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太過疲憊,不由自主地往旁邊一斜,小侯爺一伸手,攬住了我的肩頭,將我稍稍帶進懷裏,他道:“睡吧,接下來交給我。”
而在這一瞬間,我竟感覺到小侯爺胸膛與臂彎,有幾分舒適安穩的錯覺。
我昏沉沉的睡過去,被一個稚聲稚氣的奶娃娃音吵醒。
“冷風吹,細雨下,小娘子地裏吃西瓜。船散花,擼打鴨,小娘子蘆邊看蘆花。小娘子,小娘子,你別怕。與我同好,生娃娃。”小呆瓜念來念去這麽幾句,吵得我口幹舌燥,簡直沒辦法安睡了。
我這邊睜開眼,正想找始作俑者好好算賬,那邊眼前一片漆黑,隻憑滿屋淡淡書墨香能感覺到,這不是石室。應該是宋宋一直掛在嘴邊的青竹小築,而眼前來回唱兒歌的小呆瓜是誰……
我伸手捏到一團嫩呼呼的肉,小呆瓜包著一泡淚似的哽唧:“娘娘怎麽上來就掐人家。”
我愣了愣,指著自己不確定的問:“娘娘?”
小呆瓜“嗯”了一聲,踩著虎虎生威的小步子,跑到不遠處告狀道:“爹爹,娘娘欺負我。”
“爹爹?”我整個人像被晴天霹靂劈過似的,滿腦子想著我不會魂穿了吧?這次是包子她娘?又是個瞎的?
一個聲音忽而想起,如睡蓮驚動倦意,繁花碰觸絢爛,腦海中閃過一道驚鴻:“貓兒姑娘,醒了?”
如果說白端言語中透著疏離,那此人定是清雅不可高攀的。
福利院跑出的孩子,總存著幾分敏銳的直覺,我聽得出他尾音有著清晰的排斥,語氣也不好:“麻煩小侯爺了。”
小侯爺略微頓了一下,態度緩和了幾分:“姑娘不要見怪,我常年不與外人打交道,實在抱歉。”
我點點頭,驚訝於他也有不遜色於我的察覺。
片刻後,他緩緩道:“在下的眼睛不能視物,姑娘說話便好。”
你瞧這是什麽事,兩個瞎子猜啞謎,費勁不費勁。
我想起宋宋提過小侯爺有眼疾之事,有點愧疚自己突如其來的敵意:“對不住啊,是我起床氣大,傷了你。”
小侯爺聲音磊落的笑道:“你應該聽宋宋說過,我的眼疾是自小的事,這麽多年好不了,也是命數。你不必感到抱歉,說起來我更愧疚於你。”
我們就這樣愧疚來愧疚去,小呆瓜無奈的開口:“爹爹,時辰快到了。”
我似乎昏睡了兩日,小侯爺把我帶回青竹小築後,將屋子安排靠近梨園的別院,正值初春,梨花盛開個苞穀,還聞不到醉人的香氣,這裏遠離小侯爺的醉生院,以前是間閑置的院子。我昏迷後,小侯爺安排了幾個人照顧我,人氣也旺盛起來。
小侯爺煮著茶水,我是好奇他怎麽做到的,屋外傳來笛聲繞耳,我問外頭在做什麽,他才道:“今天是宋宋下葬的日子。”
我終於記起宋宋死了,而我在親手殺了蕭山的人後,昏死在小侯爺懷裏。
“宋宋想跟你摘桃子,想了很久,我將她葬在桃園,也算圓她一個心思。”小侯爺抿了口茶,聲音清朗如波:“還請貓兒姑娘賞臉,為宋宋的棺材蓋上一捧土,不知姑娘……”
他想問我願不願意,我掀開被子就下穿,強烈的眩暈感讓我扶住床沿,他似乎聽到這邊的動靜,遞來一個碗:“先喝下。”
“藥?”
“宋宋給你熬的枇杷糖汁。”他語氣有了冷硬,稍稍緩了一下,解釋道:“她說你不見陽光,不得動彈,心裏苦,嘴巴幹,喝點枇杷糖汁能緩解眩暈感,也能潤嗓子。”
我接過清冷的瓷碗,猶如美人骨,寸寸剜透我的心。宋宋當真了解我,我不喜歡吃藥,我喜歡甜的。
“是很甜。”我灌入嘴裏,聞到熟悉的腥味,怔楞道:“裏麵加了什麽?”
小侯爺沉默一瞬,有點痛惜:“宋宋以身種解藥,換你能看得見。”
我的眼睛還有看得見的希望?宋宋以身種解藥?如此荒謬。
“所以呢。”我喃喃道:“她為什麽這麽做?”
小侯爺接過我的碗,歎了口氣:“你還記得羅城的宋家麽?”
羅城宋家……他說的是宋綾一家子吧。
小侯爺說道,宋宋原名叫宋羅,幼年和孿生姐姐被人抱走,宋綾被賣到村婦家,而抱走宋羅的人不幸感染瘟疫,死後連同懷裏的孩子,一起被扔到亂葬崗。
那會小侯爺剛出蕭山,路過亂葬崗聽到她細枝末節的哭聲,把她帶回小築。
後來宋羅找到了宋家,原以為會重享天倫之樂,但她遭受陷害,被選中成為儺女,隻得和心上人亡命天涯,途徑山路,最後被鳳凰呼扇出的勁風帶落懸崖。
世事就這樣因果輪回,我先是親眼目睹林浩然死去,後是被宋宋以血肉之軀種下解藥,前前後後兩條人命,都在與我產生莫大淵源後失之交臂了……命運像座轉盤,我剛穿越到傾回的一切,都成為往後的因果。
門被寒風席卷開,雪花帶著霜意侵入,小侯爺咳了咳,起來向爐子添了火,小呆瓜似乎躺他懷裏睡著了。
我被爐火熏得臉頰滾熱,卻不經意地打了個寒顫:“你們主棋者不是知命之人麽,能不能算透別人的命……”
“大勢如江河,由無數人匯聚而成,我們隻能參透大勢,看不透別人的命,甚至連自己的命,也由不得自己。”小侯爺將大衣搭在我肩上。
我捏著他衣角鑲繡的青竹紋路,想起《詩經》裏的一句話,脫口而出:“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嗯?”他清雅帶著貴族氣息的嗓音很是悅耳。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我拉緊掛在肩上的衣裳,聽外麵笛聲戛然而止,時辰到了,該為宋宋送行了。輕輕道:“我用肉身做你的藥引,宋宋用肉身做我的藥引,這世間總有人要被辜負和惋惜,我們一起送她,願她來生生在安寧鄉,有人疼愛,不被辜負。”
小侯爺沉默了,說了一個“好”字。
小築的人在桃園挖了墓洞,小呆瓜醒後抱著棺材哭嚎,嘴裏“小娘子”“小娘子”的叫著,小侯爺的近衛抱了幾回,他又踢又打的,吵鬧得更加厲害。許是小呆瓜身份貴不可言,沒人敢出言嗬斥,但我不是個好惹的主,長大後的熊孩子見不慣小熊孩子,冷言道:“再哭就把你也丟進去!”
這句話果然有用,小呆瓜“咯噔”一聲閉緊嘴巴,隻不過還會抽泣。見我如此凶殘,小築的人發出議論聲,但我絲毫沒心情分辨別人看我是何等心情,隻想著不要耽誤時辰,小侯爺讓抬棺材的人繼續走。
哪知小呆瓜又生猛地撲了過去,一把掀開棺材蓋:“宋宋,你醒醒吧。”
他是真心覺得宋宋隻是睡著了,睡著是不能被人欺負的,不能埋進土裏。即便埋進土裏,來年也不會結出一個宋羅。他稚聲稚氣的語氣令人垂淚,隻是周遭的人都在喊:“這棺材不能掉地,小主人這力氣實在太大了,一個人能舉起三人勉強抱動的棺材蓋。”
連我身邊扶著我的姑娘也倒吸口涼氣,扯著我的衣袖問:“姑娘怎麽辦啊?”
我走到小呆瓜旁邊,小侯爺不由的出言提醒:“那那憨實,不懂得輕重,別砸著姑娘。”
我知曉小呆瓜有舉起千斤鼎的力氣,幼時項羽也是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人物,我朝小呆瓜張開雙臂,聲音放得很低柔:“宋宋不是睡著了,她隻是死了。人死後的靈魂也許會消散,一生留不下什麽。隻是你如果還記得宋宋,就應該記得她對你的好,我們要學會珍藏過去,和她告別。”
小呆瓜遲疑了一下,放下棺材蓋,撲進我懷裏,我身子剛能走路,接不住他蓬勃的氣勢,一個人準確無誤的接過小呆瓜,是小侯爺清雅繾綣的聲音:“我們和她告別吧。”
“貓兒姑娘?”他見我發愣,又一次喊道。
“叫我步遙吧。”我總不該拋棄這個名字,忘記過去。
小侯爺道:“步遙姑娘,在下姓君,名盡瞳。有人說是盡了無瞳的意思。”
我驚愕於“盡了無瞳”的涵義,下一刻搖頭道:“是看不盡的,都是君的瞳。”
倏然一條錦帶撫上我的眼,他手指靈活的在我腦後係著結,清幽寒梅香從他衣襟散發出淡淡香氣,我嗅著他身上舒適的味道,他一字一頓的道:“步遙,你這麽說,我很歡喜。”
偌大傾回,第一次有人叫我步遙。
我狼狽地避開他主動的善意,聽宋宋的棺材終於落了地,捧起摻滿春意露水的土,小心翼翼地蓋在她的棺材上,耳邊傳來嗚咽聲,小呆瓜更是泣不成聲,隻有小侯爺挺立著,用最清朗明媚的嗓音道:“一願你安息。二願能有盛世,不再使你飽經風霜。”
我想起宋宋在石室溫柔的話語:“我家小侯爺,必定是得天獨厚,萬人之上。”
你看,他總沒辜負你的期盼,當真竹骨傲立,風采斐然。
我在青竹小築住下後,因為眼睛還未恢複,小侯爺安排幾個女官照顧我。這裏離他的醉生閣最遠,旁邊的梨園很快結滿梨花,小侯爺曾問過我,想給這座別院取什麽名字。
我想了想,叫半步閣吧。
我聽說醉生閣旁邊的院落叫夢死閣,是原先顏容姑娘住的地方。
但她眼下不在小築,我隻好耐心等她隨君候回來,探討一下穿越的心得體會。
小築的人都喚君盡瞳叫小侯爺,一提到“候爺”二字我就心煩,君候那張冷漠而威嚴的臉浮現腦海。有天我問他是不是排名老二,他說是,然後我就喊他君二少了。
君盡瞳說可以喚他“公子”,他早年以笙竹公子名號遊曆過山川江海,盡管他此刻受困於小築的四方天地,但還是很感懷那些自由徜徉的日子。
我一聽到“公子”二字,比聽到“侯爺”更心煩,執意將他喚為“二少”。
君盡瞳也是個妙人,絕口不提“白端”“六出公子”等字眼,隻是說照顧我既是宋宋臨死前的心願,也是故人受托之事。
這“故人”用得就很玄妙了。
我覺得君盡瞳長了顆七竅玲瓏心,一度想剖開看一看,他聽後坦然地解開衣裳,留下“請便”兩個字,讓我無從下手。
主棋者果然皆是狠人,白端溫和疏離精於算計,豐慵眠行走人間卻萬塵不染,君盡瞳不諳世事卻通透明亮,我輸得心服口服。
有時候我倒覺得君盡瞳就像長在繁華世界的煙火氣,明明生得金雕玉琢大富大貴,卻渾身散發出寧靜安詳的氣質,很多年我再次見到他時,他早已不是小築裏那個清雅安靜的小侯爺,但他身上的煙火氣絲毫未變,讓我不忍心設防,從而著了道。
但眼下他還是純良無害的小侯爺,還是那個從不逼我吃藥,就是不肯走的君二少。
我咧嘴道:“我能不喝這枇杷糖汁嗎?”
君盡瞳被我纏得沒辦法,找來小呆瓜貼身的女官,一個叫“官官”的無情少女,她一來就很強勢地奪過君盡瞳手裏的碗,按住我的下巴,擠開我的嘴巴,還尚有熱度的糖汁往下灌。我嗆得眼淚直流,對官官既佩服又懼怕。
這姐們太彪悍了,比起葉真毫不遜色,不知道還以為親手教出來的呢。
官官放下碗,模樣乖覺到讓人不敢懷疑,她道:“小侯爺還有什麽事?”
“我要被燙死了。”
“小侯爺要沒什麽事的話,官官給小主子洗衣服去了。”她自動忽視了我的話,我很委屈。
她是我第一個琢磨不透的女子,明明言語間絲毫不示弱,卻能做出低眉順眼的姿態。一直以來,能她真正放在眼裏的,似乎隻有小呆瓜。
她對小呆瓜著實看緊,前天晚上小呆瓜鬧著不肯回去,睡在我這裏,官官連夜殺過來,給他揪了回去。小呆瓜揉揉睡眼惺搜的眼睛問她為什麽不可以留這,她隻說:“怕有危險。”
有危險?我麽?
君盡瞳替我道:“你還沒回步遙的話。”
官官這才對我說道:“姑娘諒解,這解藥是宋宋血肉所種,即便所用血肉微小,但也是真情實意希望你恢複,姑娘覺得難喝是必然的,官官知道你心疼宋宋,隻是人已死了,就不要辜負她的好意了。”
她說的很對,我啞口無言,小侯爺見我要到了回答,也不多言。我點點頭,輕道:“是我矯情了,浪費了宋宋的好意。”
“姑娘明白就好。”說完,蓮步輕移,合上門,掩住屋外的風霜。
君盡瞳送了我一條卷雲黑綾,聽說他眼上常年覆著青竹白綾,我倆站一塊就像雌雄雙煞,想想就很樂。
我戴著黑綾沉沉穩穩地睡了一陣子,很快等到了梨花開滿院落,清幽淡雅的芳香喚醒我,這一問才知道我睡了五天,比上一次還沉。
大概離蟲的沉睡使我疲憊,我讓人帶我去院中走走,換個心情,女官裴裴攙扶著我,隻聽院落有幾人說著閑話,今年的梨花開得正好,荼蘼美景下,還站著一個藍衣俊美的公子。
她們說到“藍衣”,我的腳便走不動了,心跳加速起來,不顧裴裴的攙扶往旁邊跑去,僅跟梨園有一牆之隔的地方,我突然停下腳步,不敢動彈,也許隻是我的錯覺,這恍然如夢的情景就好似那夜虛幻的桃花林,說不清發沒發生過。
遲疑間,梨園飄來一陣風,卷來淡雅的清香和飄散的話語。
有人在低聲地交談,而後君盡瞳走來,用衣服蓋住我的頭頂,聲音溫柔的不像話:“怎麽跑丟一隻鞋了,不覺得冷?”
我才發現一隻鞋不知何時沒了,冰冷的春寒刺痛腳麵:“你在和誰說話?”
“一個故人。”君盡瞳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牽住我的手往屋子裏走。
我頭疼得厲害,又昏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