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醉生閣的竹子還是那麽青翠,挺拔俊逸,有著雨雪壓不彎的風骨。我見臨淵殿的大門敞開著,就自個走了進去。屋裏靜悄悄的,淡淡的藥草味摻雜著寒梅凜冽的香氣,那座春遊圖的屏風被抬到一旁,床榻上的人兒穿著素白衣衫,纏著紗布的眼按捺不住地看向窗外。
聽到我緩緩走來的腳步聲,他探來蒼白略顯消瘦的臉,小心翼翼的問:“步遙?”
“是我。”我走到一側,指尖停留在他滲透鮮血的紗布上,呼吸一緊:“怎麽還流血呢。”
君盡瞳淺笑:“不打緊。等好了,我們一起摘桃子。”
他總是這樣避重就輕的轉移話題,但凡如此,便是不希望人擔心。
雕花的床沿被重新安回來,陽光撒在做工精致的雕花木上,剪影在他的側顏上鐫刻俊美,他像是隨口問道:“怎麽沒見那那?”
我如鯁在喉,怕是君候不讓人對他提及,他還不知道那那被儺教帶走了……
“怎麽了?”他敏銳的察覺出我片刻的掙紮,握住我緊緊攥住的手:“有事嗎?”
我咽下千言萬語,隻是說:“沒事,你好好休息。”
君盡瞳遲疑,緩緩抽回手,莞爾道:“步遙,真想讓你把心分給我一半,讓我替你承擔些苦難。”
我紅口白牙的笑道:“你難不成也想吃人?”
正巧滕仙主來為君盡瞳檢查病情,我趁機走出屋子,在門口和君候撞個正著。
君候緊了緊眸色,一把扯著我來到竹林,背過身,沉聲道:“你跟阿瞳說了那那的事?”
我搖頭。
他放下心,念及葉真和我從小長到大的情誼:“我聽阿容說起過,你們相依為命,她來這也是為了找你。如今阿容在離世海附近失去蹤跡,我派去的人幾乎將附近翻了個遍,想是她存心要躲我,自然有法子叫我找不著。”
“聽說儺教也在找她?”
“是。”他轉過身,朝我要一件信物。
一件能讓顏容認出是我的信物。
我想了想,比起采陰納氣的儺主,君候到底是她的心上人,不會加害她。於是脖頸戴著的琉璃掛墜扯下,替給君候。
這個琉璃掛墜和蘇涔的耳釘是一對,葉真會認得。
“我沒能照顧好她,也沒能照顧好阿瞳。你能跟著滕仙主也算好事。隻是,你如今是儺教的眼中釘,不便在外頭走動,好好學習功法。一有阿容的消息,我會派人去簡山傳信給你。”君候貼身收起掛墜,回到屋子。
我在門外遲遲不走,等滕仙主從屋子出來,就拉著他問:“君盡瞳的眼睛怎麽樣了?”
“有過換瞳失敗的先兆,如果能靜養,三個月可以恢複。”
滕仙主麵上一派清冷,見我擔憂君盡瞳,不由的道:“四位主棋者中,梨落溫善,碧蓮張揚,六出澹薄,唯有笙竹懵懂無知,他們雖肩負指引傾回的大任,但和你一樣都是初入塵世的稚子,大勢如碧海波浪,稍有不慎就落得舟覆人亡的下場。前有碧蓮公子遭人算計,後有笙竹公子被蕭山擄走,這世事從來都是儺教說一不二的,你心性桀驁不馴,根本不是儺教的對手。不如沉下心,拋棄一切雜念,好好修習功法,等到有朝一日……”
話說到一半,我便錯愕的看著他:“然後呢?”傾覆儺教?
滕仙主伶俐的話鋒一轉:“報效朝廷,做個棟梁之才。”
我想暈倒。說來說去,還是假正經。
晚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我收拾好包裹,站在青石階上,回首望向待了半年的小築,落霞給它增添霓虹,仿佛是這世間唯一的淨土。
我沒有跟君盡瞳說起離開的事,他卻在我即將踏上青石階時,悄然出現在身後。
一身紫衣,竹子紋絡從胸口延伸在衣角,清俊雅正。
他手持著黑綾,眼睛還纏著紗布,不偏不倚的看著我。他靜靜的模樣像是融於漫天霓霞,竟讓我莫名的愧疚起來。
我支支吾吾的道:“你怎麽來了?”
君盡瞳彎了眉梢,淡淡道:“你還可以問‘你怎麽來了’,我差點沒能問‘你怎麽走了’。不公平啊,步遙,你想不告而別……”
我聽出他言語中的惱怒,嘿嘿笑道:“君子之交,不做扭捏的姿態,又不是以後見不著了,等你眼睛好了,我還是要常來玩的。”
邊說著,邊求救似的拉扯滕仙主的衣角,他快速地打落我不安分的手,走得比之前更快了。一轉眼淡出視線,我盯著他仙風道骨的背影,抽了抽嘴角,覺得他很沒義氣。
君盡瞳心思玲瓏剔透,輕抬衣擺,將我擁了個滿懷。
似乎,風也靜止了,遠處定格著繁花怒放,細看下,他長長的睫毛如同蒲公英,仿佛下一刻,就要睜開。
“我多想好好看看你,可你轉眼要走了。”他語氣落寞,空嵐傳來回響。
我呆住,有種細密不安的情緒爬上心頭,他較真的取下眼上的紗布,露出緊閉著的鳳目。
須臾,竟然明朗朗的睜開了!
這一雙眼睛如此漂亮,像是那晚璀璨的煙火,僅看一眼,便難以忘懷。我在他眼中瞧見自己的身影,青衫懶散,掛著淡淡的笑意,唯獨眼睛生得很亮,猶如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他似乎還不能長時間注視,很快又合上眼,隻是嘴角高高揚起的笑意,如被暖風喚醒的春意,爛漫心頭:“我記住你了。”
我渾身一暖,雙腿也沒骨氣的癱軟,還是走到半山腰的滕仙主用內力喚我:“下山吧。”
我才回神。
君盡瞳將卷雲黑綾塞給我,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將我調轉個身,麵對山下的雲深霧濃:“步遙,我就不送你了,走好。”
我抬起腳,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青石階冰涼,但我心口是暖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一直不敢回頭看。怕看他紫衣雅正,有著令人著迷的不舍。隻是即便如此,依稀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步遙,走好。”
等下了青石階,我終於回頭望去,雲山霧罩下的禺山,一抹紫色遙遙佇立著,仿佛叫醒深夜的鶯歌。
“步遙,走好……”
猶記斯人斯年斯景,永不逝去。
我和滕仙主一路往簡山趕。
簡山在傾回的西北方向,挨著離州,位於兌州。
據說八門仙山中,除了忘山,當屬簡山人丁稀薄。這跟簡山山主向來清冷寡淡有關。滕仙主被困在古祭台長達兩年,很多人懷疑他早就死了,往日還會有人登山拜訪,現在連麻雀都見不到幾隻。
趕了半個多月,某天我們坐在路邊的攤子喝茶,聽人談到巽州君候出了大事。
我伸長耳朵想聽個清楚,卻被滕仙主拉起來上路。
歇了一時,本想直奔兌州,路經有著“十裏夢鄉”之稱的蓮城。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蓮城了,先前葉默說起過,沒想到兜來轉去,還是要去蓮城。滕仙主說蓮城葉家與他世代交好,葉家還能驅除困擾我的怨念。
我想著,這縷怨念是嫁娘用官官的恨意所種,雖然有鳳血種脈護住心頭血,實在不能把我怎麽樣,但長此以往也並非好事。
還是早點驅除吧。
我啃著硬饅頭,漫不經心地點頭,等路過一個賣貨郎,聞到了八寶記熟悉的甜味。
我吵嚷著要吃八寶記,滕仙主被我纏得沒辦法,答應買點嚐嚐,我便主動請纓去打點水來。
在滕仙主略帶欣慰的眼神中,我找到不遠處一股甘泉,正彎腰將水壺放進水裏,冷不丁的被人當頭一棒,敲了個眼冒金星,我摸到額角濡濕,有濃厚的血腥味,還沒來得及祭出離蟲,就接著被一記手刀打暈了。
醒來的時候,頭上被套上了麻袋,四周都是滴水聲,看樣子像是在一處鄰水的洞穴。
幾個人在身旁走來走去,我見他們沒有下一步動作,問道:“敢問,諸位是哪路好漢?”
腳步聲頓時停了下來,一個姑娘道:“你這人沒皮沒臉的,死到臨頭了,還敢說話。”
虎虎生威的一腳朝我踢來,我看準時機的避了開,莫名其妙的挨頓揍,任誰都火大,語氣也不好了:“你可真刁蠻啊。”
“你敢說我!”姑娘上來又要補一腳。
我氣沉丹田,毫不猶豫地起身,對準她的方向反擊,倒是一腳把她踢翻了。
“哎呦,賤種!”姑娘嬌嫩嫩的叫慘,我頭上的麻袋被猛地扯開。
眼前一行人,皆是利落的裝束,為首的姑娘桃衣朱麵,怒目嬌嗔,顯然沒受到什麽委屈,一向被人眾星捧月般對待慣了,眼下在我腳下吃了虧,狠起來要人打斷我的腿。
“慢著。”我不鹹不淡的開口:“你們哪路神仙啊,知道我是誰嗎?”
我準備拿滕仙主的名頭忽悠人,那姑娘氣極反笑道:“你算哪根蔥,真當自己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了。我七叔被你騙個團團轉,最後在小侯爺手下丟了性命。如今你還指望小侯爺能飛到這保你嗎?”
我立刻領悟到眼前一行都是蕭山的人,沒想到從巽州到兌州,他們一路跟來,還不死心呢。我道:“你七叔要殺我,沒道理我會任他宰割啊。”
姑娘不打算跟我多說,抬起劍就要刺來:“天要收你,多掙紮也是無異。”
這姑娘,好大的口氣啊。我祭出離蟲,她顯然知道離蟲的厲害,冷冽的劍鋒登時一轉,破了幾條離蟲。原先我以為她是個繡花枕頭,沒想到還有真才實學。
我感到棘手,卻絲毫不慌,慢慢退到一個人的身後,朝他擠眉弄眼道:“師父,桂花糕買了嗎?我可餓死了。”
隻見石壁流淌著瀑布倒映的幽光,滕仙主麵帶清冷從陰影裏走出,隨手遞給我一個食盒,有點肉痛的道:“沒想到……還不便宜。”
天可憐見,他既有空靈清貴的氣質,還有與之相符的癟癟的荷包。
“對徒弟要舍得啊,畢竟我還要長身體。”我打開食盒,一股香甜熱氣撲麵而來,喜不自勝的抱著食盒退到後麵,吃個津津有味。
蕭山的人先是怔楞,而後回過神,惡狠狠地朝滕仙主比劃。
滕仙主拂袖上前,豈料嚇退了一撥人,桃衣姑娘咬咬牙,不由分說地抬劍刺來……
幸好滕仙主並非慈悲仁愛的性子,否則我這頓飯都吃得不踏實。
收拾好這波人,我瞧著斷胳膊斷腿的都有,唯有桃衣姑娘完好無損的癱軟在地,目光由震驚、憤怒轉為怨恨,她不甘心地吼道:“儺教收拾了禺山,馬上侯府也要遭了秧。小侯爺在大火中失去了兄長,他自食惡果,有朝一日,你也必不得善終!”
什麽大火,什麽失去兄長,什麽惡果……我踉蹌地丟下食盒,拽住桃衣姑娘的衣襟:“你胡說什麽!”
“勾陣亂世,無論你走到哪,都會帶來血光之災,即便此刻滕仙主能護佑你,他也不會落得好下場。”她哈哈大笑:“這就是命!你懂嗎,是命!任你上天入地也逃不掉!”
我滿腦子隻有“君盡瞳出事了”這幾個字。
轉身就要回去,被滕仙主一把拉住,他坦言道:“為師早就知道。”
“那師父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幾乎悔恨不已,扒著他的衣襟軟了身子。
“小侯爺自知儺教不會放過他,特地央求我帶你快點離開。”滕仙主音色很輕:“你如果回去,就是辜負他的希望,那才是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