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永寧宮奢華的正殿裏麵,珍饈美味、金杯金碗,滿滿當當的鋪滿了桌。
皇貴妃萬玉瑤從錦鯉湖回到宮裏,便由宮人服侍卸去鬢發間繁重的雞血石頭麵,換上簡約而不失華美的宮裝,姿態款款落於主位,由新任的章事太監任公公陪伴侍膳,掬著諂媚笑臉,為娘娘殷切的斟酒布菜。
門簾一挑,粉襖黃衫的宮婢由打外頭進來,手上托了盞熱氣騰騰的翅粥,嬌媚容顏自帶盈盈淺笑,身段楚楚若秋水分外妖嬈。
即便被攉到腫脹的小臉上青一道紅一道的傷痕重重疊疊未曾消退,可精神麵貌與前一時刻人在水榭涼亭裏那淒厲痛哭相比,已然判若兩人。
她是夕兒,她的真身,即與顧雲汐換臉以後,頂替她的身份被明瀾送進宮來的屠暮雪。
手舉漆紅托盤走到一桌邊,屠暮雪頷首嗓音輕淺:
“啟稟娘娘,最後一道翅粥才剛出鍋,奴婢已將溫度晾到最好,娘娘請用。”
卑微躬身,女孩將琺琅白玉碗輕輕置於萬玉瑤的手邊,舉止落落大方。
璃瑚隨即上前,以銀簪試過,沒有異樣方才退回原處。
萬玉瑤倦怠的眸子低垂望向碗裏,見到一汪糯白噴香的羹水中攪著青紅一片,提鼻便可嗅到絲絲海鮮的甘醇,隨即眸底見亮。
優雅的端碗試了口,女人眉色一挑,讚歎:
“嗯,清新爽口,果是美極。夕兒,你的手藝不錯。”
縹緲眸光輕如細絲,斜睨麵色平寂無須的女孩,看到她那張美麗的容顏上許多道淤傷,眸子微眯,似是隱隱舒暢的笑意。
即刻落碗,萬玉瑤拉過女孩的手臂,五指拈動,卷起粉紅滾毛邊的衣袖。
屠暮雪眉睫微垂紋絲不動,沒有絲毫抵觸之態。
注視一段細膩小臂上密密麻麻的紅點,女人眼波張揚流轉,似笑非笑投向女孩恭順無抵的臉孔。
“哎,那些太監素來手黑,見這滿身傷痕本宮也知難為你了。璃瑚,快去取本宮的金創紅花油來。”
屠暮雪遁然神現驚色,下一刻曲膝跪地,低眉頷首:
“娘娘體恤之情奴婢感恩不盡,但夕兒為著大局,懇請娘娘收回成命。”
女孩經年跟隨蠱笛,就為將顧雲汐順利送入皇宮,她義無反顧的接受了蠱笛的安排,與顧雲汐互換了臉麵和身份。
隱山事敗,東廠一舉殲滅了蠱笛存於皇陵的勢力。為報仇更為再次奪圖,由屠暮雪定計策以顧雲汐之名親自打入皇宮,伺機而動。
眼下正是她與萬玉瑤合作的最初階段,憑借直覺,屠暮雪明白萬玉瑤雖是利用她、卻不肯完全信她。
方才說賜藥不過試探罷了,皇貴妃不過是想看看,這個被自己賜名“夕兒”的女孩是否誠心為複仇而來,究竟有無能力和毅力,協助自己除掉後宮的眼中釘。
然,屠暮雪接下來的表現讓萬玉瑤感到十分滿意,時刻緊繃的心弦在這刻稍微得以一絲輕鬆。
萬玉瑤順水推舟的喚回璃瑚,眸光悠然與之對過,繼而轉頭,玫瑰唇畔三分寒笑凜凜寒涼,默不做聲投向女孩,綿綿玉手落到女孩的手臂,親自將人攙扶起身。
女孩容色無半分慌張,那副平靜如若止水的神態似乎將自己的身份置身於永寧宮下人以外,合該收到一宮之主如此禮待。
“本宮真心疼你,誠意賜藥為你療傷,你如何要拒絕本宮?”
屠暮雪精修的眉睫微揚,粉潤嘴角勾出一抹清冷弧度:
“娘娘,夕兒與娘娘合力上演苦肉計騙過了裕妃,相信不日後她那頭便會有所動作。娘娘宮裏的東西一向最好,想來金創紅油也是靈丹妙藥。若夕兒此時塗抹,怕是會功虧一簣,彼時傷好再瞞不過她們。”
萬玉瑤眉眼灼灼直對女孩,隻靜須臾便翹動唇角,牽扯出滿意的笑紋。
手持玉箸幽幽品菜,女人點頭:
“不錯,到底是你思慮周全,足見可委以重任。”
屠暮雪低眉攏手,輕淺之聲流露出拳拳決心:
“奴婢謝娘娘誇讚,奴婢以戴罪之身入宮承蒙娘娘收留,一心隻為替家師報仇。隻要大仇得報,夕兒任憑娘娘發落,要殺要剮再無怨言!”
萬玉瑤紅豔豔的嘴唇抿動,黛青眼線飛揚:
“放心,你這般深明大意又會做事,本宮如何舍得叫你去死?待你為本宮除去心頭大患,便留在本宮身邊伺候吧。”
“奴婢謝恩。”
女孩淺淺的說完,羽睫微垂,清明眼底悄然閃過一絲詭譎的幽光。
屠暮雪說不清自己從何時便寄情於蠱笛。為他,她甘願承受換臉之風險以及術後錐心刺骨的疼痛。
再後來,她才知蠱笛愛上了的乃是自己這張臉的真正主人,“顧雲汐”。而她屠暮雪,不過是個鮮活的器皿罷了,專以自己的精血提供養料,以保持自己這張臉皮鮮活的器皿。
屠暮雪深知,隻要顧雲汐在世的一天,蠱笛找到昆篁島中潛藏的秘密以後還會卷土重來,也許,他還會再想辦法為顧雲汐重新換回原來的臉麵。
那時的自己,又算什麽呢?
屠暮雪深愛蠱笛,因為見識到顧雲汐的嬌美容顏,在得到她的臉麵之後便瘋狂的想將這張臉永遠占為己有。她想嚐試頂著顧雲汐的臉,設法去得到蠱笛的寵愛。
就在被送進宮門以前,屠暮雪曾被明瀾反複盤問。
考慮到未來大計,在麵對明瀾的提問時,她在言語之間巧妙的規避了蠱笛與冷青堂之間的關係,隻輕描淡寫的交代出為尋昆篁島圖,蠱笛在一年半前派人劫持了顧雲汐,為其改觀麵容送入皇宮,之後卻被顧雲汐反水欺騙的全部經過。
為成功除掉顧雲汐,屠暮雪還將顧雲汐是已故鄭國公之幺女的信息,故意透露給了明瀾。
眼下永寧宮中,萬玉瑤受用喝了半碗翅粥,爾後讚不絕口:
“要說夕兒你也是個有心之人,隻為模仿顧雲汐,一年半前專門奔走四方拜名師日夜學藝,這份恒心著實令本宮感動。”
女孩聽後唇弧輕展,一分淺笑噙於嘴角,意味不明:
“奴婢受尊上器重與顧雲汐換臉,身份得以交換後內心時有惴惴。想那顧雲汐生身之母即是宮中司膳房的前任掌事,技藝當是一流。她的女兒合該有些天分,非是我在後天能夠補救的……”
“你說什麽?!”
萬玉瑤身形定定的僵在圈椅上,陡然眼目大張神情凝滯,猛的抬手打斷了屠暮雪的咄咄言辭:
“你方才說……那顧雲汐的娘親是誰?”
一旁,掌事璃瑚的容色也為震驚,目不轉睛盯向女孩,認真聽她繼續說下去。
十二年前,萬玉瑤還是待字閨中的千金大小姐,然不止一次聽得神王爺與誥命夫人論起鄭國公與他的續弦裴氏之過往,因而此刻的她,對於裴氏的出身了如指掌。
萬歲爺送到鄭冉身邊的探子,背叛聖上,其下場隻有死無全屍。
眼前女孩頷首勾唇,精致的臉麵壓在一寸暗影裏,半掩半明的視不清神色:
“奴婢一早便與明督主交代得清楚,莫非是督主大人忘記示於娘娘了?”
……
西廠——
右手白嫩的二指捏著一顆一顆的瓜子,明瀾邊喂架籠上的金剛鸚鵡,邊是若有所思的想著什麽。太過漫不經心,捏起瓜仁送出的動作最終停在半路。
五彩斑斕的鳥兒快速磕完一整粒,歪頭瞪圓豆眼看向主人,眼見那兩指間的好東西懸在半空遲遲的不肯伸來來,小家夥再也等不及了,引頸伸出肉紅的小瓜,一對翅膀用力的撲棱了兩下。
它的主人依舊像是一尊雕像,不搖不動的身形令鳥兒再等不得,張嘴抻脖去搶兩指間的瓜子。
冷不丁指上一痛,明瀾驚叫著緩過神來,繼而殘缺的左手抖開,掌心裏的瓜子落了一地。
安宏湊上來,手捧起督主潔白的葇荑,神色泛起心疼,無微不至道:
“哎呦我的督主,您沒事吧,奴才給您吹吹。”
明瀾下意識低頭瞅向五指,就見右手拇指上一道血紅甚為奪目,雖未破皮,那咄咄的顏色也夠明瀾觸目驚心好一刻的。
明瀾怒火衝天,甩動殘破的左手,狠狠抽打架籠上的鸚鵡。
“小畜生當真是喂養不熟,竟敢扡本督!”
鳥兒瘋狂煽動翅膀掙紮盤旋一番,“呱呱”幾聲嘶鳴,翠羽斑斕掉落滿地。
安宏見狀好言勸慰:
“哎呀督主,您何必和個帶毛的畜生一般見識。來,奴才再給您好好揉揉。”
哄得明瀾消氣落座,安宏奉上茶水,試探著問:
“督主,您方才在為何事出神啊?”
明瀾細眉猝起,眸光須臾空茫:
“本督是想,該對屠暮雪的話相信多少?”
安宏促狹了眸子,追問道:
“您的意思是……?”
“根據她的交代,那顧雲汐的身世倒與本督兩年前的猜測不謀而合,顧雲汐果然就是鄭冉之女。”
“如此,她便是罪臣之女,冷青堂收留罪臣之女,那他也是有罪!”
安宏尖細的嗓音帶著激動的顫抖,一絲陰笑狡黠,恍而浮上清秀的麵容。
明瀾神情依然凝重,起身在屋裏轉了兩圈,頓步那刻眸色氤氳如染薄霧,幾分朦朧失真:
“若然被東廠所剿滅的蠱笛就是先皇與藍妃誕於西羿的九皇子,一年前劫持顧雲汐也算合情合理,畢竟那小野貓算是他救命恩人的遺孤。
可他為何這般狠心讓其涉險,輾轉周折更換容顏再送入皇宮?
還有,顧雲汐對自己的身份知道多少?冷青堂外表奉迎皇上卻在暗中背叛,私自將罪臣之女養在貢院,又是為何?難道僅僅因為她的娘親是當年自己的相好?”
安宏冥思苦想隻覺腦仁生疼,手指揉著太陽穴, 苦臉:
“督主覺那個理由能否成立?冷青堂為了一己之力,當年連他的師父邊督主都不放過,隻為裴如是,他就能以身涉險?”
明瀾驟然噤聲麵沉,眸光深邃放遠,眉心微有褶皺攏起,輕語自喃:
“若有機會,能將顧雲汐與屠暮雪的容顏再換回來……便是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