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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聽到這話,我提起裙擺,沒有絲毫猶疑地往山下跑去。


  小築的人幹得熱火朝天,君候抱著小呆瓜看太陽普照萬物,所有人忙著手頭上的活,對我下山的急切腳步充耳不聞。


  沒錯,我堂而皇之地逃跑了,任春風揚起浣碧色的衣袂,驚醒路邊盛放的梨花白,我能感受到君盡瞳炙熱近乎毀滅的目光,他似乎挽出清風朗月般的笑容,就像心甘情願把心愛的糖果送出去的老實孩子,明明有不舍,但還是為收獲到別人的笑容,感到歡喜。


  經過青竹小築,遠遠地佇立在薄霧籠罩的半山腰上,像恍若隔世的安樂鄉,它與宋宋口中描繪的一般無二,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承載一時的安寧和短暫的夢……


  我喉頭哽咽,看見半步閣翻過一堵牆就是梨園,穿過梨園就是心心念念的自由。原來我離自由這麽久,君盡瞳沒想要禁錮我,他不知道該怎樣向我傳達:自由唾手可得,隻要我想。


  可笑的是,我用卷雲黑綾給自己上了枷鎖,暗示著自己再也不是天高海闊的青雀,從此收攏起驕傲的羽翼,盤踞在籠子裏甘願做金絲雀。


  我總覺得這條路是別人選的,我身不由己,痛恨世道的不公。


  沒想到,做出選擇的是我自己。


  小築在視線中漸漸模糊,我跑下青石階,快到山腳下的時候,一抹豔麗的身影攔住了我:“小肉肉,你要去哪兒?”


  “你來送我一程?”花采子當然不會這麽好心。


  “你跑了,公子怎麽辦?”他嬌笑著,眼底冷冰冰的。


  “我還沒來得及想,我隻想逃離束縛的一切。”實話實說。


  “小築所在的禺山共設有十六道關卡,蕭山的人也折了大半的人才能擄走你們。”他反問:“你一路跑下來,可覺得太平?”


  “不知道。”我有些恍惚,隻覺得腳下的路廣闊無邊,回頭的路卻有股致命的衝動。


  花采子沒了笑意:“你走的路先由六出公子安排妥當,眼下小侯爺也要為你自斷手臂……你當然不會知道,生逢亂世,你有多幸福。”


  自斷手臂?我頭疼欲裂,心裏不安,重登青石階,返回小築。


  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回半山腰,腳下濕潤的土地浸透春泥的芳香,雲山霧罩下飄起了細雨,雨水滑過側臉,打濕衣襟,我跑不動了,渾渾噩噩地走著,山風卷席著濕氣呼嘯而過,耳邊響徹花采子的話:“公子懵懂純良,對世間情愛無知無覺,即便顏容這般奇女子,也無法走進他心裏。可我從沒見他為誰做到這個地步……”


  腳步頓住,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從山道上飄來。


  那斑駁的血跡如同怒放彼岸的兩生花,在滴滴春雨中化成成全與放手。


  山道上君候設的暗卡紛紛倒下,君盡瞳折了根半長的青竹,頹唐地走在山雨欲來的風中,嘴裏念叨:“我說了,讓她走。”


  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眼覆青竹白綾,聽到我歸來的腳步,一時間沒認出,執著青竹緩步走來。竹尖在地上滑過一道血跡,帶起星星點點的春泥。


  竹芒乍起,對準我脖頸三寸地方。


  “步遙?”他停下刺來的動作,遲疑道。


  緊接著,春雷兀自驚響一聲,大雨開始滂沱起來。


  雨越下越大,衝洗著土裏的血跡,將一切掙紮與不舍掩蓋幹淨。君盡瞳被春雨打濕了衣衫,薄薄的紫紗貼合腰身,露出腰際被砍了一刀的傷痕。


  他取下覆眼的青竹白綾,微微抬起頭,任雨水落在臉上,直勾勾地望著陰雲攢集的天空。


  “她不會回來了。”他輕勾嘴角,笑得帶有孩子氣:“我連看她一眼都是奢望,困住她又有什麽用呢……”


  青竹再次抬起,竹尖斜斜滑過手臂,帶起一道血痕。


  “你也走吧。”


  我拽緊他垂落的竹尖,無奈道:“你要我去哪兒?”


  青竹陡然掉落,微不足道的回聲,很快被大雨遮蓋住,君盡瞳倏爾抱緊我,想要把我揉碎在體內,聲音淒涼:“步遙!”


  我很煩躁。


  抹了把雨水歎息道:“你讓我走的不安心。”


  “你說的對。”他被我的話噎住,怎麽也不肯鬆手。


  “我既然回來了,好壞都會與你承擔,你也別想攆我走,是我自己決定回來的。”


  君盡瞳徐徐閉上眼,浸透春雨的臉龐泛著微微的紅,我撫上他額頭,果然發燒了。


  我扶著君盡瞳回小築,但見湛藍衣在青石階上一閃而過,花采子似乎跟什麽人說這話,那人影被路旁茂盛的樹葉擋住了,隻餘滿目山嵐色。此時君盡瞳緊緊握住我的手,生怕我又溜走。


  花采子轉動精致的骨傘漫步青石階,笑道:“你猜與我說話的人是誰?”


  我淡道:“不想猜。”


  “也罷。”他漫不經心地撩撥我額前散落的碎發:“我已經跟他說了,你同小侯爺真心相愛,讓他忙自己的去吧。別白白花時間流轉梨園,老是翻牆送食盒的,成什麽體統。”


  “你說什麽……”我瞬間聽不到雨聲,耳邊隻有空山響徹的細微腳步聲,他似乎走得很慢,將每個印記印得很深,眼前的花采子成了令人討厭的樣子,我放下君盡瞳,張牙舞爪地朝他撲過去,想生生剜下他該死的狐媚眼。


  花采子笑容決絕而陌生:“你還在奢望什麽,離州叛黨肖錯帶領叛軍崛地而起,他們已經找到了遺落在外的景少主,離州與儺教的抗爭一觸即發,他身為選中景少主的主棋者,自然著急回去跟他風雨同舟,攜手並進。你以為你能抵得過景少主在他心裏的位置,你以為你有離州數十萬水深火熱的百姓重要?醒醒吧傻妞,這天下不都是情情愛愛,還有責任與大勢!你給小侯爺換眼,不光為了侯府,為了他,還為了能讓傾回多個看得清的主棋者!你想眼睜睜看著傾回在儺主和君主手裏毀掉嗎?隻有擇明主才能有希望,主棋者應運而生,正是察覺到傾回走向了歪路!”


  我不懂大勢,我在傾回沒有根,沒有能助長展翅欲飛的風,我一個沒有因果牽絆的人,為什麽要被卷入這亂世中……如果說是天命使然,我一定嗤之以鼻。


  回到醉生閣,君盡瞳躺在床上高燒不斷,君候來得有點晚,小呆瓜包著淚撫摸君盡瞳通紅的臉頰,囈語中他似乎喊了一聲“步遙”,也有可能喊的是“不要”。


  “他在喊你。”君候一下子褪去很多戾氣,他在見識到君盡瞳護我的決心後,終於肯直視我了。


  我茫然的點頭,隻是腳還僵硬著,渾身濕漉漉的,像被雨水打彎翅膀的青雀,花采子想到什麽,帶我來到顏容的夢死閣。


  要說我對顏容的印記,還停留在很多人描繪的畫麵中,一身素衣便能使她耀眼如明珠,當是應了那句“風花雪月”的容貌。


  夢死閣不大不小,收拾的幹淨,有股井然有序的雅致,桌上放著各種奇怪的儺麵,還有一杯渾濁綠幽幽的液體。


  花采子四處翻找著,我隨便看了看,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正當我抹著桌上厚厚的灰時,一本充滿現代感氣息的地圖被翻了出來,花采子驚喜道:“就是這個。”


  如做夢一般不真實,在夢中見到葉真抱著的地圖,此刻竟出現在這個世界,我的眼前。


  花采子指的卻不是這個地圖,而是地圖下麵壓著的畫卷。


  他說這是君候親手為顏容所畫,君候少年時憑借丹青畫意享譽大回都,成為無數年輕姑娘心目中的好兒郎,可惜隻有心愛的女子才進過他的畫,那素衣薄紗的姑娘仿佛從畫中走出,邊晃動纖細的脖頸,邊無奈對我說道:“阿遙,喝苦瓜汁真的有益健康。”


  從夢死閣磕磕絆絆回來,君盡瞳從昏迷中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我一下子趴在他被子上,將頭埋得很低,聲音很淡:“我剛才去了夢死閣。”


  “你怎麽想起來去那?”他舒緩了眉,撫摸我及腰柔軟的長發:“你們既然從一個地方來的,也許認識。”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他察覺到我尾音的顫抖,強撐著坐起:“怎麽了?步遙。”


  渾身顫抖,像受了驚的雛鳥,話不成音:“你說的沒錯。我認識顏容。”


  “那很好。”


  我弓腰蜷縮著,抑製不住的顫抖,仿佛被命運扼住了喉頭,在無知無覺的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原來你的顏容……就是我的葉真……”


  燭火晃動,君盡瞳驚愕住,我在淚眼婆娑下仿佛見到那個念著“世間哪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的背影,她梳著長長高挑的馬尾辮,朝我淺淺一笑。


  “她來了,我在傾回就有了根,有了羈絆,有了牽掛,我再也不敢死了。”我咬碎牙,隻感到莫大的荒唐:“但我情願她沒有卷進來,在那個世界被優待喜愛,哪怕彼此無緣再見。”


  沒有比此刻更真實了,所謂血濃於水,無非牽動你命脈的那個人,追趕著想與你感同身受。


  我伏在冰冷的地麵嚎啕大哭,心被剜去的大口子灌滿了陰霾,我想找到她,想一起回去,生怕她受到丁點不公與苦難,可我明明有近在咫尺的機會,卻和她擦肩而過。


  山陰地前,那從車輦裏伸出來的手,我應該緊緊握住才是!

  暴風雨後的天空仿佛被開了洞,晚霞並著清風,竹林敲打樂章,隻見殘陽點了朱砂痣般的顏色,籠罩在一個仙人之姿的人影上。


  滕仙主往那一站,似乎看慣了世間的荒誕與奇怪,宛如水墨畫中走出的姿色上,一雙澹薄的眼睛盯著我:“勾陣,你準備好了嗎?”


  想起在大溝寨時,他被上百條鎖鏈鎖住骨肉的模樣,即便那般生死境地,他眼底也隻是冷淡漠然。不動凡心,大概就是成仙之道吧。


  連嬉笑的花采子和肅容的君候都一臉敬重,可見滕仙主的威名遠揚是真的。


  我抹了把眼淚,向他走去:“你曾說要帶我去簡山,還當真嗎?”


  夕陽仿佛碾碎在他微微張合的唇齒:“當真。”


  “滕仙主救濟蒼生,我流落傾回本是個意外,又身負勾陣凶將的命數,這次終於想明白了,生逢亂世哪有什麽安寧鄉,懇請滕仙主收我為徒。”


  “你知道自身是凶將的命數,還指望我能收你為徒?”連他都感到荒唐,處變不驚的臉上有了波瀾。


  “我有親人遺失在這,往日我隻想自己玩樂,從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我坦然道:“我知道滕仙主法術超絕,隻求學得一招半式,我不想禍患傾回,我隻想找到她。”


  簡山是傾回八座仙山中,人煙極為罕見的仙山。這跟生性冷淡的滕仙主有關。我不否認想乘他人之風,助我振翅飛翔。


  隻是我終於意識到,想在亂世中活下去,唯有成為佼佼者。


  白端如此,君盡瞳亦然,每個人都有追求的權利,而我眼下隻能抓緊滕仙主這根稻草。


  他似乎被我的坦言逗笑了,倏然收起嘴角剛上揚的姿態,目光泛冷:“勾陣亂世,沒殺你,隻因為你尚不足為懼。但我斷不會縱容你。”


  滕仙主話說到一半,我便領會接下來的意思。


  昂首笑道:“我這種應亂世而出現的人,殺我一個,還會有下一個。傾回本就亂了,莫非你想殺盡天下人?”


  離州的叛軍,儺教的鎮壓,君主的無能,百姓壓抑著的怒火,說不準誰會是下一個。


  滕仙主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盯著我的目光可謂是冷徹心扉。我固執倔強地和他對視,不讓一分一毫。


  君盡瞳讓我收口,君候更是對我的謬論緊鎖眉頭:“你當真是無畏稚子,隻有你敢口出狂言。”


  我不否認稚嫩,也不否認口出狂言,為了有找到顏容的能力,幾乎踩在刀尖上行走,不管下麵是水深火熱,還是懸崖峭壁,都要走下去,不回頭。


  我就這樣在滕仙主的威視下挺立著,從日暮到月滿星河,又到東方破曉,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照到僵持的身上,早已感覺不到疼痛,空洞麻木甚至絕望填滿內心,可我不敢放棄……葉真還在等我。


  官官和小呆瓜守了一夜,不停勸道:“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而君盡瞳和君候一言不發。


  天方乍亮,滕仙主終於鬆了口,按住我的頭,用極漫長的口吻道:“你知道嗎,我這一掌下去,可以了結你所有因果。你不會感到痛苦,不會有麻煩,也不用心心念念找你的親人。”


  “我知道。”我莞笑:“人死如燈滅,然後活著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


  “你當真想拜我為師,入我簡山門下?”


  見他語氣有所鬆動,我的心都要歡呼雀躍了:“師、師父?”


  “從今以後,你為我簡山滕古之徒,你大師兄名為滕歌,是撼守傾回不敗的將軍。你二師姐名為滕如,是玄醫聖手普濟世人的醫者。勾陣你……”滕仙主想了想,覺得這麽叫有點不妥,這才想起來問我的名字,“你叫什麽?”


  “步遙。”


  “以後你就叫滕搖。為‘扶搖’之意。”


  我點頭稱是,在巨大的歡喜中,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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