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風帶著深秋的涼意。


  燭火被吹得恍惚,似滅非滅。每當以為它快要燃盡時,總能發覺燈光依舊,照得眼睛酸疼出微醺感。我泡在水裏良久,清洗身上的汙垢,眼見水麵汙濁,自己不由的惡心。


  大奎死後,沒人願意常往這跑,他們說是我把大奎蠱惑了,才做出輕賤七夫人的蠢事。


  其實說的不錯。


  數日來編排我的渾話也就這句屬實。


  泡到水涼透,我戀戀不舍地從桶裏出來,身上傷口盡數結痂。


  它越是愈合迅速,我就越是擔心受怕。


  我還不知道鳳血種脈是何物,就被關在大溝寨受盡折磨。如果我知道的話,必然不會抱著鳳凰啃一口。


  原來我迷迷糊糊地吞了鳳凰的血,又經受鳳火灼燒而不死,此後體內流淌的血液便是鳳血種脈。


  世間早有傳說,說得鳳血種脈者,可進上古秘境,馭鳳凰,探秘寶,問鼎州府。甚至更惡劣的傳聞提過,可以撼動儺教。


  真是榮幸之至又膽戰心驚。風又起,我擦拭幹淨,套上衣服。


  衣服麵料很寬鬆舒適,是大奎的。


  山寨鮮少有女性,雖說葛老板有七位夫人,但活到今日也隻剩檀香一個。看葛老板在她臉上留下的印記就知道,此人生性殘暴,斷不會好生待她。先前大奎讓我湊合穿,他去隔壁借一件來。


  隔壁就是檀香的屋子。


  大奎死的消息傳來,我才知道他愛慕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檀香。


  昨晚他在檀香屋裏被葛老板捉個正著,手裏是散亂一地的錦繡華服,人們說大奎對檀香圖謀不軌,被當即處死。就好像一直有人窺探這座院落,而我和檀香不過是圈養的貓兒和家雀。


  如此窺探令我頭皮發麻,將門窗掩得死死的,唯有傍晚時分,才會鬆懈片刻,推開窗戶通通風,今夜月色很亮,隔壁檀香還在砸東西。


  女人一生氣準會砸東西,這是定理。為了日後鄰裏關係,我得提醒她,這種傷身傷心的舉動實在得不償失,不如睡個安穩覺,養足精力,從長謀劃。可我還沒開口,那邊傳來突兀的碎裂聲。


  打開門,一陣風鑽來,我裹緊衣服,硬著頭皮走到檀香門前。


  屋門被幾塊木板釘死,我隻好貓著腰對門縫瞅。隻見檀香癱軟在地上,赤足散發,雪白的瓷片混著鮮紅的血液滲入烏黑的雲鬢中。


  “檀香。”我輕聲喚她,她緩緩抬頭,臉上又添新痕。


  “你怎麽來了。”她冷笑:“害死大奎不夠,還想著害我?”


  “大奎的事……”


  一塊碎片砸來,幸好被門板擋住:“他也死了,你還不滿意?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能成就你勾陣凶將的威名。大奎對你那般信任,絲毫不懷疑你不是宋二小姐,你卻欺騙他,給他莫須有的希冀,讓他破釜沉舟的想帶我走。沒想到你會如此心狠手辣,如果公子知曉你醜陋的麵目,還會為你傾一時風雨嗎?”


  莫不是她以為大奎的死,是我設下的詭計?我急著解釋:“我不想害死大奎,我隻是想利用他出去。”


  “出去?”檀香走來,衣不蔽體,渾身袒露青紫的汙痕:“世間之大,哪有你容身之處,你身體裏有鳳血,又是凶將亂世的命數,人們恨不能將你抽經剝皮,飲血啖肉。你竟還幻想著出去?我該笑你傻,還是真信你的鬼話。你到底是誰?隱瞞身份跟著公子,到底為了什麽?”


  我合下眼簾,承認自己的內心:“為了公子。”


  “果然在算計公子。”她意料之中的神色令人抽疼。


  “算計談不上,他隻是像我一個熟人。”


  “胡說。公子此番初入塵世,根本沒見過你。你可知公子是……”她說了一半,定定的看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前塵往事,我追問道:“是什麽?”


  諸多的疑慮纏繞腦海,原諒我當初淺白無知,隻想跟著白端混跡江湖,從沒仔細想過他的身份。


  隻是我沒有選擇,從跳下來的那一刻起,不論山雨襲來,風雪寒霜,都要傾盡全力爬回九天之上,找到歸途。


  葉真還在等我。


  “你走吧。”檀香沒有回應,背向我,像紙糊的美人。手腕上鮮血已經止住了。


  “別再做傻事。”活下去,一定會有不同。


  接連過了幾天,我都睡得昏昏沉沉的。


  夜色正濃,窗外秋意爬上樹梢頭,山裏的鷓鴣叫的分外淒涼。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剛到門口便停下。


  一陣熏煙從門縫鑽來,漸漸彌漫整個屋子,也向我飄來。


  我捂住口鼻,還是擋不住迷煙,眼看又要昏沉沉睡去。於是抓了把茶葉塞嘴裏,使勁咀嚼,幹澀清淡的香氣溢滿口中,即便這樣也不能阻止睡意。


  腳步在屋前停頓片刻,見屋裏照常沒有動靜,放心熟稔的向檀香那屋走去。


  我咬破舌尖,疼得咧咧嘴,待清醒幾分後,躡手躡腳地下床。還沒開門,就聽見檀香喊道:“滾開,讓他來見我!”


  檀香要見誰?葛老板麽,聽話語不像。


  又是廝打的動靜。


  我怕檀香白白受欺負,趕緊跑過去幫忙。


  夜深露重,檀香手持匕首,與一個黑衣人相爭。匕首沾著粘稠的血液,黑衣人捂著左臂,好像受了傷。


  黑色夜行衣裹不住玲瓏曲線,是個女子。


  檀香見我不知從哪冒出,當即錯愕道:“你今天怎麽沒昏死過去?”說著用餘光瞥向黑衣服,想問怎麽沒給我點迷煙。


  她怕是不知道我睡眠淺,處在憂慮的環境更睡不穩,尤其點迷煙過後,次日早上我都會頭疼欲裂,明明睡了很長時間的覺,卻感到異常乏累。想來想去,隻能是有人每晚搗鬼。


  不遠處有火把的亮光,應該是聽到動靜來巡查的。


  黑衣人反應過來,二話不說就奪路而逃。可能她以為我勢單力薄,比起檀香更好糊弄些,畢竟檀香跟老醫官學過幾年針灸,下手的力道絲毫不弱,兩相比較下,挾持打暈我更劃算:“天堂有路你不走!”


  但我真不是好惹的,我一直抓了把土,眼下直接撒她一臉:“叫你不說人話。”換她被迷得七葷八素,我扯了她蒙麵的麵巾,看完大吃一驚:“原來是你。”


  黑衣人見暴露後,顧忌我日後的用途,惱怒之下也沒下死手,一掌拍在我胸前。


  我猛地吐口血,滴在剛換的衣服上,溫熱粘稠,嘿嘿直笑:“看來你也不打算告訴我了,宋二小姐。”


  她伸手搶過我手裏的麵巾,沒有重新戴上,而是用來包紮左臂上的傷口,她依然亭亭玉立的模樣,朝我淡淡道:“姑娘。”


  我禁不住對她讚歎有加,咳出喉嚨間嗆著的血沫:“我也算做過你替身的人,代替你跳儺舞,讓你免於一難。你就是這麽‘照顧’我的?”


  我把“照顧”兩字咬得極準,她皺眉道:“姑娘說笑了。”


  怎麽會呢。我明明對她頂禮膜拜,若我能早點學了她這出神入化的演技,也不至於落到這步慘境。


  就在此時,燈火漸漸逼近院落,腳步磊磊。


  檀香出其不意的將匕首架在宋綾頸上,拉著我躲進我的屋子,把門拴死。她來到床榻邊鼓搗:“我知道這裏有暗道,你在他手底下已久,還不清楚他的手段?今天晚上的事問起來,我們都要逃不過。眼下隻有這一條路,你走不走?”


  屋外通紅的火把照亮院子,襯得宋綾的臉如同鬼魅般幽暗。她好像並不忌憚大溝寨的匪徒,像是在忌憚更危險的人物。許是妥協了,走到床榻按動一側,儼然出現一個暗道。


  檀香一把將宋綾推落暗道,目光陰沉的投向我。


  走就走吧。我狠狠心主動跳進去,檀香緊接著跟來,微弱的燭光消失在眼前,等到機關閉合,徹底迎來一片黑暗。


  前麵是宋綾往前摸索的動靜,身後是檀香斷斷續續的吐息。


  我們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黑暗仿佛沒有盡頭,周遭也散發出一股熟悉的腐臭味,像跟牢房相連的,我捏著鼻子,強忍住嘔吐的欲望,幾乎步步維艱,時不時撞上牆壁。


  檀香很無語:“你就算看不到,也該感受得到吧。”


  我無法跟她解釋我怕黑。


  隻好摸摸鼻子,意氣風發的道:“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撞的牆多了就成路了。”


  宋綾難得一個踉蹌,檀香知道我會胡言亂語,懶得搭理我:“快走吧。”


  此後每到拐彎處檀香都會輕輕的跺腳,一路下來我確實很少撞牆了。我想拉住問她,既然這麽不待見我,為何還要為我指路。


  可手指擦過她的衣服,前麵隱約有亮光,暗道也終於擺脫黑暗。借著幾分亮光,我似乎看見她側臉溫柔。我還要說什麽,檀香卻掙脫我的手,短暫的錯過,再看她,隻餘下模糊的一團身影。


  “是間密室。”


  一間灰蒙蒙的小房間,有簡單的桌椅板凳,四周落滿灰,盡頭佇立著一扇古舊的鐵門。牆壁上點著四方燈,獸身銅紋,看樣子有些年代感了。


  檀香倏爾捏起銀針刺中宋綾,轉眼又向我逼來。


  這一切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我簡直不敢相信靜若處子的檀香,真能動如脫兔。


  銀針入體,我僵住,檀香笑出聲:“你以為我要殺你?”


  啊,難道不是?


  “這屋子常年閉塞,又跟地牢相通,所以多有瘴氣。我們進來多時,不小心吸入瘴氣,隻能用銀針逼出。”檀香收起,我認出那是白端送她的北寒針。


  再看宋綾臉色發白,失血過後令她說不出很多話:“多謝。”


  我和檀香扶宋綾坐下,檀香隨身攜帶的小包掉落,數枚銀針撒在地上,她突然花容失色,從未有過的惶恐和焦灼,像是丟掉無上的珍寶。


  頭頂一聲巨響,整間屋子在劇烈的搖晃,土灰剝落,差點砸中彎腰撿拾銀針的檀香,應該是大溝寨發生了什麽事。趁灰塵還沒遮住視線,我攙著宋綾逃往鐵門。


  回頭看,檀香還在撿銀針。我讓她放棄,她卻執拗的搖頭,直說撿完再走。


  又是一陣震動,石子砸中腳背,火辣辣的疼,檀香和宋綾也沒能幸免,我見說不動檀香,隻能咬牙跟她一塊撿,銀針入手的片刻,帶著刺骨的寒意。早些日子前,我聽狗兒說過北寒針,說是白端親手打造的仙品之一。除了北寒針贈給檀香,其餘三件交給了其他三人。


  還差一根,就躺在宋綾腳邊。


  宋綾將它撿起,遞給檀香:“這針對你來說,很重要?”


  事情朝著詭異的方向發展,我們本該廝打在一起,此刻卻很平和。檀香道:“很重要。”


  她說後悔喜歡上公子,可她偏偏放不下。


  情字,太讓人跌落塵埃,卑微難堪,又從塵埃中長出花來。


  我忽然能理解檀香對公子的感情,隻是她說公子死了,我不能原諒。


  在山石徹底封住屋子前,我們躲進鐵門後。


  然而眼前的景象,讓人打心底泛出寒意。


  數不清的森森白骨堆成山,斷壁殘垣般的兵器發出暗光,這像是著名的修羅場、刀光劍影下的祭台,我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白骨,檀香更是雙腿軟在地上,宋綾下意識的後退幾步,才發現鐵門被萬道機關和碎石鎖住:“這是哪裏!”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我們相繼嘔吐起來,不為這森羅鬼蜮下的磊磊亡魂,隻為生逢亂世那個渺小不安的自己。


  胃裏吐空,漸漸平息下來。


  宋綾倚著牆壁,好像隨時會倒下,我撕開衣袍,換下她浸透血水的麵巾。


  檀香凝望著屍骨山斷刃台,喃喃自語道:“這些屍骨死時幹淨利落,都是一招致命,兵器也是被一同震碎的。”她還有心思跑去摸骨:“這些人有的是山野蠻夫,有的是功力深厚之人,死了約有兩年多,看樣子都被同一個殺死。”


  “一個能把這麽多高手一招斃命的人?”我不敢置信:“難不成他是通天的大神?”


  四處探查後,確定暫無危險,我們尋了塊幹淨的地休息。


  渾身不光是疼,還有種深深的疲倦,我堅持不住,伏在骨頭山就打盹。


  檀香在擦拭銀針,手上滿是血口子,擦拭銀針的動作卻是難掩的溫柔。即便經受磨難,她也是很好看。


  我看得入迷,她偏過頭笑道:“你傻不傻。”


  我搖頭。


  “我剛見公子時,那年大雪紛飛,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極北域,給我一個除白雪天地之外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漫天大雪,看到鮮花繁盛,綠草如茵,我喜愛這副模樣,更想待在他身邊幫他。”


  她清雅的嗓音仿佛能穿透山腹,一點點將我帶進她的回憶裏。


  “公子把我帶到師父那,讓我跟隨師父學醫救人,我記得藥香熏滿屋,也記得春來秋去的四季,隻是公子很少來。他還會回極北域,那裏有他想掩藏的過去,也是他的命。你相信命嗎?我信。遇見公子是命,喜歡上公子也是命,遭逢磨難也是命,我痛恨的不是公子帶來的苦難,而是在他麵前,再也無法完好的自己。”


  檀香說她髒了,不能麵對公子,可我瞧不是。


  她一點都不髒,她比誰都幹淨。


  我們誰都不說話。半晌,宋綾苦笑道:“是啊,我們總不能在所愛之人麵前露出醜陋的自己,不管是身,還是心。”


  她忽然問我是不是認識儺鬼。


  我說認識。那個清秀文弱的男子來到這世界,真切的愛上一個叫羅羅的姑娘,卻在驅儺之夜,慘死在異鄉。我記得他死前的慘狀,更記得與儺教結怨已深。


  “幾個月前,是我和宋羅將他救回。”宋綾麵色難堪的道:“他死時……有沒有提到我?”


  我回想起那夜的火光,他用白骨般的手大力的攥緊我:“他們說我是儺鬼,我該死。我可以死,但羅羅不可以。她什麽都不知道啊。我帶著她逃啊逃,可他們就是不放過她。他們是羅羅的親爹和姐姐啊。”


  還有那句:“儺教害我至此,害羅羅失足身亡,還要囚困眾生為它做劊子手!答應我,日後你如果有建樹,一定要為我報仇。”


  我老實說:“他隻提到羅羅。”那是他深愛的人。


  宋綾聽到這,本就蒼白的臉,霎時毫無血色,如果不是她劇烈起伏的胸膛,我還以為她死去了呢。隻是她彎彎的眉下,一雙眼睛是那麽的哀痛。


  很久她才平複情緒,緩緩說道:“哪怕恨我,一句恨我也好。”


  我突然領悟,緊緊盯著她,可她臉上太過哀傷,讓我一時間咽下憤怒:“你既然認識他,怎會不知道他根本沒有害過任何人。”


  “我知道。”她挽出極輕的笑:“他和宋羅情投意合,隻是得知宋羅被選為儺女後,出言反駁了儺教的旨意。僅僅如此,他便被當做異類,淪落到四處逃亡。他和宋羅逃至深山,碰巧遇到鳳凰返程,宋羅不慎被風卷進山崖,生死未卜。他明明可以逃得更遠,但他選擇回來求助,儺教抓住他,折磨他,他隻等來了宋羅的死訊。”


  儺女向來九死一生,林兄定是再清楚不過,然而儺神弄人,終究害了兩個人的性命。


  林兄的事我大概弄了個清楚,可自己遭算計的事遲遲沒有想通。我懵懂無知的闖入天羅地網,那夜喧然的火光背後隱藏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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