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書毀
夜,濃不可破。
皇宮,朔風堂後院的一角火光冉冉。
靜樂郡主惴惴蹲在火盆前,將手中《珍撰琳琅錄》的書頁一張張的撕下來。
泛著秋涼的旋風平地卷起,夾著幽怨般的嗚咽。
炭火“劈啵”作響,炸起幾點火星。
靜樂嚇得縮了縮脖子,張大驚恐的眸向四下看了看。
“雲妃,你可別怨本主。是你從本主身邊奪走了九叔,本主…本主隻毀掉你一本菜譜而已,並不算過分!”
自言自語念叨完,靜樂覺得心底的負罪感減輕了不少,整個人也輕鬆下來。
“哼,什麽桃麵丸…蛟珠梨……”
視線再次轉回到破敗的書冊上,女孩冷漠的隨意翻看,又扯下兩頁紙撕碎。
正要投入炭盆的動作被猝然而至的低吼聲阻在半途:
“你在做什麽!”
靜樂悚然一驚,腿上那頁目所剩不多的書冊就順勢滑進了炭盆。
頓時火舌更為猛烈,自盆裏躥起老高。
沒等女孩反應過來,那身影已落到她的對麵,快如一道閃電,傾刻就從火盆裏撈出了燒得焦黑半糊的書冊。
“勒公公,怎麽是你?”
靜樂木呆呆的起身,望向來者一身鴉青色的官服。
這不是司禮監的秉筆大人嗎,當初拿話撩過她的那位?
勒霜一張冷俊的麵容被跳躍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淡淡的眸中寫盡了懊惱。
他不顧靜樂的疑惑,攤開那半壁殘卷,心痛如絞:
“這本書,居然在你手上……”
“不,書不是我偷的。我、我也沒有殺任何人!”
靜樂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誠惶誠恐的搖頭。
“它被雲妃娘娘視為至寶,你為什麽要毀掉它!”
勒霜將精致的鳳尾長眸挑至極限,緊緊逼向女孩。
靜樂訝異的和他對視,臉上的怨懟越凝越重:
“我恨她,我就是要報複她!是她搶了九叔,是她指示惡人意欲毀掉我。既然她先搶走我最為重要的寶貝,我現在毀掉她所看重的東西,又有什麽錯?”
勒霜瞬間不再與她爭執,隻靜默的看著她那怒發衝冠的模樣,淡漠的笑容頗為傷感苦澀。
女孩賭氣般的咬唇,終於被男子異常平靜的目光盯得心口發慌。
良心不堪煎熬,她仰麵歇斯底裏的發脾氣,揮動兩個拳頭嚷得麵紅耳赤:
“怎麽,你也為她著魔了?我毀掉她的寶貝書,你氣不過是不是?想到她會傷心,你也會跟著難過,是不是!
皇帝哥哥如此,九叔如此,如今你也如此。你們瘋了,全都瘋啦——”
“你錯了瑩兒,我會心痛,不是為書,不為雲妃,而是為你。”
靜樂倏然閉了嘴,怔怔望著勒霜一雙越發烏蒙蒙深陷的眼,心緒淩亂莫名。
四目相對,勒霜再無避諱,坦誠直言:
“瑩兒,老實說我真的心疼你。我知你根本不是她們口中十惡不赦、矯情不可理喻的女孩。你隻是寂寞太久,想要被人時時關注而已。”
靜樂一時語塞,就這麽傻傻的站著,漸漸濕了兩眸。
勒霜的眼眶緊跟著泛了紅,長歎一聲:
“你是這麽善良無邪,眼見你被人欺騙,被人利用,我隻恨自己沒能及時護住你。”
靜樂閃閃的眸光帶著些微驚惶,赧然無措的向旁側偏轉,羞答答的輕問:
“勒霜…勒公公,你究竟是什麽人?”
勒霜清晰的唇線澀澀上揚,正要作答,突有嘈雜的聲音湧進院落。
“嗬嗬嗬,還是由本督告訴你他是誰吧。”
東廠提督月西樓走在番衛對首,見靜樂和勒霜距離近得就快貼到了一塊兒,一絲陰獰的光芒掠過鷹眸,兩手一推就將懷裏的東西扔到二人腳下。
兔子麵具、夜行衣……
靜樂錯愕的後退兩步,被那方兔麵捉住了眼瞳。
月西樓手撚一隻褪色的珠花,玩味的笑聲好似琴音流水,聽不出任何動怒的先兆:
“猜不到吧,你心心念念的‘大哥哥’,正是本督的幹兒子,司禮監秉筆勒小北,勒公公。”
邪冷的眸子兜轉半周,越過怔然不語的靜樂,橫向勒霜:
“這幾年,本督總覺背後有雙眼睛在時時盯著本督的一舉一動。
本督絞盡腦汁猜啊,找啊,又慫恿皇上一夜血洗東廠、皇宮司禮監,殺了不少自己人,卻不想真正想要治本督於死地的人,竟是被本督一手扶上司禮監二把手的好大兒啊。”
綿長靡麗的話音一落,他身後番衛向兩側分開。
一人被麻繩倒剪了兩臂,推出了隊列。
即便被酷刑折磨得沒了人樣,勒霜還是認出了此人,乃是自己派去給九王府送信的小太監。
十指在衣袖裏悄然蓄力,勒霜一寸寸的寒了臉色,目光利如刀刃:
“殺害瀛使陷害雲妃,奪走她的《琳琅錄》的人,其實是你!”
月西樓聽後悠然一笑,唇齒間吐露的話語冷銳如堅冰:
“本督沒殺任何人,阪田被害不過是他人設計引雲妃入局。本督便將計就計再設局,從設計者手中搶去《珍撰琳琅錄》,用來牽出你這雙眼睛。”
勒霜臉部的肌肉不自主的抽搐起來:
“難怪,你要把書交給瑩兒,逼她動手毀書。”
月西樓將珠花彈到地上,獰笑:
“小子,你還是嫩了!”
“瑩兒,隨我走!”
勒霜不和月西樓糾纏,伸臂去抓靜樂,被月西樓橫掌擋開,即刻飛腿橫掃蹬向勒霜的膝頭。
這小郡主自身牽進好幾擋事件裏,既是當事人也是證人,可不能被勒霜帶走。
勒霜步子猛撤避開攻擊,分臂就是一拳,和月西樓對過幾招一個提越,帶著殘書跳上了房脊。
月西樓緊跟,雙腳落上瓦簷朝勒霜一笑:
“身手不錯嘛。原是本督眼拙,竟不知勒公公也是個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勒霜咬牙,掉頭一路飛簷走壁,卻很難甩掉月西樓。
靜樂孤立在院子裏,從地上拾起被月西樓踩得沒了形狀的珠花。
努力的回想,尋遍每寸記憶,她迷惘的眸色漸近清明。
終於記起了這支珠花,連帶想起了某人。
淚水奪眶,女孩對著珠花悲喜交加,且哭且笑。
時至今日她才有所頓悟,原來世間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並不是那個一直被自己深愛的男子,而是停留於某個時光的角落裏,最易被自己忽視的人。
“原來是他……一直都是他……”
珠花緊握於胸懷,靜樂放聲大哭,猝然仰麵向番衛們祈求:
“不,你們不能傷害他!他是好人,是他救了我!”
百戶長上前,眼尾飛挑:
“郡主在說什麽話,那勒公公可是咱們督公的幹兒子,父子之間能有什麽隔夜仇?
我們督公悉心栽培他一場,如今不忍他誤入歧途罷了。
郡主既與勒秉筆是舊識,莫若隨我們走上一趟,待找到他們父子,還望郡主好言規勸秉筆大人一番,讓他盡早回心轉意的好。”
靜樂郡主到底年輕曆事少,被百戶長幾句話就哄得天花亂墜,隻覺他的話在理。
若真能說服大哥哥不要和月西樓作對的話,他就不會受到重刑責罰吧。
想到此處,靜樂手捧珠花勇敢的點頭,嬌美的臉龐展露出純真的笑容:
“好,本主隨你們去找勒公公吧。”
“好,郡主請。”
百戶長頷首,眼睫下方幽深的黑瞳閃過陰冷弑殺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