,隻好下令懸賞,廣邀天下異士,若能剿匪即得上千銖,若能護送四王妃平安歸來,等待他的便是加官進爵,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懸賞令一出,朝野上下乃至整個江湖都在沸騰。
也許時運不濟,陸續有人請纓,仍未能救出四王妃。
正當眾人感歎匪徒強橫、猖獗至極時,有一少年人深入虎穴,救出了四王妃,又放火燒了賊窩,並許諾會一路護送王妃回京。遠在大回都的四王爺聽後大喜,特封少年人為王府一等護衛,又加派一隊精英趕至滄瀾山,隻要這少年人兌現諾言,便有潑天的富貴等著他。
又是草長鶯飛的四月天,陽春化了白雪,微風吹綠了柳樹梢。
天空有琥珀色的陽光倒映,河汀岸有高雅的白鶴散步。
少年身形迅敏,在林中跳躍,踩在鬆樹枝上發出清脆的“咯吱”聲,屏住呼吸,靜待獵物的接近,從背後的箭筒抽出幾根清羽箭,搭箭拉弦,優雅地如同在拉小提琴,沿著半是清涼的樹蔭,射中了一隻被韶染成金色的野山狼。
身後追來的侍衛發出歡呼聲,那野山狼搖搖晃晃,頭一轉向,朝樹下的少年飛撲過去。
不等侍衛攔腰斬殺,少年人輕輕搭著樹幹,人已騎在野山狼的脖頸上,呼嘯著向河裏奔馳,他穿著的青衣泛著綿綿粼光,坐在狼背上露出恣意的笑容,侍衛們遠遠望去猶如猛龍過江,沒有人敢攔在野狼的前麵。少年又從箭筒摸出一根清羽箭,輕巧折斷,有風從箭尖逸出,他舉起箭頭,瞬間插進野狼額頭,方才還狂暴的野狼突然倒地,背上的少年也像被絞碎似的翻落下來,四周都是侍衛們的驚呼,可少年隻是在河灘裏打了個滾,根本沒有損失。
放眼望去,蒼穹是淡金色的天,四周隻剩寥寥丘陵。
少年費力的割開了野狼的皮,有血液變涼的刺痛在他指尖遊走,侍衛們井然有序地分割狼肉,追趕半天的王妃在婢女的攙扶下,喘著氣來到專心分割狼肉的少年跟前,三十多歲的雍容模樣,唯眉宇間還能瞧見年輕時的美貌。
“王妃您慢著點,這裏血腥味重,河汀邊的黑土都被染得看不清色,您是金貴之軀,犯不著趟這渾水,不如讓屬下給您烤好送去。”領頭的侍衛叫李越,是四王爺身邊親近之人,見四王妃不顧儀態的追趕少年,不由地斥責少年人無禮:“你個楞青頭,別以為救了咱們王妃,就可以恣意妄為,沒規矩的東西,快跟王妃回紮營。”
收拾狼肉的人這才抬頭,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眉眼的淺笑:“王妃跟著屬下幹嘛,屬下又不會跑丟。”
“葉護衛,前麵就是大回都了。”婦人撫摸少年柔軟的頭發,目光溫和,少年微微低下頭,看清河水裏自己的倒影。
那是個剛弱冠的少年應有的模樣。
眉眼還是我的,隻是將柳葉眉畫粗,將鼻梁畫挺拔些。
幸好和師姐學過簡單的易容,安上了假喉結,女嬌娥立馬變成了男兒郎。隻是身高不夠,沒辦法,隻能縮小年齡來湊。
一個月前,我化名葉扶,將四王妃救了出來。
“葉護衛年紀輕輕,身手實在敏捷,那一套殺狼的動作,那叫一個漂亮。”侍衛們上前恭維道。
“王妃剛出虎穴,身體還沒恢複,以防萬一,今晚還是不連夜趕路了,反正大回都就在眼前,又不會長腿跑了。”我將肉分割好,讓其他人烤了,心想越到城門關,越不能放鬆。
之前我在匪寨裏遊走時,分明看見有官家的人從中勾結。
這一路上更是連浴桶都被放過毒蛇,害我們隻能舍棄官道走林間小路,也不知道是誰指使的,但目的隻有一個。
絕不讓四王妃活著回去!
為了能把四王妃平安帶回王都,我將隨行的侍衛分成兩隊,一隊架著轎子從官道走,一隊由我帶著從小路趕,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這樣將手頭的人馬分散,不利於反擊,但從幾次刺殺來看,蠻橫突圍根本不是辦法,還得見招拆招。
這些我與四王妃都商量過,四王妃認可我的計劃,隻說把性命托付給我,我剛想勸她安心,她卻撫摸我的頭:“孩子,是我連累了你才是。”
她是個善良溫柔的人,天生就帶著從容和雅致。
夜晚的風顯得不安分,幾次刮翻臨時搭建的營地。
我在繁星下看遠處屹立的大回都,想起幾年前跟滕歌第一次進京,當時是從離州換防回來,比起古時的紫禁城,大回都多了許多祭祀的元素,就比如城門關立著的蟠龍銅柱,上麵刻著儺教的法文,不管男女老少,王侯將相,但凡是進城的人,都要朝刻滿儺經的銅柱拜三拜,我別扭的不肯拜,還是滕歌按著我的頭,叫我屈服這宏大的信仰。
沒想到夜幕下的大回都,卻像個沉睡的帝王印,四方四正,牢牢監控著傾回十二州。
我問四王妃,吃了這些天的苦,為什麽還想回到這裏。
在我眼裏,它不過是精美華貴的囚籠,囚著心底的深淵怪獸。
王妃本是罪臣之女,和葉家、華林的遭遇如出一轍,心中對王族也頗有怨言,隻是年輕時候的四王爺英俊瀟灑,將柔弱無骨的罪臣之女從泥濘捧上枝頭,從此兩情相悅,朝暮相伴,以四王爺儒雅沉穩的名聲,更沒和王妃拌過一句嘴。這樣琴瑟和鳴的景色直到現在,她依然能記起那明月紅梅下的誓言,她說:“葉護衛還沒心上人吧……若是有了,便會知道,哪怕前方刀山火海,隻要有我的愛人和兒女,我都去一往無前。”
相處數日,我對這位四王妃打心底敬重,她雖飽受疾苦,曆經風霜,卻從不抱怨,從不將戾氣施與他人。
身為王妃,她能雍容典雅,愛護身邊的人。身為階下囚,她能不卑不亢,和賊人捍旋。身為妻子,她能相夫教子,寧和從容。身為兒媳,她還能侍奉惡疾,榻前煮藥。就在此時,她仍命懸一線,也沒有灰心喪氣,對生命依然充滿期待。
她大概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了。
我扶著腰間的思爾劍,向她鄭重道:“王妃放心,葉某自當拚盡全力,護送王妃回家。”
她聽到“家”這個字,眼窩潮濕了:“多謝你。”
沒想到睡至後半夜,林子裏響起綿軟的腳步聲。
我聽力極佳,方圓百裏的風吹草動都會令我警覺,更何況這些日子睡眠都很淺,就等著來一場甕中捉鱉。
我仰在樹上仔細辨認這些腳步聲,應該有二十來個人,步伐輕盈有功夫傍身,呼吸綿長說明體力俱佳,再聽他們交談甚少,可見紀律性很強,做事麻利,結合以上幾點,並不難猜到這是群訓練有素的暗衛。
大回都有儺教的天羅網監管,豢養暗衛的人身份並不一般,除了四王爺派來的一隊精英,這路上見過的暗衛隻剩一家了——十一王爺。
看來雲桑猜測得八、九不離十,藏在四王爺和七王爺爭儲風波下的黑手,就是這個看似清雅實則深沉的回良澈。
這些暗衛來勢洶洶,可惜我帶的侍衛們早已身心疲憊,幾根迷香就把他們通通放倒,我甚至懷疑同樣是訓練有素的暗衛,我方隊友的實力簡直不堪入目。
傳說中的豬隊友?
眼見這二十多人挨個掀營帳,想找出王妃的藏身之處,我披上王妃的衣服故作驚慌的跑開,這些人都是個中高手,聽見弱女子的腳步聲分明帶著些慌不擇路,便認定我就是要找的王妃,紛紛拔劍追來,眼看“獵物”上鉤,我穿行在林間和他們捉迷藏,暗衛身手愈發淩厲,顯然想速戰速決。
但我到底不是王妃,王妃不會上樹,但我會。
兀地從樹上跳下,雙腿夾住一個人的頭,腰間發力,便聽“哢嚓”的脆響,將他放倒在地。
接連放倒幾人後,其他人才意識到事情往詭異的方向發展,可他們絲毫不退縮,便如同白天的野狼般發了狠的撲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按理說他們察覺到找錯目標,應該以任務為重,返回去找真正的王妃。
可他們就像毫無感情似的,前仆後繼的架勢令人困惑。
我這邊手起刀落,那邊掰斷頸骨,不知不覺被暗衛這股狠勁,在手上添了幾處刀傷,隻覺傷口滲透酥麻感,應該是塗了毒藥,幸好我不怕毒,這些人等不到我毒發身亡的時候,又見我如秋風收割麥茬子似的放倒很多人,心裏終於打起了退堂鼓,小聲交談著:“這少年實力驚人,又不怕毒,實在非我等能殺得了的,要不先回去跟主公稟報。”
“好,那邊也快完事了。”說話間有了退意。
準確地捕捉到他們說話的方向,薄如蟬翼的思爾劍貼著喉間劃過,有溫熱濡濕的血液在劍刃一掃而過,明晃晃的星空下隻倒映夜的清冷。
我扣住最後一人的喉嚨,告誡他我並沒有多大耐心。
說,是誰派他們來的?
那人用餘光瞥向營地晃動的篝火,嘴角微微逸出一絲冷笑:“你體質特殊能解得了毒,但你到底不會是大羅金仙,我勸你看清世事,免得做錯了決定,得罪了主公。”
“主公?我還葉卿呢。”我掰斷了他的下顎,使他不能咬舌自盡,就這樣綁著他,趕回營地。
今晚的刺殺實在詭異,越想越不對勁,快要營地的時候,剛才被迷暈的侍衛通通不見了,一同不見的還有被我蓋在草垛裏的四王妃。
王妃出事了?
謔,敢對我使調虎離山技,我真是在山裏埋屍體埋傻了,這才看清從河汀的上遊飄來若有似無的血水!
我拎著暗衛瘋了似的跑向上遊,剛才還答應要拚盡全力保護她,轉眼就犯這麽大的錯誤,也怪我驕縱自負,沒有把離蟲放她身上,現在茫茫天地,到哪去找王妃啊。
自責,焦慮,在見到前方的身影後,通通化成了驚愕。
空曠的場地上擺著一堆堆柴火,清雋儒雅的男子慢慢傾下火把,點亮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擺著清理幹淨的肉片,那個披著湛藍衣袍的男子麵容依舊清晰,好像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我努力不避開視線,細細地看了一遍這張臉,白端的眉眼的確和葉莫生得很像。
隻是這些都叫人徒然悲憤。
離別相逢,本就是天地往複中重要的一環,我果然還是不能忍。
我扔下氣息紊亂的暗衛,朝白端走過去,他正拿著藥瓶,給王妃輕柔的上藥,袖擺上繡著的六出雪花紋微微垂落地麵,就在幾步外,躺著本該被迷暈了的侍衛們。
他悠悠的道:“你消失的這些日子,心性手段都退步不少。”
不去理會他的嘲弄,我接過白端手裏的藥瓶,對王妃歉意道:“屬下來遲,還請責罰。”
“葉護衛以一己之力護我周全,哪有什麽遲不遲的說法。”王妃在瞧見我手上添了幾道傷口後,不由的心疼:“這傷可不能耽擱啊,都露骨了……”
“不礙事,我身子骨好,放著不用管。”慌忙用衣袖蓋住正要愈合的傷口,其實隻要不砍我的脖子,捅我的心髒,斷我的四肢,其他露骨不露骨的傷,以現在的鳳血種脈都能愈合。再說王妃隻是普通人,如果撞見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怕是要眼一閉,嚇暈過去了。
白端接道:“她是九命的貓妖,命大,死不掉。”
我怒視他:“疼還是疼的。”
王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白端,噗嗤笑了:“許久沒見小白生氣,冷不丁一見還挺有趣。”
小、小白?
白端微微偏過頭,蓋住嘴角可疑的淺笑:“讓四嫂笑話了。”
四、四嫂?
我如遭雷擊:“誰是小白?誰是四嫂?”
這、這、這太荒誕了吧。王妃是白端的四嫂,是我在做夢?還是他們在做夢?
白端順勢抬起我的手背,張口要咬,我嚇得縮脖子,痛感沒有襲來,反而輕微的觸碰讓我結巴:“有、有話好好說,我、我不反抗的。”
白端逸出細枝末節的笑,大概是今晚星辰太美,他看起來也很溫柔。
王妃摸了摸我的頭,看著白端的目光可謂慈愛:“小白,父王常年服食丹藥,眼看快不行了,你幾位兄弟試了很多法子,他還是一年比一年的衰老。他最記掛最驕傲的就是你,你還是不願意回到他身邊,陪他渡過剩下的日子嗎?”
“還不是時候。”白端念叨:“就快了。”
“你年少離家,父王便說了,隻要你想回來,何時這都是你的家。”
“四嫂,再給我些時日。”
伴隨著王妃的歎息和白端的沉默,這氛圍真讓人如坐針氈。
也虧他們能在屍體旁談天說地,我隻好受累當個清道夫,將侍衛們的屍體扔進河裏。
沒想到身邊之人是最該提防的人,差點害死了王妃。
眼看天色大亮,我終於處理完所有屍體,而火堆也被濃厚的白霧湮沒,我攙著受盡驚嚇的王妃,和白端一步三回頭的告別。
這回頭的頻率太高,我的脖子都快扭疼了,隻聽身後傳來一陣清朗的腳步,隨著溫暖如春的氣息從後背抱緊我,我的一顆心怎麽也停不下來,倒是王妃帶著情理之中的眼神望來,我突然想起自己男兒郎的身份,輕輕掙脫這突如其中的溫柔:“公子僭越了。”
他從後麵握住我的手,不顧王妃頓悟的目光:“你要保護好四嫂。”
“嗯哼。”還用你說,當我吃素的啊。
“保護好自己。”
“嗯哼。”這還像話。
“乖乖待在王都不要惹事,不要靠近王宮,我會盡快趕到你身邊。”
“……”我還是不習慣他這般溫柔。
沒想到他下一句:“不要跟哪個俊俏的男人跑了,你隻能喝我這碗迷魂湯。”
我隻痛恨,當年是多麽的年幼無知,被他這種悶騷腹黑的人套牢了。
現在改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他莞爾一笑,在我心湖蕩起漣漪。
“你既然招惹了我,便要招惹到底,別想輕易脫身。”
白端走後,我帶王妃趕往大回都。
王妃神色有些複雜,努力不甚在意的道:“其實男子之間也沒什麽不妥,近來有句俗語叫知男而上,更何況小白還是很溫柔的,你也夠皮實,不會傷到筋骨的。”
我不明所以,隨後應道:“當然傷不了我筋骨,王妃你……”
還未把話說完,就覺得王妃笑容很勉強,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那就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