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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我夢到葉真了。


  她身穿駝色大衣,穿梭在古鎮的大街小巷,孤獨泠然的身影顯得高挑纖瘦,路人紛紛投來目光,她渾然未覺,專注而認真地看著懷中的地圖,上麵記著紅藍兩種筆跡。


  每到一處地方,就在上麵畫上叉。


  葉真永遠這般冷靜睿智,猶如智者般剖析問題,尋找思路,這跟她酷愛物理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想來我們一行人的失蹤,對她觸動很大,她在古鎮逗留的日日夜夜裏,都在觀看手裏的地圖,直到清晨路過街角河岸下的一株泡桐樹,她才緩緩抬眼,目光呆滯片刻。


  白紫相間的小花,簡單素雅,襯得她皙白的手,貌美的臉蛋,顯得過分安靜。


  兀的,她緩緩蹲下身,於漫天零落的泡桐花中發出細微的嗚咽聲。我感到心髒一陣抽疼,有股酸楚和心疼拉扯著。她向來清醒而堅韌,即便葉莫躺在血泊中,也沒見她有半點慌亂,隻因為這次我們忽然消失了,就要在她祈求現世安穩的心願中劃過深深的一筆了嗎?

  我想撲過去抱住她,想告訴她我還活著,不要擔心。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漩渦將她卷了進去,我似乎看見君候冰冷的瞳孔,我的眼睛像被撕裂過的疼,最後一幕是葉真提著冰冷華麗的裙擺,從高聳入雲的宮殿上,一躍而下。


  “阿真!”我從昏迷中驚醒,看不見眼前。


  “公……公子?”我下意識的喊,話音剛落就想起被他丟棄的事實,不由的啞然苦笑,抿著幹巴巴的唇瓣,摸索著找水喝。


  可眼前太黑了,我懷疑夜盲症又加重了,聽說最嚴重的時刻會失明。失明?我挽出輕笑,腳步卻被半人高的浴桶絆住,一頭栽進藥水裏,掙紮很久,沒人回應我,我終於想起昏迷前,是君候派人弄瞎了我的眼。


  嗬,我沒有失明,隻是成了瞎子。多麽可笑。


  那一場難舍難離的道別,突如其來的舍棄,還有我的眼睛,通通丟在了盛世的初雪中,化為雲霓。


  “你有鳳血種脈傍身,以後能自己走下去了。”


  “竹林盡頭就是出口,記住不要回頭。”


  “君候的轎攆就在外麵,時至今日我也該放手了。”


  放手……說得好!這樣委身困頓的自由,就是他給我的施舍。


  公子啊,你何其狠心,在我瘦骨嶙峋的心髒剜下最猛烈的一刀。


  我蜷縮在濃重的藥水裏,千萬思緒將我糾纏著,身子癱軟如爛泥,隻能感覺身上的體溫在緩慢地流逝。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我若真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值。


  我倏然站起身,察覺渾身衣物被扒個精光,手腕還多出幾道傷口。君候要用我的血溫養胞弟的眼珠子,必然不會讓我輕易地死去。我還有生的希望,哪怕支零破碎,也不能輕易死去。


  我抬腳走出藥桶,憑借腳下的觸感和周遭的動靜,向四周摸索著。


  這是一間不大的石室,藥桶裏放著各種混雜的藥草,一旁的桌子上隨意丟著幾塊風幹的硬饅頭,我胡亂塞了幾口,被噎得直打嗝,奈何肚子餓得叫喚,隻能強忍著異味,又塞了幾口。


  四周安靜極了,連鳥雀嘰喳聲都聽不到,看來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我塞完硬饅頭,為了緩解心中惶恐,哼起歌,沒過片刻就聽到腳步聲傳來。


  是鐵鏈撞擊石門發出的動靜,一道氣息走了過來,帶來外麵初冬的寒氣,絲毫掩蓋不了這間石室散發出濃厚的藥味。


  他身上的淡淡藥草香很好聞,就這樣站在我麵前不發一言。


  我看不見這人的相貌,聽他步伐穩健有力,想必是個中年人。誰知他一開口就是少年音,還是有著清朗薄荷音的年輕人:“你在看什麽?”


  “我什麽也看不見。”我實話實說。


  盡管看不見眼前的人,可能聽出他語氣中壓抑的低沉,我警覺地後退幾步。來人上前拉住我的手腕,往他懷裏一帶,順勢把我扛在肩頭,重新扔回藥桶。


  我被藥水嗆得淚流滿麵,憤怒中,依稀看見一團青色的火焰,隨著他穩健的步伐聲來回飄動,他又將幾副藥草撒進藥桶裏,伸手進來做出輕微的攪動,指尖無意識的劃過我腹部敏感的肌膚,我嗔怪地避開:“你幹嘛!”


  “不想死的話,別動。”他冷冷的嗬道。


  他說得有道理,我委身鑽進藥桶,任藥水漫過冰涼的胸口,他在忙碌著,身上淡淡藥草香時不時飄來,還有那團青色火焰,我一閉眼,那團火焰就不見了。


  真有意思。


  我大概猜到這人的身份,傾回常年與藥草打交道的有四類人:醫官、藥師、蠱士和儺教藥娘。他顯然不是儺教藥娘,我聞著滿屋折騰的藥味,胡亂猜著:“你是醫官?”


  沒回應。


  “藥師?”這可很是少見,很多顯貴世家才有藥師。


  他安靜的像團空氣,如果不是不時發出的細微動靜,我差點以為他走了呢。


  “我知道了,你是蠱士啊……”我拉長語調,仰著脖子感受他難得不平靜的氣息。


  隻聽他咬牙切齒的道:“你都瞎了,還那麽多話。”


  蠱士是種見不光的職業,不像醫官和藥師身份崇高,差不多隻比佛門強上一些。因蠱士往往掌握各種嚴刑逼供的陰招,儺教一直暗地裏將其藏在內部,用各種蠱毒控製一些人。


  譬如,主棋者身上極為霸道的麒麟血蠱,就是儺教蠱士所種。


  儺教一家獨大,造就此番敢怒不敢言的局麵,蠱士也對自己所做之事尤為痛恨,仿佛成為了儺教萬丈光芒背後的陰霾。


  來人沒有過多的言語,有條不紊地繼續做事,仿佛在這兒待過很長時間。


  “我也不想跟個鋸嘴葫蘆說話,可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難免有些寂寞。”草藥陸續落進藥桶裏,我自言自語一會兒,頓時覺得無趣,閉上嘴不再吭聲。


  誰知身體越來越熱,這種熱量足以把人蒸幹,好在是有鳳血種脈,我尚能忍受。他也沒讓我受多大罪,等到時機成熟,就把我從桶裏抱了出來,我抽著鼻子不經意道:“你身上的味道和我認識的人很像,她是名小醫官,針下功夫可了得。”


  他腳步頓住,就這麽抱我站著,沒有挪動半分。剛才我念叨半天,他也愛搭不惜理,如今竟有了些許反應。


  可也就停頓片刻的功夫,他把我放在地上,在我身上蓋了件寬大的衣袍,自顧自地做事去。


  我坐在地上,套上衣袍,往日從未想過自己會看不見,如今投身黑暗,還能辯清他身上微弱的青色火苗,我把它想成靈魂的火焰。


  黑暗像一道濃稠的屏障,它吞沒著我的知覺,消耗著我的觸感,唯獨聽覺變得敏銳起來。我踉蹌地站起身,腳下摸索著移動,每踩一步猶如飄在雲端似的不真實,僅僅試了兩步,我便不敢往前,生怕嗑了個狗啃泥。


  除了那人時不時的腳步聲,四周再無動靜,我像被圈養在籠子裏的小白鼠,除了一身血肉還有用處,等著取食享用,其他都毫無意義。沒人在乎我說什麽,做什麽,甚至想什麽。


  我茫然到不知所措,再沒有剛才的故作淡定,心裏害怕的不得了,隻想快點逃離這個鬼地方。待我回想起幾個月前,我在大溝寨也是這般急於逃脫,命運可真是個圈,轉來轉去,又回到了原點。


  我苦笑,心口蔓延冰涼,無助的問:“我要待到什麽時候?”


  那人緩緩走到我麵前,穩穩的腳步在空洞的石室中尤為突兀。


  “你是啞巴麽!”我衝他喊道。


  沉默片刻,他終於開了口:“你要我說什麽?”聲音低沉,又異常好聽,他抬手掐住我的脖頸,微微用力,“我現在多想殺了你!可我不能……”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憤怒弄得怔楞:“殺了我?為什麽?”


  “你殺了檀香的那刻起,可曾想過,她也有苦肉至親,怎能容你如此作踐!”


  我、我殺了檀香?少年你哪來的妄言。


  “陌上尋香,檀花漸好。她為花檀香,我為花陌上。”他聲音冰冷,回音碰觸石壁,久久不絕於耳:“我將檀香托付給六出公子,是為了圓她行醫救人的夢,不是為了讓你們害死她的。如今你包庇他的去處,落到我手裏,不陪我一條命,永遠也別想出去!”


  “你是檀香的?”


  花陌上呼吸沉重,極為隱忍,抓著我的手都在略微顫抖:“我是檀香的親哥哥。”


  我睜大眼睛,明明什麽都看不見,我仿佛能從那團抖動的青色火苗中,瞧見他此刻委頓複雜的思緒,他放開我,留我一個人在黑暗裏。


  過了不知多久,周圍一下子多了些奇怪的聲音,像是摩擦皮袋,讓人頭皮發麻。我抱緊自個,盡量蜷縮起來,不碰到任何東西,靜靜聽著這些聲音的來源。


  這些聲音初時在遠處,可隨著聲音的接近,漸漸多了起來,到最後密密麻麻的。恍惚就在腳邊,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下意識的問花陌上:“這裏有奇怪的東西,你有沒有看到?”說完,我猛地驚醒,“是你弄來的?”


  他像是站在暗室的另一頭,聲音遠遠的傳來:“離蟲,螭(chi)龍的後代。你若不知道離蟲,也該知道‘魑魅魍魎’的‘魑’。那就是螭(chi)龍。它們平時就躲在北地,唯有特製的草藥才能引出。”


  “與我又有什麽關係?”我追問。


  沒有回答,徒留呼吸聲證明他還在這。


  油膩膩像蛇一樣的東西觸碰到我的腳踝。我頭皮一涼,背後一緊,不由自主的踢打,試圖踢走。沒想到這些東西竟順著腿肚爬了上來,驟然身上一疼,鑽進我的體內。眨眼間全身都爬滿這些東西,它們撕咬著我的血肉,鑽進體內,凝化成一個個卵,一動不動。


  這番折磨幾乎讓我疼死過去,滿地打滾要碾碎這些怪物,可是越來越多的離蟲爬上來,無窮無盡,沒有盡頭。絕望淹沒理智,我不顧身上的疼痛,向身後的牆壁撞去,想了結這一切。


  可沒能如願。


  頭破血流之際,花陌上抱住了我:“想死?太便宜你了。”


  我咬著牙,從未受過如此大的罪,怒道:“我沒有殺檀香,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今日我無辜遭罪,來日定讓你賠償!”


  “好。”他亦回道。


  過了很久,痛苦終於結束,我被重新放回藥桶,浸透傷痕累累的身體。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從被人當成儺鬼,到現在成了離蟲的養殖場,沒有一次能饒過我的。


  我把頭沉入藥水裏,味道嗆鼻,卻是難得寧靜。


  花陌上時常來,一待就是半天,有時翻閱書卷,有時擺弄藥草,更多的時間都在聽我說。


  我渾然忘記自己被種了離蟲,對著他不停地叨叨,一叨也是半天。


  我跟他說了《貓和小狐狸的故事》,期間說道小花花和大黃狗,口幹舌燥之時,他遞來一杯水,出聲詢問:“他們最後怎麽樣了?”


  “我說幸福的化蝶了,你信嗎?”


  花陌上嗤鼻:“我不信。”


  故事是這樣的:小花貓頭回離開家,遇到了小狐狸,一起上路的還有小花花和大黃狗,他們打鬧逗趣,也過了一段幸福日子。隻是大黃狗的主人讓他吃了小花貓,卻不小心誤傷了心愛的小花花,盡管大黃狗後來知錯了,但小花花還是死了。


  聽到這,花陌上沉默了。


  年少把妹妹送走,一別是陰陽相隔,不論是何種緣由,於他都是莫大的悲痛。如今斯人已逝,卻隻能從一個陌生人口中以說故事的形式了解來龍去脈,換誰誰都會難過的。


  我寬慰道:“她最快活的時光便與公子一同,我們也曾許願過,歡笑過,隻是世事無常,感念又感傷。”


  我又說了接下來的故事,小花貓和小狐狸翻山越嶺的曆程。花陌上忍不住問道:“小狐狸為什麽要一直帶著她?”


  “他在馴養她。”


  “為什麽最後還要把她丟下?”


  “因為獵人來了。”


  然而花陌上是塊不解風情的頑石,平時是個鋸嘴葫蘆,刨根問底起來能把人逼瘋,我一掌拍在藥桶上,手臂震得發麻,還是氣的不行:“你可以質疑我的故事,但你不要替小狐狸辯解!”


  花陌上陸續加入藥草,一邊木訥地攪拌,一邊毫不退讓道:“我隻是覺得,那隻狐狸可能另有隱情。”


  我一把打斷他的話:“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故事何必拆穿。”


  他歎了口氣:“若故事就這麽散了,你不覺得遺憾麽……”


  遺憾麽?我啞口無言,花陌上還不了解,我遺憾的事太多了。


  日子久了,我跟花陌上漸漸熟絡,他實在是個慢熱的人,不善言談,整天除了擺弄藥草,就是翻閱古籍。為了緩解離蟲噬骨的疼痛,他試了很多法子,最後顫巍巍地給我紮針,隻是他手藝沒檀香的好,時常紮出血,我疼著疼著就沒了脾氣。


  我有時也會覺得傷感,想到餘生要在石室裏度過,發出哀歎。我不肯告訴他名字,他便喊我無名女,我喚他乳名阿離。


  有天我對他長相起了好奇,便問他該是何等姿色。吐息間,他帶起我的手,往自己臉上摸去。


  入手處是溫涼的肌膚,我可以摸到他的唇角和鬢絲,柔軟的像絲質,憑借手下的觸感,在心裏匯成一副畫。


  斜飛硬挺的劍眉,棱角分明的輪廓,他的眼如璀璨夜空下的星石,鋪成深不見底的浩瀚斑斕。我看不見他,但可以想象出他的美貌。我輕笑道:“原來阿離是這般好看的頑石。”


  他放下我的手,呼吸聲離遠了些,從幹燥的氣流隱隱逸出了三個字:“你也是。”


  我一直泡在藥水裏,阿離說是給離蟲催眠。先前他用草藥將離蟲引到我身上,如今離蟲在體內安睡,卻猶如不聽話的寵物,隻能用草藥催眠,免得傷害我。


  一想到自己體內睡著一些蟲子,心裏直犯惡心,有時候還能感覺它們在體內攢動,我讓阿離好好看看。阿離把著我的脈搏,無比冷靜的道:“你隻是吃多了,並無大礙。你該學會接受它們。”


  “讓我接受它們?一堆蟲子?”我簡直被他的話驚呆了。


  “約摸你在它們眼裏,也就是個溫暖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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