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戰事吃緊,蘇涔不能時常過來,蘇杳杳來的次數卻比先前多。
她也不說話,隻是陪我吃飯,眉眼裏飄散著淡淡雲靄,仿似疼到極致的喉嚨卻沙啞的說不出話,仔細瞧了幾天,她屬實與我像,在認識的幾個轉世六身裏,月娘清冷,嫁娘柔媚,而蘇杳杳就像初到異世的我……無奈倔強又不屈服。
蘇杳杳巴望我能鬆口,一旦我承認叛離傾回,數萬將士的士氣將泄了一大半,於蘇涔而言便是久旱逢甘霖。
我吃著飯,心思飄到東夷城的戰火上,恍惚聽到蘇杳杳沉吟:“傾回王都派人來了,不日抵達東皇塔,主人不想把你交出去,恐怕會疲於應對,你如果想逃,今晚會是最佳時機。”
我放下碗筷,攜著淡如春風的笑意:“你幫我的緣由是什麽,僅僅是不想蘇涔左右為難?”
困在東皇塔沒有十天,也有半個月了,東夷人恨我恨得牙癢癢,想盡辦法刺殺下毒,都被蘇涔一一化解,這些不光蘇杳杳看在眼裏,我也是頗為震動,如果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但五年前我就發誓不會心軟,我可以變得溫順乖巧,撫平棱角,唯獨背離是絕不可以的。我不會動搖傾回將士們的軍心,更不會親手斬斷將我托上雲端的常青藤。
蘇杳杳料我不會改變心意:“也是我自己的私心,看你實在礙眼,既然殺不了,不如攆滾蛋。”
我慢條斯理的問:“我該怎麽逃呢?”
蘇杳杳同我說了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海獸秘境的故事。
離世海之所以呈現出海天顛倒的異象,皆是因為鎮壓了無數蠻荒海獸,這得從卿回榮登十二神將那會說起,年代久遠,具體發生了什麽毫無考證,但離世海鎮壓海獸的傳聞,從第一任天君繼位起,就開始流傳,直到蘇涔把上一任天君砍了頭,終於引起海獸的反抗。
蘇涔也非尋常人,他坐在秘境前和海獸輪番對視幾天後,雙眼赤紅的將其收複了,然而海獸不甘困在海境,再者蠶食鯨吞傾回還需要它們出力,於是蘇涔打造了一麵鏡子放在臥室,隻有他貼身佩戴的東西能打開鏡子連接秘境的通道。
這個貼身的東西……是他耳垂上不曾取下的琉璃。
我在瞠目結舌之下,忘說琉璃這種東西我也有,隻不過給君候了。
蘇杳杳繼續說,今晚蘇涔將會設宴款待,一是犒勞奮戰幾日的弟兄們,二是讓東夷城的名門望族籌集糧資,三是掩蓋他和王都來使會麵的消息,所以對我也會放鬆警惕,如果錯過今晚,再等機會就難了。
當然,她補充了一句:這也是六出公子的意思。
我實在搞不懂,到底蘇杳杳是白端安排的人,還是白端說服了蘇杳杳,那夜他倆偷偷幽會顯得分外詭異,容我大膽猜測一下:“還是說,你和公子達成了什麽共識?”
蘇杳杳眼皮一跳,這個細微的小動作被我納入眼裏,不動聲色的看著她,靜候下文。
也許是我的目光太不信任,蘇杳杳說出一件有關月娘的事。
蘇涔曾綁過月娘,用過很多手段將她帶到容城,想把我和她偷偷調換,一方麵能神不鬼不覺的帶走滕家少將軍,令扶搖軍群龍無首,也好助嚴守貴和身後之人成事。另一方麵,蘇涔存了點私心,不想我在這個世界太招搖。
至於月娘,當然萬般不肯,可惜她打不過蘇涔,一路上鬥智鬥勇,似乎還有了說不清的情愫,這令蘇杳杳有些吃醋。
而女生吃起醋來,都是瘋的。
我總算知道月娘虛弱的出現在商隊前,是經曆過何等的九死一生,蘇涔找不到月娘,更不知道她為何失蹤,隻知道是蘇杳杳搗的鬼,有一瞬間他幾乎要掐死她了。
蘇杳杳說起當初被蘇涔救回的事,情真意切,字字動人,才打消蘇涔殺她的念頭。
自那以後,蘇涔便不再對她好聲好氣,等我來了之後更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我記憶中的白端,是個護犢子的主兒,並且明裏暗裏的護,更何況月娘是他的親妹妹,他使了一些手段就查到蘇杳杳身上,那晚離州的人趁夜混進秘境,白端一晃來到蘇杳杳屋子裏,雲淡風輕的道出她做的諸多惡事,甚至點名她就是轉世六身的“惡身”。
聽到這,我再次瞠目結舌,原來白端知道轉世六身。
可他為什麽選擇對我避而不談?
蘇杳杳突然道:“你知道滕今月嗎?”
“知道。”她人都死了,仍磨不滅世人對她極致的執著,也算活得殊榮。
“滕今月便是轉世六身的修羅身,也是當今回王備受寵愛的宸妃。”蘇杳杳意有所指:“你應該知道,轉世六身之間,可以相互融合,但你不知道,還可以用一方複活另一方……”
我咽下口唾沫,覺得事情大發了,這幾年理不清的種種跡象串聯起來,似乎能解釋白端當初救我的原因。
用轉世六身去複活轉世六身?嗬。
我的心如墜冰窖,從裏到外冒著涼意,更不敢想這幾年白端的用意,是不是都跟複活滕今月有關。
還有師父收我入門,就憑我跪了他一個晚上,這麽簡單?
我笑出眼淚花,蘇杳杳大概覺得我受到刺激,真真正正的瘋了。
我卻知道,再也沒有像此刻般清醒的時候。收起千瘡百孔的心,冷淡出聲:“你和白端達成什麽共識我不管,眼下我想正經的跟你談筆交易。”
“交易?”蘇杳杳斟酌這兩個字。
微微點頭,這場荒誕由我親手了結。
蘇杳杳沒想到我會很快的平息憤怒,在她的預料裏,我應該被白端傷的體無完膚,我繼續蠱惑道:“我跟你並無矛盾,你沒傷過我,我沒傷過你,無非你愛慕蘇涔,蘇涔不願意對付我,而我又不肯輕易妥協,隻要你今晚放了我,我讓任何人都找不到,滕搖全當死在東皇塔上了,而我既能做回步遙,你也能重拾蘇涔的歡心,想想是不是一舉兩得?”
“誰一舉,誰兩得……”蘇杳杳嗬出冷氣,似在嘲諷我的天真。
我托腮望向她,滿臉寫著“就是這麽簡單,就看你答不答應”。
幹嘛把事情複雜化,平鋪直敘的交易,最能動人心。
遠方戰火燎原,東皇塔下多是乞求庇佑的百姓,天幕兀的響起一聲驚雷,緊接著滂沱大雨將窗戶吹開,蘇杳杳被這陣冷風吹得勉強同意:“好吧。”
到了晚上,東皇塔宴請四方,蘇涔喝了很多酒回來,從後麵抱住我的腰身,冰冷略帶胡渣的下巴貼上來,一遍遍摩挲著我的臉龐,嘟噥著他該拿我怎麽辦……
我沉默的翻著書,房間隻剩紙張劃過的恬靜,蘇涔自顧自的發酒瘋。
“今天看到賈家千金穿了件淡青色的旗袍,看樣子是瞧見小爺去接你的那天你身上穿的,可惜東施效顰的姑娘一點都不美麗,她費盡心思想嫁過來做妻,小爺偏要她做夢都別想……”
拿起我的手,在手掌心比劃,笑著眯起了眼,露出小紅肉。
“遙遙……你的手還這麽軟,這麽小,很難想象你是如何握起千鈞的劍,甚至上陣殺敵的……你不害怕嗎?”
他這一問,問到我心坎裏去了,我扯破裝作漫不經心的翻書樣子,嘴角淡出悲涼的笑:“怕啊,可沒人問過我,他們隻說身為凶陣將星,天命如此。”
“遙遙……”
“嗯?”
“遙遙……”
“說呀。”
“我就喊喊你。”他伏在我後背,嗓音氤氳。
“我知道他們都在逼你,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不用為難了。”我掂量著問,而他將我抱得更緊,似乎不敢回答。
他素來有話直說,從不避諱,能讓他不敢開口,可見情形真的嚴峻到我非死不可、他亦無可奈何的地步。
“你變了呀。”想說他變得會顧忌,撇下年少輕狂,這是好事。
“什麽變了?我的人?”
蘇涔誤以為我說他髒,拚命地搓著皮肉,想褪去上一任天君刻下的恥辱,我按住他快要抓狂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打他的背:“睡吧蘇涔,不要折磨自己。”
他緩緩抬起頭:“遙遙,你心疼?”
“嗯。”我無法否認。
他醉醺醺的湊過來,盯著我的唇瓣迷離的問:“可以吻你嗎?”
滿頭黑線,這丫還學會了得寸進尺。這一點和我很像。
他輕輕碰了碰唇角,是那麽的溫柔繾綣:“這就夠了……”
“怎麽夠呢。”
門後閃過一道麗影,提醒我該動手了。
我開口的瞬間,蘇涔卻有了後退的意思,收回蠢蠢欲動的姿勢,我不給他抽身的機會,捧起他微微發燙的臉,淺淺的印了上去,唇齒相纏,仿似有上萬根刺紮進腦海,疼得幾乎要暈死過去,而蘇涔像是什麽都感覺不到,緊閉著雙眼,享受這突如其來的柔情。
他渾身放鬆的時候,是不會出護體紅光的,也就在這時,離蟲探出觸角,鑽進他的皮肉裏,他輕哼出聲,又仿佛毫無察覺似的抱緊我,加深這個淺嚐即止的吻,甚至攻城掠地,將他的氣息填滿我,我差點背過氣,使出力氣想推開他,沒想到將他推了個踉蹌,翻個身就鼾聲四起。
門外的蘇杳杳現了身:“你就這麽弄暈他的?”
先前我跟她保證會弄暈蘇涔,隻是這種做法令誰都不好受:“抱歉……”
蘇杳杳給我換上婢女的白衣,我聞到熟悉的血腥味:“你把她殺了?”
“我要帶你去主人的房間,萬一迎麵遇到她怎麽辦。”
“是個一勞永逸、死無對證的辦法。”我穿戴妥當,和蘇杳杳架著蘇涔離開二十四樓,蘇涔的房間就在十八樓,他常說十八十八貌美如花,和他很配。
一路上暢通無阻,顯然所有人都見慣不怪。
打開房間,安頓好蘇涔,蘇杳杳指著床頭鏡道:“這就是乾坤子午鏡,主人叫霹靂叮當貓,它雖然看起來不像貓,但能直通飼養海獸的地方,另一頭就是城北的廢墟。”
謔,還能有這麽便宜的事?
“等一下,進入乾坤子午鏡需要鑰匙。”蘇杳杳攔住我,輕輕取下蘇涔的琉璃耳釘,咬著牙遞來:“給。”
琉璃,琉璃,留者不離。
“留下的人,永遠不會離開。”葉莫出事後,蘇涔對我許諾道。
那會兒我發過癔症,做過噩夢,也想起葉莫常提的童話,對承諾看淡了許多,也沒對他送來的琉璃掛墜上心,幾年前還隨手給了君侯,托他尋到葉真就給她看。
葉真會認出我來的。
我接過琉璃,鏡子輝映出五光十色,傳來很多撕心裂肺的呼叫聲,多是年輕姑娘的嗓音。
原來死亡可以離人這麽近,而我還要迫不及待的靠近它。
“最後問一遍,你不後悔?”蘇杳杳道:“如果你選擇臣服,無非是傾回少了位扶搖將軍,滕家少了位少將軍,可你的青梅竹馬和東夷城數萬人的命,都得救了。你為什麽遲遲不肯!”
“那是你的立場。”踏進去的腳步毫不動搖。
“我不懂。古往今來,顧全大局都是毫無爭議的!”她不甘。
“海獸饑餓要吃處子,給它喂食是顧全大局?”
“是。”
“讓我背離傾回,保住東夷城是顧全大局?”
“是。”
“巧了,我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是被綁在藤蔓上等著燒死的,他們說獻祭儺鬼就能保佑太平,死我一個可以換回千萬人的和平,這也是顧全大局!
可我不這麽覺得,傾回從根就爛透了,儺教隻手遮天,將迫害生命說成極端高尚的行為,這樣大局真令人唾棄!
再說東夷人為了離開惡劣的環境,就選擇攻占他人的領土,用海獸造成殺戮,還恬不知恥的說東夷人的命是命,那些被害死的千千萬萬條命,難道就不是命了麽!”
蘇杳杳麵目蒼白,還想辯解,動了動嘴皮,什麽也沒說。
我繼續道:“由此可見,少數人的命未必比多數人的命輕賤,多數人的命也未必比少數人的便宜,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說不上對錯,隻是立場不同。即便是對王朝和儺教深惡痛絕的離州人,也會在傾回危難之際放下恩怨去殺海獸……你又怎麽能說我後悔呢,隻因我不選擇背離,就等於不救蘇涔?”
在我看來,背離傾回和救蘇涔本身並不衝突,更討厭被人站在道德製高點上脅迫。
既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又哪來後悔不後悔的說法。
少女,你也太軸了吧。
蘇杳杳暗淡了神色,最後為蘇涔說好話:“可你應該幫主人,他對你用情至深……”
“那也不是他將葉真推向火坑的理由。”我冷硬的回。
就在即將踏進海境的時候,心魔倏然張牙舞爪起來:“你就這麽放過她?”
“誰放過誰還不一定呢,真當她這麽好心放我走?”心情煩躁地撇開雜亂的思緒,我又何嚐不知道,這就是一個明晃晃的陷阱。
蘇杳杳一直阻止蘇涔對我動手動腳,等的就是這個時機。
既然不能明目張膽的殺我,便拿出條出路來吊著我走,即便深知此去危險重重,我也不會甘願困死在東皇塔。
我就是個拿命搏的人,像蘇涔今晚給眾人設下鴻門宴,為的就是查出誰想趁他虛要他命,蘇涔如果有什麽三長兩短,海獸就成了眾人爭搶的至寶。要是讓這些畜牲落到不軌之人手裏,還不如鏟草除根。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抱著殺海獸的心來的。
什麽逃出生天,都是假的。
海獸不死,我心難安,傾回難安,蘇涔更難安。
掌心的琉璃變得滾燙,像要燃燒了似的,引起強烈的刺痛,諸多負麵情緒接踵而至,我看見昏暗的燈火下,蘇涔被肥胖蒼老的身軀壓在身下,張牙舞爪的伸出手掌想抵抗屈辱,卻被他身上之人生生掰斷了尾指,疼痛和恐懼使蘇涔不住的痙攣,卻讓那張堆滿褶皺的臉更加興奮:“哭啊,叫啊,小雜種。”
畫麵一轉,和傾回隔著離世海的蠻荒大陸上,一個穿著麻布裙的姑娘笑容天真癡呆,被少年郎沉默的背起,穿過爬滿毒蛇的密林……
畫麵又回到容城那段危機四伏的日子,年輕的天君拽著清冷姑娘的手去逛集市,隔著萬家燈火撞見河邊放花燈的一對碧人,少年郎麵色一僵,而姑娘微微垂下眸,人群熙攘如潮,他們相互依靠……
一幀幀,一幕幕,就像不會褪色的畫卷,耳邊傳來長長的歎息,你的心在哪。
河邊花燈我身邊的他。
蘇涔的心呢。
隔卻山海,我非我,他亦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