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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塔門募地被人撞開,花采子步履踉蹌的闖了進來,反身將門堵得死死的。他捂著一隻白骨狀的胳膊,慘白的骨頭反襯出一臉狼狽與驚惶。


  我們以為他遇見了其他尋寶人,起了爭執才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誰曾想見慣風雲的花采子頭回厲聲道:“有儺鬼!”


  一聽“儺鬼”兩個字,我本能反應氣不打一處來,等他把氣捋順了,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花采子在從十的幫助下栓死門鎖,半個白骨化的胳膊令他疼出冷汗。


  原來花采子在外麵等了一會兒,他素來耳力極好,貼著墓門半天聽見悉悉索索的動靜,以為我們遇到什麽麻煩事,從露出一道縫的墓門鑽進去,就看見東南角那根徐徐燃燒的蠟燭。


  他自然不明白“人點蠟燭,鬼吹燈”的道理,還以為是誰落下的,於是撿起蠟燭順著僅有的墓道往裏走。


  也正是這根留下的蠟燭引出了一係列禍事。


  隻見一條長如蜈蚣周身布滿尖刺的怪物,迎著蠟燭微弱的光吞吐著青黑色的毒,顯然是個遇光蘇醒的主兒。


  後來接二連三的蘇醒了幾條,爭搶著朝花采子逼去,花采子起先沒注意到是手上的蠟燭惹出的事,等注意到,已經為時已晚,這根蠟燭就像照亮地獄的鬼火,整個墓道爬滿了烏黑一片的怪物,看不出原本墓道的走向。


  之前他雖聽說過山陰地有怪物,但時隔百餘年,這些蜈蚣一樣的猛獸還能依靠燭火的微光蘇醒,想來也是驚駭萬分的。


  幸好花采子還有些手段,衝出來的同時,又不幸被咬了一口,毒液順著手腕,很快腐蝕到胳膊,現在正往肩頭蔓延而去。花采子是個狠人,他讓從十把他胳膊切了,說要自斷一臂,保全剩下的軀體。從十一個“好”字,也有幾分佩服。


  我想起燭火湮滅時,踩死的一隻蜈蚣,想來那隻是剛剛蘇醒的小輩兒。


  如果不是我和袁書懷奉行鬼吹燈的規矩,也不會令墓裏的怪物蘇醒,眼下花采子還要自斷一臂,我實在過意不去,拔出簪子將剛才愈合的傷口挑開,捏住花采子的下巴,將血抹在他顫抖不止的唇瓣上,又掏出從蟾蜍大哥那搶來的丹藥,喂下去一顆,做完這些,果然腐爛的速度止住了,但是血肉並未得到恢複。


  花采子眨巴眨巴水靈靈的狐媚眼,哼唧般的溢出聲:“小肉肉,救救奴家吧。”


  我這人沒有什麽聖母情節,但我非常注重江湖義氣。我伸出腿,抵在他旁邊的牆上,將花采子堵在我和牆之間,他心虛的笑笑,我從沒問過他是誰派來的人,但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我們做個交易吧。”


  “除了以身相許。”花采子可憐兮兮的看著我,最終答應以後補償我一件事。


  我這才放點血給他,目測得有兩百毫升了,花采子喝下,猶如古希臘覓食的吸血伯爵,胳膊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複原著,人們驚詫於他血肉生長的同時,將包含各種深意的目光投向我。


  隻有白端似乎沒有表情,我朝他虛弱的笑笑,他淡淡的別過頭不去看,打開地宮的入口。


  從十扶著花采子下去,袁書懷強行掠來正往上的和尚。和尚麵色有些難堪,剛要叱責袁書懷的無禮,便被他爽朗的笑給迷暈了眼:“我家小師叔心懷眾生,一定不會過河拆橋,不管大家的。”


  和尚沒說話,也不掙紮著回去。我們陸續走了下去。


  我走在靠後的位置,看了一眼滿牆的《戲論》,緩緩合上地宮的入口。


  腳下的台階昏暗無比,蠟燭在這裏也不起作用,有了前車之鑒,我們再也不敢隨便點燃燭火照亮,隻得小心翼翼地摸索前進。我的夜盲症犯了,幾下踩空,整個身子猛地往前撲去,有人接住我滾落的趨勢,將我的頭按在他胸膛之上,耳邊響起淡然悅耳的嗓音,是白端啊:“別怕,跟緊我。”


  他牽著我的走,引導我在黑暗中穩步行走,修長的手指在我掌心比劃著,隱隱約約湊成幾個字:“待會有事,不要離開我。”


  其實他隻是想說不要遠離他,但“不要離開我”這幾字太過致命,如摧枯拉朽之勢洶湧的毀壞我所有的驕傲,我卻甘心耐下性子任他繼續畫著:“信我。”


  到了這個關頭,說的最多的就是要信他。可我怎麽信他,拿命去賭嗎?


  我不敢。


  階梯的盡頭,有潺潺流水聲,那是地下河流經的路徑。我們來到一處石窟,這裏意外的有火把點亮,情形卻急轉直下。


  隻見以花娘為首的數人早已等候多時,他們手持著通紅的火把,仰麵望著我們一行人。


  花娘說不出的得意:“六出公子算無遺策,沒想到還能栽到我手上。什麽傾回的主棋者,我看也不過如此。”


  她臉上寫滿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神色,花采子抱臂冷眼旁觀,顯然接到了命令。和尚聞言收起臉上的沉重,緩步踱到花娘身側,雙手合十,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慈悲模樣:“步他勸諸位放棄執念,識大體才為智者。書懷,你還不過來?”


  袁書懷眼底露出掙紮,和尚冷臉捏訣,袁書懷一個踉蹌,被一道莫名的禁製拉了過去,他每走一步,我的心如同被割了一下,我什麽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同為異鄉人的他,可如今連他也背棄我了。


  我幾乎用吼道:“你說過的,若他騙我,你會手刃他!”


  袁書懷背影一滯,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回頭看我:“是啊,隻是世事難料,我也無可奈何。”


  和尚拿地宮圖和白端交換條件,是假的。


  袁書懷答應我,如果和尚騙我,他會親自手刃和尚,也是假的。


  這個世界什麽才是真的,是儺神嗎?是森冷無情的信仰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被突如其來的背叛折磨得心碎不已,麵對花娘逼迫而來的浩蕩聲勢奮力掙紮著,最後被一把長劍刺穿肩胛骨,疼得大叫。


  長劍將我一點點拉向他們腳下,白端出手斬斷了劍柄,身影輕晃,我眼中永遠偉岸的身姿轟然倒下,他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半跪在我跟前,冷峻的目光透著股決然:“別怕,我帶你走。”


  “各路英傑,六出公子已經中了毒,料他撐不了多久了。眼前這個女子擁有鳳血種脈,又是帶著勾陣凶將的命格,寶藏之地雖依靠機緣巧合,但有了這個女子的血,一切都好說。”花娘鼓舞道:“殺了主棋者,拿下妖女,寶藏都是我們的!”


  眾人受到鼓動,雙眼猩紅的朝這走來,我麵露絕望。


  白端赫然噴出一口黑血。從十驚恐道:“公子!”


  白端抬手止住他,和尚仍舊保持著假善人的姿態:“六出公子,命該如此,怨不得旁人。”


  我朝他啐道:“你真信命嗎?”


  和尚剛露出看我往下說的神色,袁書懷倏然恭敬地朝他拜了拜:“小師伯。”


  “我知道你不忍,隻是你們來這許久,很多情感早就變了。”和尚讀懂袁書懷眼底的不忍和黯然,像是諄諄教導的兄長似的安慰著。


  袁書懷稱是,反身朝我走來,我捂著胳膊,看他拔出釘在我肩胛骨中的長劍,白端掙紮著要拂開袁書懷,身子不堪重負,頹唐倒地。我從沒見到如此無力的白端,他總是高高在上並運籌帷幄,他神秘兮兮,他讓我猜不透心思,他啊……是我喜歡的人。


  可如今卻倒在我麵前,眼底黯淡的像藏著星河湮滅下的灰燼。


  從十幾乎瘋了:“公子!”目光凶狠地看著逼來的人們,“我殺了你們!”


  袁書懷拔出長劍後,唯唯諾諾的帶著長劍回來和尚身邊,啞著嗓子道:“小師伯,我們佛門一生追尋的是信仰嗎?”


  和尚不疑有他,還以為袁書懷隻是受了點驚嚇:“是的。信仰不能動搖,哪怕挫骨揚灰,粉身碎骨。”


  花娘嬌笑著:“你家小師伯跟我定了約定,如果能捉住六出公子和妖女,佛門留下的墓葬儺教分文不動。”


  原來這樣,為了保全墓葬和經書史籍,和尚才拿我們跟花娘做了交易。


  袁書懷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一把長劍刺穿和尚的胸口,和尚根本沒防備,便被猛地突襲掀飛出去:“你!”


  袁書懷深中一掌,爬了過去,將飛劍刺的更深了,喃喃著:“你這不是信仰,你隻是執念到扭曲。我也有我的信仰,我答應過遙遙,若你背叛他,我必手、刃、你。”


  他還記得!


  袁書懷抬起頭,嘴角全是血沫,他喉間不知何時多了把飛刃,被嗆得說不出話。他隻是倔強的看向我,看我被無數人圍著栓上枷鎖,他拚盡最後的力氣推開企圖困住我的人,伴隨著漫天血色,仰麵倒在我腳下。


  他的目光眷戀的看向九天之上,那片雲深不知處的地方。


  他想回去嗎?我捂住他喉間噴濺的血水,它們還是從指縫擠出浸透我的裙擺,袁書懷輕道:“願這生生的時光,可以走得慢些。我還沒看夠藍天白雲,還有我夢中的家園……”


  他的身子僵硬了,儼然沒了呼吸,我合上他的雙眼,將他放在地下河,任他隨著洶湧的浪花駛向遠方低垂的懸崖,河水帶走我所有軟弱的心思,我突然像感覺不到疼了一般,晃動脖頸站起來,拔掉束縛我的枷鎖,一步一步向人群走去。


  我體內覺醒的聲音在咆哮著,將我的意識吞食碾碎,後來的事我又不記得了,隻記得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和眾多屍體一起跌進冰冷的地下河,隔了深冬浸透的刺骨寒意,我看見從十仇恨的目光,那種目光比河水更冷。


  “我早該殺了你。”他咬牙切齒道:“這樣公子就不會受此屈辱!”


  屈辱麽,原來驕傲比生命還重要,我竟不懂得。


  地下河真是無比的冷,我蜷縮著抵抗寒流,迷糊間被推出去很遠,我倏的沉入寒潭,無數白骨夾雜著新鮮的屍體夾雜在礁石裏,試圖勾住我的衣袂,顯然我不是第一個葬在這的孤魂野鬼。


  “貓兒。”依稀還能聽到白端喊我的聲音,隻是他應該衣衫幹淨的站在人生的巔峰,不應該為我磕絆在小小的地宮。


  他那樣天人之姿,本該為了世間大事所活,不該對藐小的我動了心思。


  我們就不該有交集,是我一時的貪慕。


  “你要去哪兒?別怕。”有人抱緊我,隱隱見到滾著六棱雪花形的袖口,我哇的嚎出聲,抵死不鬆手。是的,我不配。


  但我也不甘。


  渾身都是冰冷的,寒意進入心口,狠狠拽住它的怦動。一切都冷得使人窒息,唯有抱著我的人還有一絲溫暖。


  我在他懷裏找出最舒服的姿勢,水流漸漸湍急,腰身碰到礁石,尖銳的疼痛感讓我輕哼出身,河水趁機灌進我的口鼻,那人摟緊我,用手指撐開我的嘴,倏然冰冷的唇瓣緊貼上來,我像吃過糖似的,吐息間下意識地舔了一下,真甜啊。


  意料中的墜落感沒有襲來,我感覺被人環住腰身,懸在了半空。


  冰冷的河水不停衝刷過我的頭頂,我使勁睜開眼皮,隻見那隻手拽著崖壁上的一根樹枝,明晃晃的六棱雪花紋刺疼我的雙眼。白端左手抱著我,右手拽著樹枝,以從未有過的狼狽姿態,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他嘴唇烏紫,脖頸露出麒麟血蠱,修長的手布滿血口子,顯然是撐了很大的勁才抓住這根樹枝,他低頭瞧著剛清醒的我,嘴角抑製不住的笑:“睡醒了,我的貓兒?”


  我緊握他攀住枝幹的手,這隻手幾乎沒有溫度,青筋隆起,堅硬的如同死人的手。我朝他搖搖頭,試圖說服他:“放棄我吧,這根樹幹經不住兩個人的重量。”


  我們眼下處在瀑布的半山腰,四周長滿苔蘚,且水流湍急沒辦法下腳,除了頭頂的懸崖,隻剩下底下的寒潭。


  潭水望過去,是墨染般的幽邃,地下河擊打明鏡般的水麵,揚起數丈高的水柱。


  白端的手越來越沒有力氣,他中了和尚說的毒,麒麟血蠱也犯了,本就孱弱的身體此刻為了救我,幾乎豁出去了:“你就這麽想死……”


  “鬼才想死。”絕處逢生懂不懂。


  正當我試圖去拽另一根樹枝,一具半死不活的身體砸了過來,也砸斷了飽含我們希望的樹枝。


  下落的身軀剛呈現出苗頭,又驟然止住,我看見白端死死摳住崖壁的石岩,卻被長滿苔蘚的石岩一點點推離,指甲蓋完全翻卷過來,露出裏麵粉嫩的血肉,他仍是緊緊抱著我,不鬆一毫。


  墜落前,他用下顎抵著我的頭,滿不在乎的道:“和你死在一起,也好。”


  “嗯。”我抱緊他的脖子,頭回為他的話而妥協。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明明尖酸起來把人氣得半死,一說好話,又叫人打心底開出花來。


  我不經意地朝寒潭看去,一個人影趴在水麵上起起伏伏。


  他的臉很普通,氣質卻如同開鋒後的劍。


  “是從十。”我指著那人對白端說道。


  白端凝神看了看,認出從十穿的灰布衣,臉色很不好看。


  白端是追我跳下的地下河,那從十又是被誰扔下來的?他死了嗎?


  “你怕嗎?”白端徹底鬆手之前問我。


  我想了想,還是在他鬆開的那一刻,嫣然一笑:“何曾懼。”


  山穀的風呼嘯而過,我們相擁著墜落寒潭。


  泛著腥臭的潭水嗆暈了我,而我抱緊白端的手,從始至終都未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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