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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白端神色冷淡,低聲道:“這是你的心裏話?”


  我看著他,最後輕輕地,輕輕說了:“是”。


  暑氣消沉,碎葉帶來秋意,荷花緩慢泄了一池。很快四王爺和左殿主趕至尚城,立馬來無上宮拜訪。


  尚候將我攆到後院,雲桑正躲在樹上偷吃桑子,師姐穿著雪白冰綃衫子挖蓮藕,完全不顧惜身上潔白的衣衫,我托腮眼巴巴地瞅著,心裏將蓮藕做成無數道美味,師姐看也沒看我一眼,依舊姿態優美地挖泥,道:“你最近怎麽無精打采的?”


  我想了想:“許是日子太平得有些無趣了。”


  師姐笑著搖頭。


  和白端那一晚交談後,之前的很多事情似乎就此揭過。白端待我又是原來的態度,不算親近,也沒有避之不見。


  我卻身心俱傷了一陣子,覺得他說揭過就揭過,毫無遲疑。但時間長了,也不打緊了。


  師姐知道從我這裏問不出實話來,也懶得找白端,隻好問經常與我廝混的雲桑:“你說她為何無精打采。”


  雲桑正給桑子排排坐,慢慢地撣了撣衣袍,聞言笑著說:“許是真的無趣了,她素來不安分,給她找點事做。”


  師姐覺得在理,讓我跟著一起挖蓮藕,怕秋天一過,爛在淤泥裏。我幽幽地瞪了雲桑一眼,他一攤手:“辛苦娘子。”


  我正和師姐挖著藕,忽聽小紅急促的腳步:“滕姑娘,四王爺指名讓你過去。”


  讓我過去幹什麽。”我見小紅閃爍其詞的目光,便明了,“來拉攏滕家的?”


  滕家世代享有戰將之稱,如今師父隱退簡山,師姐為離州殫精竭慮,獨獨滕歌一人支撐全族名望,他越是急於把我推進廟堂,就有越多的勢力對我好奇。


  我琢磨著如何推辭,雲桑說他去會一會。我覺得他有些膨脹了,連四王爺和左殿主都敢會一會。


  沒想到雲桑這一去,半天沒動靜,我把荷花池的藕挖了個精光,削去皮,洗幹淨,切成片,燉起排骨蓮藕湯,等他回來。


  夜露星芒,池邊有些涼意,才等到雲桑。


  他臉頰泛紅,眸光卻在看見我後泛起晶亮,聞著排骨蓮藕湯:“給我的?”


  我“嗯”了一聲,擔憂道:“我還以為你要被那兩個人給吞了呢。”


  雲桑撩開衣擺坐下,捏捏我的臉蛋,又開始不正經了:“我若沒了,你會不會殉情?”


  我“呸”了幾下。


  剛喝了幾口湯,小紅又急匆匆地跑來,這次是找雲桑:“雲王爺,左殿主派人請你去他那一敘。”


  我僵住,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湯撒了一手背,吃疼間手背又碰到了通紅的鍋,起了黃豆糕大的水泡,雲桑握住我的手腕,撲通塞進池子裏。


  我看了看夜色,今天白天天氣好,晚上繁星閃爍。慢慢往雲桑的臉上移去,隻見他麵露擔憂,似乎在心疼。我盯著他看,緩緩齜起牙笑道:“沒想到你還是個王爺呢。”


  雲桑沒理我,我手背的紅腫已經消退,有鳳血種脈,想受傷都難,尤其隨著身不縛影的精進,好得更快了。眼見燙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我怕雲桑看見,又怕他驚嚷。


  他雖看見,卻沒有過問。找來膏藥,假裝塗抹燙傷處,末了,擠出懶散的笑:“是啊,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有錢賺,有人使喚,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你,滕家可以蔭其子孫,還能幫你找到親人。如此多的好處,我知道你不上心,但還是想與你說一說……”


  他綁繃帶的動作很輕,我垂下了頭。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虧欠別人。


  雲桑放下我的手:“我去去就回。”


  我打了個冷顫,雲桑將外袍搭在我身上,微微一笑:“你不用覺得負擔,我對你好是遵循我的內心。哪怕得不到回應,也是我自己的事。你隻要遵循你的內心,不要勉強就好。”


  雲桑跟著小紅的身影走了,我立在池邊,豔羨地盯著他坦然的背影。


  原以為能看透我自己,沒想到我連自己都看不懂。


  愣了片刻,排骨蓮藕湯有點糊了,我端起鍋丟向旁邊的喬木叢中,踩滅篝火,轉眼來到樹蔭後,捏住她的脖頸:“偷窺,嗯?”


  鳳清捂著手臂的燙傷,目光似寒刀般冷冽,她自然想不懂我的聽力為何會如此好,我剛才一直覺得有人偷窺,沒想到竟是她。


  換作旁人,我倒會驚訝,唯獨她,處處爭對我,也不知道哪得罪這尊活神了。


  鳳清的目光落在我完好如初的手背:“鳳血種脈?”


  “沒有人教過你,不要肆意窺探別人的秘密嗎?”


  鳳清臉憋得通紅,聲音都不利索:“原來兩年前出現的儺鬼,是你。”


  她斬釘截鐵的語氣讓我暗歎不好,鳳血種脈這事肯定瞞不住,對於世人來說,難免有誘惑力。


  我總不能真把鳳清滅口吧,猶豫間鳳清蹬中我的腹部,翻身上了屋頂,踩著瓦礫,飛快消失在黑夜中,身法之快,不愧有盜中女俠的稱號。


  黑夜釀出最濃鬱的酒,一點點沉醉世人,冷風吹得我清醒。鳳清身姿淡薄,在夜晚卻極為靈敏,我受夜盲症的影響,竟落後她半步。


  往常隻覺得她高傲冷漠,尋常人都難以接近,先前護送景卻進城,鳳清就對我極力反對,似乎骨子裏對我排斥,今天突然跑來偷窺我,不知道她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我們一前一後,你追我,互不相讓。


  倏然,鳳清才停下腳步,回頭望來:“你不是一直在找儺教的落腳點?”她指著不遠處高高懸掛於九霄上的宮殿。


  我怎麽也想不到,原來在天上!


  我怎麽會忘,這樣巍峨壯闊的雲上宮,曾出現在青竹小築上空。


  此刻站在屋頂,仍能感受到儺宮傳來的威壓!

  耳邊傳來鳳清的嘲弄聲:“你極力隱瞞自己儺鬼的身份,豈不知這些拙劣醜陋的把戲都被儺教看在眼裏,你想一葉障目不見其山,遠不知自己頭頂永遠有隻眼睛。”


  我攥緊衣袖:“我隻想活著。”


  “生為儺鬼,你就該死!”鳳清想也不想飛往儺宮。


  啟料一道箭光早已對準她,儺宮前的守殿人搭弓射箭,一氣嗬成。鳳清被正中腹部,箭矢帶著她消瘦的軀體,筆直朝我衝來。


  我慌忙躲開,可這箭矢像認準我似的,不論我飛到哪裏,都會準確無誤地對準我。不得已我接住鳳清的身體,箭矢貫穿我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將我們打落地麵,鳳清幾乎氣若遊絲,不敢置信地看向儺宮。可能在她心裏,似乎還有著不可撼動的信仰。如今,碎了。


  我雖用內力護住心脈,但還是摔得吐血,正當守殿人再次搭弓射箭,一道湛藍,一道緋紅,不知何時出現……


  我被白端雲桑架回無上宮的姿勢,有點不雅觀。但我渾身酸疼,已經沒力氣去想那些有的沒的。鳳清丟了半條命,那根箭矢在腹中翻江倒海,實在惡毒。師姐緊急給她開了刀,取出折騰人的箭矢,眾人認出是儺教的箭矢,立刻問我怎麽回事,我毫無力氣解釋,在雲桑的要求下盤膝而坐,任由他給我療傷。


  其實不用療傷,我腹中的傷也會自己好。


  尚候聞聲趕來,見我身上蓋著湛藍和緋紅兩件衣袍,捋了捋油光鋥亮的胡子,笑得那叫一個猥瑣:“丫頭,你是邪火上身,走火入魔了?”


  “老頭,會說話你就多說一點。反正我今天也暴露了,大不了給你打一頓,逃出去。”


  尚候收起戲謔的語氣:“莫生氣。莫生氣。”


  那邊師姐剛給鳳清上完藥,她便大喊大叫的醒來,指著我喊道:“儺鬼害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儺教的奸細了,可她此刻失心瘋的模樣,實在不是對峙的好時機。離州人聽聞鳳清歇斯底裏的叫喊,紛紛把懷疑的目光對準我,我被他們看得頭皮一緊,有些哭笑不得:“你們不會也以為我是儺鬼吧?”


  時哲向來維護鳳清,顯然對她心儀已久,如今見她瘋瘋癲癲,心中大慟:“鳳姑娘心係離州,斷沒有道理騙我們。”


  “她沒有道理,我就有道理?”這是什麽道理。


  師姐臉色一白:“你們怎麽會去儺宮?”


  “鳳清帶我去的。”


  “她為什麽要帶你去?”武世倫粗言粗語道:“鳳姑娘好好的,去儺宮找死嗎?”


  “她可不就是找死麽。”


  聽到我的話,離州人徹底怒了:“鳳姑娘沉默羸弱,哪有你能說會道。你不就是欺負老實人。”


  我咬牙冷笑:“怎麽,沉默羸弱的人就不會胡說八道,我能說會道就一定滿口謊言?”


  “誰都知道鳳姑娘不會胡亂汙蔑人!”他們咬定是我害的鳳清,絲毫不給我辯解的機會。我氣得不行,精血逆流,喉嚨溢出一口血,生生地吞回肚子裏。


  前院傳來儺教已在宮門前,拿著儺主的令牌要來搜宮。


  若是讓儺教的人進門,離州人在劫難逃,師姐臉色更蒼白,肖錯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此刻眾人都在逼我離開。


  連許老也放話:“滕搖姑娘實在不適合和我等這些薄命鬼混為一團,趁事情還沒鬧大,還是走吧。”


  “是鳳清偷窺我在先,引我去儺宮在後,憑什麽逼我走,這就是你們的道義?我不走!”


  我死不肯走,眾人便把目光投向師姐:“如姑娘,這是你們滕家人,此事需你拿定主意。是去是留,還請如姑娘給個話。”


  師姐冷道:“滕搖傷害鳳清是事實。諸位,我自己的師妹,絕不姑息,絕不包庇。隻請諸位體恤我簡山人丁單薄,留我師妹一條生路。”


  望著眾人寒意森冷的眼神,我尚不覺得疼,唯獨師姐失望的眼神,就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底,我攥緊拳頭,抖得不像自己,再看白端,他淡淡的眸光讓人看不清,我忽然覺得蒼涼,卻還是想說:“我沒有害鳳清,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


  轉身欲走,隻有景卻拉住了我。


  唐槿道:“我信搖姑娘,她斷不會害人。”


  “讓她走!”師姐再不看我一眼,指著門口:“再不要踏無上宮一步,再不要讓我們見到你!”


  我頓了頓,笑慘了:“謹遵師姐教誨。”


  從始至終,白端不發一言,冷漠的,好像與他無幹。


  是夜,我被攆出無上宮後,慌不擇路地避開儺教的人,漠漠人海,隻有雲桑亦步亦趨地跟著我。


  我忍不住回頭衝他喊:“你跟著我幹什麽!”


  “大路朝天,怎能說我跟著你呢。”


  “雲桑,你看到了,我是儺鬼,不遭人喜歡。”我扯開衣服,把恢複如初的肩膀給他看:“鳳血種脈,聽過吧,跟著我準沒好事,你知道巽州小侯爺麽,他就是因為我家破人亡的!即便這樣,你還要跟著我?”


  雲桑朱唇輕啟:“為何不呢。”


  “雲桑……我不值得你對我好……”


  “值不值得,隻有我說了算。”他的身影幾乎要融化在黑夜,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仿佛透過我,看著另一個人。


  我扯過身上的緋衣,向他擲去:“夠了!我不是卿回上神,她是神,而我是人!我會疼,我會想被人愛,我會想安穩活著。哪怕我是她的轉世,但這一世,我就是我!”


  雲桑還要同我說什麽,目光越到我身後,不知何時,站著儺教的人。為首的正是心狠手辣的艮主。


  “今夜有不知好歹的人驚擾儺宮,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滕家小徒兒啊。”


  我剛做好劍拔弩張的姿態,卻被雲桑張開雙臂緊緊摟住,淡淡的清香,就像空穀幽蘭上垂落的甘露,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姑娘家調皮,誤闖了雲宮,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烏雲從頭頂移開,露出雲桑風華絕豔的臉。


  “大貴上。”儺教的人突然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禮。


  這世間唯一能與滕仙主比肩的,就是儺教的大貴上。其身份僅次於曆代儺主,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沒想到,正是我身後之人。


  起初,我以為他隻是個手藝極好的調香人,後來發現他竟是一位異姓王爺。如今又是儺教大貴上。雲桑啊雲桑,你給我的‘驚喜’頗多啊。


  我側頭問他:“不知大貴上準備把我怎樣?”


  雲桑笑道:“扛回去,藏起來。”


  我翻了個白眼。


  雲桑順勢用緋衣蓋住我的頭,對艮主等人擺擺手:“都散了吧。這位是簡山滕搖,初出的牛犢,連本座都敢欺負,定是瞧那雲宮好看,想上去摸一摸罷。”


  艮主額頭都有黑線了:“雲宮好看也不能任人摸吧。”


  雲桑有點不耐煩:“知道了。下次本座帶她摸。”


  “這、”艮主無言,隻好抬出左殿主:“大人您知道的,左殿主的命令,屬下也不敢違抗。滕搖驚擾雲宮,觸犯儺教威儀……”


  雲桑笑笑:“知道了。本座去跟左殿親自解釋。”


  “不勞貴上大駕,老夫還納悶呢,貴上怎麽下棋下到一半跑了,原來是英雄救美去了,嗬嗬。”蒼老的聲音從艮主身後傳出,一個六七歲大的男童坐在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懷裏,少年抱著男童緩緩地走了過來。而這個蒼老的聲音,不是從少年口中發出,是從男童嘴裏出來的。


  一想到儺教聞名天下的左殿,是個傳授儺主陰陽采補之法的惡徒,我心裏就泛起陣陣惡心。


  尤其他還是個活了幾百年的怪物。


  每次垂死之際,都用極其陰毒的功法抹去一個孩童的靈魂,自己則進入孩童身體,重活一世。就算如此,還不足以令人畏懼。他還會用孩童的一族血親殉葬,完成血祭,成為和大儺神交換長生的籌碼。


  沒想到這種陰邪的功法,真能得到大儺神的應允,使他一世又一世苟活人間,禍害蒼生。


  隻見男童明明還帶著討喜的嬰兒肥,語氣卻是蒼老陰冷的:“大貴上數年音訊全無,如今突然現身尚城,不會也覬覦秘境寶物吧。”


  雲桑朝我展顏一笑:“本座想要的寶物已經找到,其他的隨你們折騰。”


  左殿盯著我看,目光渾濁猶如垂垂老翁:“姑娘是何人?”


  艮主搶在雲桑前麵道:“今夜誤闖儺宮的就是她。”


  左殿惱怒他插話,一股內力將他震飛數尺外:“我問姓名!”


  “簡山滕搖。”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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