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望仙高台
旭日東升,一派金靡照亮了筆直的大道和高高的宮牆。
今日是宸王華南信的登基大典,至此新帝代替舊帝揭開曆史新一篇章,改年號為仁憲。
吉時到,皇城內音鼓齊奏。
宸王華南信換下孝服,身穿明黃袞服,頭戴及肩十二旅玉藻登臨奉天門,傲立睨眸,俯瞰城樓下的文武百官。
鳴朝三肖、玉簾高卷,官員們麵向城樓行三叩五拜大禮。
宸王手撫緞帶無聲凜笑,隻覺整個天下終於到他一人的掌控之中了。
冷眸促狹,宸王朗聲說道:
“眾愛卿平身,眼下已至深暑時節,欽天監已向京中傳回消息,現威海海域水勢頻顯異常。朕不日將起駕桂平親臨威海,登昆篁望仙台祝禱龍神佑我大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震天的呼喝聲中,宸王淺笑滿意,俊逸的臉上陰翳頓生。
……
昆篁島。
望仙台高百尺,形下寬而上窄,呈錐子體依海麵東而建,高聳巍峨。
其通體以半透無暇的雲石鍛造,九十九節寬泛玉石被長長的丹陛石隔為左右兩道,“龍隱壽山見祥雲”的浮雕氣勢恢宏,獨具匠心。
日升日落之時,沼波翻卷處隱綽玉墀,洋流浩浩湯湯。月明月懸之際,樓閣光影剔透,霞光琉璃掩映,頗具仙家氣韻。
登上望仙台最後一節玉階,劉太監倚欄汗流浹背,連喘帶喝兒嘍。
汗津津的大手作蘭指狀,捏起帕子頻頻抹汗,咽一下口水便自顧自的抱怨起來:
“哎呦真是的,沒事把一個觀水的台子置得這麽高幹嘛呀!”
閔瑞聞之笑了笑,解釋道:
“這登天的白玉石階總共九十九節,乃是遵循《太玄經》中‘玄生萬物,九九歸一’。眼下南疆大捷,神州一統又逢新帝登基,正好應了‘九九歸一’的大好寓意啊!”
劉公公斂了帕子,斜了閔瑞一眼,嘴角蓄起一抹譏笑:
“嘿呦國公爺,您越發會說話兒了。想來修望仙台是先帝爺的主意,怎麽著,您莫非是袁天罡在世,接下差事那會兒已能算出這台子築成之日,便是新帝登基之時不成?”
閔瑞猛然容色驚滯,縱然被這太監滿是帶刺兒的話激得心頭火起,又不得不做忍耐。
眼下變天了,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身為先皇舊部,做事還需處處謹慎小心。
閔瑞斂神蕩然若笑,略略執手道:
“嗬嗬,劉公公真是說笑了,您看這邊…此望仙台建於臨海處,正可謂隻有登高絕頂,才可賞盡這大好山河啊。”
那劉太監依話站在麵海的那處白玉欄前,小心翼翼探頭,向著百尺高台下方看去。
隻見海上驚濤拍岸,怒浪層疊。岸邊更有碣石嶙峋,百態叢生。
盯著那翻滾不息的潮水一刻,轟鳴的水響於耳畔充斥不窮,這腎虛的太監竟然開始頭暈眼花起來。
偏偏這時,肩膀陡然一緊,驚得他縮脖嘶嚷一聲,險些在原地蹦起老高。
“你、你幹什麽你——”
劉太監臉色蒼白瞪向閔瑞,還以為這人方才是要將他推下望仙台去,投入大海喂魚。
閔瑞見狀,知自己好心被對方當成了驢肝肺,心裏對這不男不女之徒的鄙夷不減分毫,略略嗤笑過後,問道:
“劉公公,您這是怎麽了?剛剛見您身形不穩,本王擔心您有所閃失才要扶您一扶,何以緊張如此?”
劉太監神色尬然,綿若無骨的手掌撣了撣肩頭,開口時陰柔的嗓音像是故意在捏鼻拿勁,容色極為不耐:
“行了,這望仙台咱家也看過了,在王爺府上討擾過一日,如今咱家差事辦完了也該回京複命去了。”
閔瑞心中求之不得:
“水師營中已布下酒宴,待公公用過,本王親自送公公一行人登船。”
“嗯……”
劉公公抿唇哼了哼,臊眉耷眼。
閔瑞隨即看向兩旁,吩咐:
“俊兒,你護送劉公公先回水師營。本王手頭還有些事,隨後就到。”
閔俊是閔國公的獨子,從小深受父母寵愛,因而當年遇到馬匪時,閔刑氏才會在情急之下做出糊塗事來,以長女和花乳娘作餌引開馬匪,自己則帶幼子先行逃生而去。
也因為那場變故,閔瑞開始對自己這個兒子嚴苛起來,親手將其投入到東清水師營中曆練,現下憑借真本事,人已晉為三品參將。
閔俊領命,引領劉公公等人按原路返回。
目送欽差隊伍浩浩蕩蕩的走下一層層石階,閔瑞長長歎氣,舉步走到白玉欄某處,兩手捧住砌金的雕獸用力扳動。
機關開啟,沉緩的震動過後,這望仙台頂層中心位置的石板兀自凹進一重,隨後向旁邊移動開來,顯露出望仙台內部一段距離不長的石階,與一頂隱秘的轎輿。
原來,這望仙台有兩種登臨途徑:
一是腳踏實地,步走登上九十九層階梯。
二,就是在望仙台下平地之處,那隱藏在天地十二火的圍幔後方有一道暗門,繞過幔帳進入暗門,就可到達高高望仙台的內部,由九重樓台支撐、足可容納千百人的龐大空間。
想來這觀景台高百尺,若是內部中空無所依托,便在搭建過程中不知要坍塌多少回呢。
閔瑞拾小階而下至九層的樓層,發現懸頂的隻有一造型極為普通的木輿,獨不見那金碧輝煌的帝輦。
放眼向下層看去,果然在約摸五層樓處看到一團明黃黃之物。
閔瑞當即麵沉不悅,問九層樓的守衛:
“剛剛有誰進入這裏,將那帝輦落下去了?”
守衛神色惶惶,低眉答道:
“回王爺,是…是東廠的程千戶帶人上了帝輦……”
“簡直胡鬧——”
閔瑞氣急獰目,大步邁上簡陋的木輿,憤憤揚聲:
“還不落本王下去!”
守衛不敢怠慢,啟動身旁的機關。
伴隨陣陣絞鎖轉動的悶鈍響動,木輿向著下層空間緩緩的垂降下去。
那明黃的帝輦真就懸在五層樓處。
此乃一造型極其精致奢華的轎廂,其外金漆朱釉,頂上更有雙龍交纏拱珠,造型巧奪天工。
轎廂裏麵三壁黃緞垂幔,配以金絲穿引祥雲圖紋,每麵都墜遍卵大的夜明東珠,燁燁華彩,氣勢十足。
想比而言,閔瑞所乘坐的木輿無論造型還是用料皆為普通,完全談不上任何特色。
打造那豪華帝輦的初衷,隻為圓璟孝皇帝的一個心願。
當初他將望仙台構建任務交付閔瑞之時,曾言明他想在登台那刻營造出一種如天神臨世、於繚繞仙霧之中現身的奇幻場景,爾後觀夠龍吸水的壯觀後,再走下九十九層玉台回到平地。
為滿足帝君的心願,閔瑞與工匠們可是廢了好一番心思、光頭發就擼禿了多少把。
後來,閔瑞從工匠們用以方便上下作業的升降木輿身上尋到靈感,於是照貓畫虎,打造了一頂極致轎廂,再配上最為富麗堂皇的裝飾品。接著,又在望仙台最高的平台上設置暗門機關。
屆時帝君禦駕親臨登上升降帝輦,配合機關再燃些香煙火燭,不就是神明降臨、騰雲駕霧的仙幻奇境了?
然君臣身份懸殊,素日裏閔瑞斷不會去碰觸的雕龍鑲珠帝輦,豈容無名之輩隨意登踏!
閔瑞將半個身子探出木輿,發現在五樓昏黃的壁燈旁,正簇擁著幾個番衛的身影。
“木輿停下來!”
閔瑞對上層的守衛做個手勢,令他再次搬動機關,停木輿至五層樓。
“程千戶,你為何帶人乘坐帝輦?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出木輿、過承接廊,人還未到程萬裏的麵前,沉冷的質問聲便先行追過去了。
身穿番服的魁梧男子慢慢轉過身形,紅彤彤火光的照射下,那張黝黑的方臉非但灰暗無溫,反而冰凜凜的折出一層青光,這讓閔瑞不得不聯想到毫無生命力的冰冷屍體。
心頭一悚,閔瑞不由自主停下流星奔月的步伐,表情微現驚懼。
程萬裏的眸光似被某些渾濁的霧氣附著,顯得昏晦不明,此刻正直勾勾的盯著閔瑞一張緊張無度卻在刻意壓抑著憤怒的臉孔。
“什麽大敬大不敬的,眼下你已是砧板上的魚肉自身快要難保,還要繼續為狗朝廷賣命嗎?”
閔瑞容色大駭,沒想到這位東廠千戶說講話竟然毫不知避諱。
這也魯莽了吧,即便是他家督主沒了,他也不該在這新老皇帝交接的節骨眼上,說話沒遮沒攔的。
閔瑞欽佩東廠提督冷青堂的才幹,可他自身還不想受到東廠的牽連。
內心起急冒火,閔瑞忍無可忍,劈掌狠揪對方的衣襟:
“本王警告你,說話不可這般放肆!想我閔家對朝廷忠心耿耿,本王深受華南氏重恩,得以異姓王公,位列一等爵,本王斷不會生不臣之心,也絕不容他人忤逆犯上!”
程萬裏嘴唇隱動,勾出一個僵硬而不自然的笑容,在晃動劈啵的火光下,顯得詭譎非常。
“你這樣想,可朝廷卻非是這樣想。卑職受我家督主的吩咐給王爺您一個忠顧,萬萬警惕劉公公。”
“什麽?!”
閔瑞脊背倏然寒涼,隻覺不可思議:
“你家督主…冷督主不是遇到海難,已經……?”
程萬裏灰冷的大臉,那陰森的笑意表露得更為瘮人,嘴唇蠕動並不分明,可每句話卻是咬字清晰,極像是從平地冒起的一般,無以名狀的陰絕詭異:
“我家督主並沒有死,他的船隊就快到威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