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挨了一耳光
景陽宮,雲汐心驚而淒惶的旋身。
那襲欣長的身影已站在殿門口,躚然的菱紋暗繡紅袍如灼灼的烈焰,兩肩、胸口棕櫚色盤龍張牙舞爪、咄咄的逼真。
龍身上,每寸鱗片都以細銀亮絲線穿黃米大的金珠相互隔開,在滿殿熠熠的燭火中金華閃轉,光耀奪目。
兩對目光交織,雲汐腦中“轟”的發蒙,隻看到眼前雪白的一片。
腳底綿軟,纖盈的身軀晃了兩晃。虧得知棋眼疾手快,衝將過來以手撐扶。
往事沉浮,記憶重重疊疊紛遝衝湧,她就這樣一言不發的望著他,木然半握的掌心裏俱是冰冷的汗水,洇洇蔓至每條指縫。
終於,見麵了嗎?
分別足足一年過半,這般慌促、這般毫無征兆的再次相遇……
雲汐身旁,知棋詫然睜大了眼,驚愕的注視男子被鎏金鏤花彩寶頭冠箍得整齊的白發,眼底倏然一熱。
男子平靜無瀾的眸光微微打量過雲汐,並無半分感情,灰白的朗眉微微蹙著,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靜樂的麵前,殷聲問詢:
“你沒事吧?”
“沒事,好的很!”
女孩揚麵,得意的冷笑瞥過雲汐主仆,瞬間像是得了勢。
對男子嬌甜的笑過,猝不及防,抬手朝雲汐就是一巴掌。
這一耳光來得又狠又急,結結實實落在雲汐的半張臉上,連帶著臉皮兒都被女孩的指甲劃破,剮出兩道血印子來。
任何人都沒有想到,方才還是混亂不堪的大殿,遁然死一般的安靜下來。
雲汐軟軟的靠在知棋懷裏,被她帶著往後退卻幾步。
她隻聽到耳廓嗡嗡的鳴響不停,仿佛洪水在頭顱裏狼奔豕突。
臉上那熱辣辣的疼痛,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傷了麵頰。
而她沒有任何反應,不言不語,一張腫脹得左右臉頰不再對稱的麵容上無悲無喜,隻是定定的望著他,望著他滿頭的銀發,好像那年離別時刻紛揚的落雪染白了西夷的山川河流,死沉而繁重。
雲汐的麻木無辯白讓靜樂郡主更加有恃無恐,她沉眸冷哼,再一次高高掀起巴掌:
“賤人,你如今知道害怕了吧。還敢看我九叔,我叫你看——”
“奴婢求郡主不要打了,要打就打奴婢吧!”
知棋旋身替雲汐挨了一掌,哭求著擁緊她的主子,將脊背留給靜樂。
靜樂被激怒了,扯住兩人撕打著,謾罵著:
“下賤主子教出下賤奴才,本主今天不會放過你們!月心,星幕,你們兩個還傻站著幹嘛,還不過來替本主好好教訓她們——”
雲汐在粗暴的推搡下依然不逃不躲,如無感的泥胎聽之任之,頭上兩枚羊玉流蘇步搖猛烈的打著耳輪,沙沙作響,冰冷而痛。
她零零的身形仿若一片風幹的枯葉,虛弱無憔悴到隻想隨波逐流。
她始終直愣愣的看著華南赫,看著她日思夜盼的夫君,一對目光在他身上完全生了根,再難挪動。
那慢慢盈滿眼眶的淚水,終不勝身體被動的前後搖曳,顛簸中麵對著他,洋洋灑灑的播撒下去。
那年訣別,記憶就像是定了格。
腦海中他的模樣,永遠琅華絕俊,眉宇漆黑,三千墨發飄逸,英挺不凡如降世的謫仙。
為何再見麵時,他會是這般的樣貌?
華南赫已霍的衝來,不由分說拉開靜樂,凜聲微嗔道:
“好了,莫在下人眼前失了郡主的身份。”
女孩難以置信,不情願的甩手晃肩,發起脾氣:
“九叔,你為何要瑩兒放過狐狸精。彼時她抽了我三個耳光,我才還她兩個!”
華南赫眉頭一皺:“見好就收,再胡鬧,本王也不幫你!”
話畢,帶著股子莫名的情緒,男子眼簾挑起,眸光不可抑製的再次與雲汐的觸到一起。
僅存的記憶裏,他到京城安居以後所見過的絕色女子並不在少數,卻從未遇過一人猶如眼前的這位,在逆境不平之中仍可靜靜獨立。
她清絕容顏上一對杏眸平寂卻也悲傷,眸子點漆般的猶為黑亮。
她的雙目就是神秘無底的湖水,波光瀲灩的,似乎又帶著某種攫取的力量,如千萬縷細膩的蛛絲。
就算什麽也不做,隻那麽平靜的凝視著,也會讓人心頭一慟。
審視的目光幽微閃了閃,這刻的華南赫,內心驀地生出一個疑問: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殿外,驟然升起的尖利嗓音劃開空氣的死寂:
“皇上駕到。”
滿殿的人,一時間齊刷刷低頭跪倒。
“怎麽回事,才消停了沒幾天,你們又來鬧騰什麽——”
隨著明黃金龍吐珠雲紋靴跨入門檻,華南信一壁威喝,一壁負手進殿。
一年輕男子緊隨帝君身後_進殿。
雲汐側目向其竊視一眼,雖覺麵孔陌生,但見他頭戴玄紗網格無翅高帽、身穿湛青色麒麟曳撒,足可斷定此人該是繼夫君冷青堂之後,新一任的東廠提督,月西樓。
低眸細思,這華南信來得真夠快的。
不知此次自己得與夫君相見,是否是華南信故意安排,用以試探他們夫妻二人?
而以夫君的智慧,他在京城安身卻不急於來見她,也是在暗中細細籌謀什麽。
此番見麵,他的種種反常必是裝出來的。
如此,雲汐決定自己該配合夫君,演好這出戲才是!
諸多疑問與猜測都想是急箭飛馳,自雲汐腦中一閃而過。
她明白,眼下的自己,必須麵對華南信做出些什麽來。
“皇上,臣妾今日受辱,再不能活了——”
帝君剛剛落穩腳跟,雲汐就哭叫著俯身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往頸窩杵去。
“主子,不要——”
“愛妃!”
驚懼的喊叫像是此消彼長的潮水四下迭湧不止。
月西樓駭然驚眸,側步急奔而來,兩三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利器從女子手中奪下,繼而欠身抱拳:
“恕微臣得罪了,萬請貴嬪主子保重玉體。”
華南信五指顫抖,展臂摟住雲汐,托起她紅腫見血的腮,眼底的怒火洶湧而出:
“是誰傷了朕的愛妃,是誰——”
雲汐握了帝君的手,哭聲難抑,悲戚著搖頭:
“皇上不要再問了,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您為國事操勞,日理萬機已然辛苦,不可再為臣妾分神了……”
對麵的銀發男子突然冷笑,促狹的鳳目直視雲汐,嗤之以鼻道:
“哈哈,果然聞名不如見麵。這位小主確實會著些蠱惑君心之術,當真是當人一套,背後一套呢!”
華南信眼神凜凜的沒有半絲溫度,刀劍一般劈向他的皇叔,拂袖怒斥:
“華南赫,朕待你不薄,你身為外戚怎可隨意往來於後宮!”
靜樂見狀衝到華南赫身前,麵向帝君忿忿不平的解釋:
“皇帝哥哥不準罵九叔,砸了景陽宮的人是我,打了你那寵妃的人也是我,九叔隻是放心不下隨我而來的。你要罵,就罵我好了。”
“你、你真是狗仗人勢——”
華南信手指靜樂,語音怒極而抖。
身為帝君,他深知每時收斂情緒,將喜怒不形於色的重要。
然而今日的他,真真兒的再難平滅胸腔內的憤怒。
景陽宮被砸,令他心愛的女人蒙羞,這都不是致華南信怒不可遏的主要原因。
此時使他真正痛恨的事,便是她與夫君華南赫自西夷邊界離別後未滿兩年,最終再度遇見了。
以華南信的脾氣,就為一洗昆篁島之恥,在兩國邊界商業街尋到華南赫夫妻後,他完全可以殺掉他的九皇叔,再占有叔母為快。
然,受連心血盟的怪力保護,為了雲汐,華南信也不敢輕易對自己的皇叔下手。
假如將人永久放逐於條件惡劣的極地,他又要擔心萬一不慎,華南赫那家夥自身有損,也會害了雲汐。
因此在那年冬天,華南信從生死邊緣挽救了雲汐後,回京時便秘密帶上了皇叔華南赫。
他要將其鎖在京中,安放於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管起來,好吃好喝供養著,卻不給他任何實權。
他的計劃是,靠自己的熱情與毅力打動雲汐,同時暗地派出東廠暗衛,到西夷遍尋當年為皇叔施法的巫師,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命其解除連心血盟的巫力。
那時,他華南信便可隨意大開殺戒了。
即便如此,在華南信的計劃裏,從來就沒有讓心愛的女人和他的皇叔再見麵的安排。
一切看似命運,卻絕非巧合。
眉眼獰然而厲,華南信暗忖,究竟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壞掉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