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裏奇有些忘了他是怎麽拿著貝倫格教授的信回到住處的。
等他心不在焉地洗漱完, 並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灌入喉嚨中後,飄忽混亂的思緒才在琥珀色佳釀的刺激下漸漸回歸。
——瑪麗安和帕丁頓……
若是三十歲的帕丁頓有一身神奇的本領,奧德裏奇隻會謹慎觀察和客觀評估, 不會過分警惕迷惑。
因為這個人的來曆算不得清清白白, 他在十幾歲之後就失蹤了若幹年, 直到近來才再次出現在人前。
沒人知道布朗·帕丁頓曾經經曆過什麽,他本人也對過往人生語焉不詳。因而,奧德裏奇在驚訝佩服布朗·帕丁頓的同時, 並不會感到震驚和難以理解,畢竟天地廣闊,人外有人。
但是, 一旦認識到“布朗·帕丁頓”是瑪麗安·達什伍德的偽裝身份,這一切就變得詭異莫測起來。
奧德裏奇已經確認了瑪麗安·達什伍德這個身份的真實性,並且, 他通過反反複複地回憶各種細節,再次肯定了他的心上人確實是一位十七八歲的英倫淑女,不是……反過來!
——所以, 瑪麗安的一身本領到底從何而來?
——我的瑪麗安, 她一直是達什伍德家的二女兒瑪麗安嗎?
——這裏麵……會不會有陰謀?
黑發上校閉了閉眼。
理智告訴奧德裏奇, 此時應該立刻派人去重新調查布朗·帕丁頓的身份來曆,然後傳達命令回倫敦, 讓人嚴密監視瑪麗安·達什伍德的行蹤, 並時刻注意康迪特街16號附近的任何風吹草動, 最後, 還應該秘密詢問和調查威爾遜夫人。
——可是, 真的要公事公辦嗎?隻因為我個人的聯想猜測?
——他和她……不管有多少秘密, 並未危害其他人。
——目前為止, 也沒有證據說明她/他會對英格蘭不利,所以,這應該隻是我的私人事務,不該動用軍方力量的。
想到這裏,奧德裏奇忍不住自嘲一笑。
他此時已經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在處理瑪麗安/帕丁頓事件上,他必將違背一些堅守了許多年的行事準則,必將在情感與理智間左右搖擺、舉棋不定。
再倒半杯威士忌,烈酒灼喉,卻讓一雙黑色眼眸更加明銳堅定。
——既然不想暗中調查,那就親自去證實這一切。
兩天之後,奧德裏奇·德維爾風塵仆仆地返回了倫敦,他首先見到了布朗·帕丁頓。
很巧,兩人約見的地點正是上次來過的那家咖啡館。
奧德裏奇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矮個子,又默默收回晦澀思念的目光。
他低頭喝了一口苦澀的咖啡,內心起伏不定。
就是在這裏,就是在這個相同的位置上,他曾威脅警告過“布朗·帕丁頓”,如果對秘密訂婚的戀人三心二意,他就要去告狀,然後、然後還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所以,親耳聽到那些話的人,是瑪麗安本人嗎?
奧德裏奇垂眸回憶著“布朗·帕丁頓”當時的言論觀點——那些站在男人立場上的逢場作戲和無可奈何,他深覺不可思議。
“德維爾先生?”裴湘見奧德裏奇一直沉默不語,疑惑出聲提醒,“你匆忙傳訊給我,是發生了什麽緊急之事嗎?”
“這裏有一封貝倫格教授的信,他托我帶給你。”
裴湘接過信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並不認為一封信就值得這人如此鄭重其事。
她慢慢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拆開信件閱讀。
僅僅幾行字,裴湘心裏就咯噔一聲。
——遮瑕?偽裝?
借著咖啡館內柔和的燈光,裴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奧德裏奇,恰好和黑發上校的複雜目光交接碰撞。
——咦?他發現了?
裴湘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終於到這一天了。不管這人能否接受,有些事總該有個痛痛快快的答案了。
她確實沒有多少緊張和詫異的感覺,因為自從兩人初通心意後,她就沒怎麽刻意掩飾某些不同尋常之處了。依照奧德裏奇的精明敏銳,他早晚會猜到真相的。
隻不過,讓裴湘沒想到的是,這個發現真相的契機竟然是當初的真假畫作之事。
——我當時就是想找個財大氣粗的客戶,誰能料到後來會和顧客的兒子談戀愛呢?
裴湘把讀完的信重新折好並放入衣兜中。
“德維爾上校,我知道貝倫格教授的意思了,我會盡快給他回信的,多謝你幫忙送信。”
奧德裏奇躊躇了片刻,他試探著問道:
“既然你已經願意在白天露麵了,不如去拜訪一下達什伍德太太和她的女兒們。她們一直想要和你見一麵,當麵感謝你的慷慨大方,但又擔心這種見麵拜訪的要求會讓你為難,就一直沒有提。”
裴湘歎了一口氣,憂愁地說道:“還是不見了吧,有些不太方便。”
她拒絕得很幹脆,卻不說到底怎麽不方便。
奧德裏奇的眼神暗了暗。他想到他當初表白的時候,心上的姑娘說她有很多秘密,但兩人的感情還沒有深刻到讓她完全坦誠。
當時,她問他,是否還要繼續愛慕她?
他毫不遲疑地點頭應允。
如今,他發現了她的一部分秘密。雖然深感震驚,但他對她的心意並沒有改變,即便事情卻變得複雜起來。
——如果我隻是一名閑散的貴族子弟,我當然可以不去探究那些解釋不通的隱秘。
——可是,我有我堅守的位置。
——如果我開口詢問她,她願意告訴我全部真相嗎?會不會因為我的探究猜測,而對我心生隔閡,甚至為了保守秘密而選擇遠離我?
“帕丁頓,你最近……有沒有成家的打算?”
“那得取決於有沒有遇到合適的姑娘。”
“姑娘?”奧德裏奇的表情有些古怪僵硬,“你認為什麽樣的……姑娘是合適的人選?”
“最起碼,得喜歡我吧,當然,她必須長得合我眼緣。然後,嗯,能和我有共同話題的,能接受我做出的各種古古怪怪的行為的。”
“假如那個姑娘,咳,那個人想要探究你的古怪行為背後的成因,你會覺得被冒犯嗎?會因此避開對方嗎?”
裴湘挑眉解釋道:
“我倒是不會刻意躲避誰,可我擔心對方探究不出真相後,會感到不安和戒備,然後感情慢慢變淡,對方自己就遠遠躲開了。或者,對方太過於重視那些古怪的外在行為,而忽略了我本身的一些特質,那就有些讓人煩躁了。”
這個答案讓奧德裏奇沉默了下來,他的人生中,罕見地產生了猶豫和糾結。
見此,裴湘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
兩人喝完咖啡後,就互相告別了。
隻是這次,奧德裏奇沒有如同往常那樣頭也不回地登上馬車離去,而是默默注視著“布朗·帕丁頓”離開的方向。直到對方乘坐的馬車在路口轉彎處消失了,他才收回視線。
第二天一早,安靜思索了一整夜的黑發上校拜訪了康迪特街16號。
“瑪麗安,你是否見過這條項鏈?”
奧德裏奇打開一枚首飾盒,露出裏麵璀璨華美的紫羅蘭水晶項鏈。
裴湘眨了眨眼,心思飛轉,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奧德裏奇的用意。
——這人是把選擇權交回到了我的手中。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能問一問這條項鏈的來曆嗎?”
奧德裏奇點了點頭,簡要做了介紹。
原來,盒子中的項鏈就是之前呂蓓卡用來做籌碼的那條。它是德維爾伯爵夫人生前的首飾,傳到上一任繼承人威廉·德維爾的手中後,又被弗洛拉和羅德這對殺人凶手偷走了,伯爵府之前一直在尋找它。
“我見過這條項鏈,在呂蓓卡的脖子上。”裴湘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
奧德裏奇呼吸一頓,拿著首飾盒的那隻手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瑪麗安,你確定這個答案嗎?”
裴湘微微頷首,目光澄澈:
“當然,它很漂亮,我的記性也不錯,所以不會記錯的。我確實看到過呂蓓卡佩戴這條項鏈。”
“你可知道我找到這條項鏈的經過?”
“願聞其詳。”
“我抓捕到呂蓓卡等人後,從秘密據點的地下室裏找到了這條水晶項鏈。據呂蓓卡和安娜交代,這條項鏈原本屬於貝蒂夫人,是弗洛拉和羅德為了能得到貝蒂夫人的庇護而送出的‘禮物’。”
裴湘帶著手套從首飾盒中取出項鏈,放在手上慢慢欣賞。
奧德裏奇同樣有些微微出神,隨後語氣低沉地解釋道:
“貝蒂夫人得到項鏈後,非常喜歡,但又不敢在公開場所佩戴,因為她害怕有人認出這是屬於德維爾伯爵夫人的首飾。後來,呂蓓卡在貝蒂夫人的梳妝台上看到了這件首飾,同樣異常喜歡,但她當時不清楚項鏈的來曆,自以為是貝蒂夫人自己的珍寶。
“所以,當呂蓓卡跟著貝蒂夫人第一次公開亮相的時候,就偷偷佩戴了它——藏在紗巾下麵。等到貝蒂夫人發現不妥的時候,兩人已經抵達劇院了。於是,貝蒂夫人連忙告訴了呂蓓卡項鏈的來曆,並要求她隻能在迪福男爵的包廂裏佩戴。”
說到這裏,黑發男人停下了敘述,他沉默了一會兒後,才語氣艱澀地總結道:
“所以,你若是看過呂蓓卡佩戴這條項鏈,就隻能是在那個晚上,在迪福男爵的包廂裏。瑪麗安,你我都知道,那天晚上出現在迪福男爵包廂的人,隻有四個。他們分別是迪福男爵、貝蒂夫人、呂蓓卡和布朗·帕丁頓。”
裴湘把項鏈重新放回首飾盒,整理好造型後,又把盒子細心地蓋好。
而後,她才抬頭看著奧德裏奇並輕聲說道:
“我知道,奧德裏奇。從你詢問我第一個問題開始,我就知道你在讓我選擇。我可以否認,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條項鏈,這等於是在撇開我同布朗·帕丁頓的真實關係。”
“可你沒有任何猶豫地承認了。”
“是的,奧德裏奇,我做出了選擇。”
奧德裏奇把盒子從裴湘的手中拿開,自己握住她的手,有些用力和緊張。
半晌,男人嗓音喑啞地問道:“你是瑪麗安·達什伍德小姐?”
裴湘淺淺一笑:“是的,這個身份是真實的。”
奧德裏奇抿了抿唇,接著問道:“你是布朗·帕丁頓?”
“是的,那是我偽裝的。”
“那些畫作是你本人的作品?”
“當然,我可沒有囚禁什麽外國落魄畫家。”
“你曾經說過,你瞞著我許多事情,現在這些算是一部分嗎?”
“是的,我想這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
“那麽……”奧德裏奇認真看著裴湘,“能告訴我你是如何學會那些不可思議的技能的嗎?身手、畫技和偽裝……”
在奧德裏奇的注視下,裴湘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也許可以告訴你,那些都是與生俱來的本事,忽然有一天就闖入了我的腦海中。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會相信這樣的說辭的。所以,很抱歉,奧德裏奇,我給不出更合理更科學的解釋。”
奧德裏奇的眼中似有細碎的星光破碎飛散,但他仍然握著裴湘的手,堅定而有力。
“瑪麗安,如果我隻是奧德裏奇·德維爾,我會耐心等待真相自己浮出水麵的那一刻,甚至,即便一生無解,那也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愛。”
“但你不僅是奧德裏奇·德維爾,你還是陸軍上校,你還是這個國家的未來伯爵,你深受信任,握有實權。”
“是的,瑪麗安,我有我堅守的位置。”
心底一聲歎息,裴湘細細打量著黑發上校冷峻英挺的五官,不再拖泥帶水。
“那麽,奧德裏奇,也許……一身秘密的我並不適合留在你身邊了,甚至成為你的親密家人,我理解並尊重你的選擇。”
這樣預示著分手的對話讓奧德裏奇渾身血液凝固,刺骨寒涼從腳底爬上周身。他猛地閉上雙眼,不讓眼底的猩紅浮現。
“不,瑪麗安,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湘咬了咬唇,歪頭凝望她的戀人。
“可是,我目前給不了你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你還記得那個東方神婆嗎,哦,對了,那也是我假扮的。奧德裏奇,也許我真的擾動了命運的軌跡,或者觸動了某些神秘的領域,才讓我掌握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能力,你就當遇到一個女巫吧。”
奧德裏奇從來不相信這些玄奧奇幻之事,但是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就要選擇接受了裴湘的這個解釋。
可惜,他的理智讓他在動搖中保持清醒。
“瑪麗安,我們先不要說分手好嗎?”
裴湘沒有立刻應承,她再次確認般地詢問:
“奧德裏奇,即便我給不出一個清晰而明確的答案,你也不想分開嗎?這很危險,奧德裏奇,很危險!我的存在可能會讓你身敗名裂甚至丟掉性命,可能會危害你深愛的英格蘭,會讓德維爾家族的名譽受損。”
裴湘的這些問題沒有讓奧德裏奇緊張,相反,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全身緊繃的肌肉慢慢鬆緩了下來。
——既然瑪麗安願意和我說這些“危言聳聽”之言,就說明她仍然在認真考慮我們的將來。
“瑪麗安,如果說我完全不擔心,那是謊言。可是,就像你昨晚說的那樣,我不該過分關注那些外在的不合常理的東西,而應該看清楚戀人的本質內在。瑪麗安,讓我最初心動的,一直都是諾蘭莊園裏的那個小姑娘,她慧黠自信、有一雙明媚靈動的眼睛,生機勃勃。所以,我不相信我會看錯人。”
裴湘怔忪了一下,疑惑問道:
“所以,你不舍得和我分開,在感情上,你想和我在一起?但是你同樣明白,如果就此對我的異常不聞不問,把我當成不設防的親人愛人,其實是一種失職,是違背某些原則的,對嗎?”
奧德裏奇點了點頭。
裴湘這次是真的迷惑了,她不解地看著麵前的黑發男人,有些想不明白他要如何解決問題。
——如果奧德裏奇解決不了,那就換我來。總不能讓一些根本不存在的隱患影響我談戀愛吧?
奧德裏奇清了清嗓子,抬手摸了摸裴湘的額頭,之後便把人輕輕環在了懷中。
“瑪麗安小姐,你很特殊,即便是經過特殊培養的精英,也不該在這麽年輕的年紀,就掌握這麽多出色的技能。
“如果你真是生而知之,被神明眷顧,那你就是英格蘭的珍寶和奇跡。如果真有什麽人在教導你,想要借助你圖謀什麽,那我也不該推開你。你太出色了,我必須盡最大的能力把你策反,拉攏到我的陣營裏。
“所以,瑪麗安,我昨晚思考了一整夜,最後的結論是,隻要你不討厭我,不是假裝愛慕我,那我就一定不能放開你的手。”
裴湘:“……”
——這可真是個詭辯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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