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到如今，一切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我在這些天之後，突然變得一無所有。我恨透了空歡，也恨透了自己。天上下起了雨，打濕衣衫，已是滿身的寒意。不知不覺，我走到原來的高府。似乎街上的人都去了法場圍觀，我見眼下無人，便揭開了門上的封條。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可映入眼簾的卻是透骨的蒼涼。
屋子裏還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隻是有些屋子因為那夜大火而黑焦一片。我走在濕潤的走廊上，垂眸卻見階前長出的片片青苔。路過一間房子時，我鬼使神差的停了下來。雨水從額上滑落至眼角，讓視線變得模糊。我進了屋子，恍惚間想起了在這裏罰跪的日日夜夜。抬眼，看上穩穩地放在架子上的藤條。
我指腹輕拂過藤條身側，似乎還記得它被抽在皮肉上時的痛楚。以後，都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人教訓我，懲戒我，疼我，縱容我了。所有的事，都結束了。我輕輕拿起了藤條，抱在懷裏，轉身毫不猶疑地出了門。它從祖上傳承下來，不能到了我這裏就斷了。哪怕困苦無依，我都會活下去。等走到門口，卻見到匆忙跑在街上的秋瞑。她未打傘，裙角都被泥水濺濕，一臉狼狽。可看見我的時候，卻忽地放鬆了下來。
她跑到我跟前，“你怎麽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多……”我堅持著，卻還是沒能等到她說完，便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之後的事，我就不清楚了。等我再醒來，眼前的卻是最不想看到的那人。“你醒啦？”他涼涼笑了一聲，坐直了身子。我茫然環顧了一眼房間，錦繡羅帳，被枕溫良。這裏是……皇宮！我反應過來，勉力爬了起來。他想上前來扶，卻被我一把推開了。“別碰我！”我厲聲嗬止。他的身子頓住，一時猶豫著不知如何。
我怎麽會在這裏，秋瞑呢，之前不是她找到我的嗎？我匆忙下了床，渾身卻使不上什麽力氣，還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你淋了一場雨，在發燒。”他見狀，蹲下身，想要把我扶起來。我拚命推開了他，朝後挪著身子，和他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秋瞑呢？我要出去。”“你以後就留在宮裏，不用再出去受苦了。”他直直看著我，軟下了聲音回答。我猛地一怔，這是什麽意思？他是想折磨我嗎？想永遠困住我？
“不可能！我不會就在這裏的！”我咬牙切齒道，腦袋一陣陣發暈，大概是發燒燒的，我聲音都沙啞起來。他眸中的光更甚幾分。“你就這麽討厭我？”
“嗬！你太抬舉自己了，我是恨你。”我撐著手臂，直視著他，繼續道。“我當初如何待你，你如今又是如何待我？我如今家破人亡，這樣歸咎於誰！可笑的是，我從前還天真的為自己找到個兄弟而高興。”
“是我對不起你，如今我想補償，你能給我機會嗎？”他傾著身子，伸出手緩緩靠近我。我一點點的後退，直到被他逼到死角。手卻摸到床沿邊放著的藤條，便悄悄的攛在手裏。
“還是你害怕？你害怕未來某一天，你會原諒我？”我氣極，握著藤條的手朝他揮過去。那藤條“啪”的一聲，甩在他的臉上，帶出一線血珠。我似是快要喘不過氣來，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渾身卻越來越冷。空歡臉頰上陡然出現一條不短的傷口，鮮血劃過肌膚慢慢流淌下來。最後在下頜墜落在地上。我緊緊握著藤條，不肯示弱。“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他不顧臉上的血，還是淡淡笑了起來。
“那你留下來，留下來向我證明你會恨我一輩子。”我再一揮手，藤條打在他的肩膀上，雖然看不見傷痕，卻能聽見一聲沉重悶響。
“憑什麽我要留下來！”他似乎早就對這種痛苦麻木了，嘴邊還是噙著笑意，認真望著我。“留下來啊！留下來看老天會怎麽報應我！”原本以為早就幹涸的眼眶，還是逐漸濕潤了起來。同他臉頰血液一樣溫熱的液體，慢慢滾落下。
“無恥！”我奮力再一揚手，藤條卻被他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他用力將藤條朝自己這方扯過來，我順勢就被他攬到了懷裏。繼而被緊緊摟住，我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淚卻是不停歇地一滴滴墜落。
“留下來吧，我們比比誰先死。不是下定決心要恨我一輩子嗎？不到這一生的盡頭，怎麽能證明你恨了我一輩子呢。所以，就留在我身邊，陪著我吧。”我聽得見他一下一下的心跳聲，明白他是斷然不會讓我走的。可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將我害到如此地步，如今卻再來施舍給我這些。憑什麽，你可以傷害我，折磨我，還不容許我逃走。我要看著你死，看到你的報應，我才甘心。這一世，我都不會原諒你。也再不會相信你。
他走了之後，我一個人抱著那還殘留血跡的藤條，獨自呆呆怔怔了許久。我知道，我此生隻要活著，就走不了了。手緊緊握著藤條，直到掌心被硌得生疼。倘若爹還在，見此情形必定又會罵我沒出息了吧。我低頭看看懷裏的藤條，往昔記憶在腦海裏紛紛閃過。我還沒來得及悵惘，卻忽地發覺那東西竟然有些不對勁。我手指試探了一下，驚覺藤條中間被掏空，塞進了另一卷金色絹帛。我猛地怔愣住，爹不願告訴我遺詔在哪裏，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所有。
我抽出了絹帛，果不其然，當真是詔書。也不出意料的，皇帝是傳位給了太子。有了這個，我就可以替父親，替小雨點報仇。但正如爹所說的，掰倒了空歡，那這個天下怎麽辦。人不能總那麽自私，我更不能像空歡那樣無情。我狠狠甩了甩腦袋，想要將這所有的擾亂我思緒的想法，全都甩出去。可除了額頭更加疼痛之外，我的腦子依舊是混亂一片。
於是，我就這樣在地上坐著，渾身冰冷至極。記憶突然回到了那年傍晚時分，我在父親麵前背書的場景。背的是那篇是《素書》。我到第三章背不出來的時候，那小書童將段落寫在杯蓋上幫我作弊。忽地，嘴角弧度緩緩上揚了一些，我輕笑出聲，逐漸回憶起了那段的內容。“近恕篤行，所以接人。任材使能，所以濟物。殫惡斥讒，所以止亂。推古驗今，所以不惑。先揆後度，所以應卒。設變致權，所以解結。括囊順會，所以無咎。橛橛梗梗，所以立功。孜孜淑淑，所以保終。”
我將那段，在口中又沉聲念了一遍，心裏逐漸清明一片。自古稱王者，難免有令人齒冷的手段。但，對於天下百姓來說，隻要能讓他們安居樂業的，那便是好皇帝。空歡，恰恰就是這樣的人。他也許是無情，也許是狠毒，但我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確是有治國安邦的本事。他能做一個好皇帝，也會做。
如今若我為了自己的仇恨，毀了他，毀了他快要到手的天下。那究竟值不值得？爹那夜同我說過的話，字字鏗鏘，言猶在耳。這樣想著，我卻是更加的理解了他，可依舊還是恨他。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後來的某一天，當有人在朝堂上怒斥空歡弑父篡位時，我拿著那份詔書出現在了眾人麵前。當眾念出了詔書的內容，可卻硬是將先帝所寫的，“傳位於太子”改為了“傳位於三皇子”眾人皆是震驚不已得望著我。可我卻始終沒有告訴他們，我的名字。
隻因為，那個叫做高莫的人早就已經死了，死在了過去。隨即，我轉身回了房間，一個人沉默了很久。我沒辦法不恨他，卻還是給自己找了那麽多的理由去理解他。我突然發覺，可恨的人竟是自己。
最後，還是留了下來，或者說是根本逃不掉。他將我一直關在了那個房間裏，每天都會來和我說話。即便我，根本不回應，也不想聽。可他總是會一個人嘮嘮叨叨地說上很多，比如做皇帝之後還有誰在和自己做對，比如眾人都想著給他選妃，比如秋瞑再過一個月就要嫁人了。我這才想起了她，此生再見麵都已是難事，而我已經是心身俱疲。
再後來，他允許我出去走動。我便每日提了一壇酒，去到宮裏最高的閣樓頂上喝酒。卻又每晚，看著京城璀璨燈火的時候，都能看見一盞孔明燈，緩緩升起。比月亮，還要亮上幾分。而燈升起的位置，竟是翹楚閣。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人，什麽時候還玩起這種小姑娘的花招了。可雖是無比嫌棄她這行為，我卻還是每夜都去樓頭看著那蒼穹，等著什麽時候再冉冉升起一盞燈。沒過多久，入了冬。我染了風寒，喝了幾天的藥，還不見好轉，反而急轉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