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懷子上殿,自證清白
冷青堂踏著月色回到東廠。
大門留守的番衛見有一襲夜行衣由遠及近坦然而至,立刻警覺起來,直到看清他的臉,紛紛躬身:
“督主。”
冷青堂一路進入正廳,程萬裏等在裏麵,行禮後端茶時便問起顧雲汐的事,語氣迫不及待:
“您可見到雲丫頭了?”
“嗯。”
冷青堂向他黝黑的方臉上看過一眼,旋身在椅上落座,舉杯卻不思飲,燭火下無儔的容顏迭起幾分凝重。
程萬裏見狀神情躊躇,卻還是忍不住追問:
“她……真的是……”
冷青堂沉沉闔眼:
“去宋府的路上我試過她的武功,確是與東廠追緝的假麵人如出一轍……隻是不知,他們與雷煥是否存有關聯。”
程萬裏訝異噤聲,眼簾立時挑高,黑漆漆的瞳眸定定的鎖向督主。
這是他們最為擔心的狀況。
自顧雲汐首次被拿入司禮監承受重刑以後,冷青堂雖迫於許元嬌的壓力放了人去,卻在儲秀宮內外安插了眾多眼線。
現下,根據諸多線索推敲得出的結論,終已成事實。
冷青堂深吸一口氣:
“召集三、四、五番暗衛,按照計劃行事吧。”
程萬裏遁然心頭微慌:“那……雲丫頭……”
“本督不容她有事!”
冷青堂截斷程萬裏的話,兩眼直直放遠,眸色清凜篤定:
“這次,本督決不會再次失算,本督定要將她平安無事帶回東廠來!”
……
深夜幽暗淒冷,寒風嗚咽如冤魂厲鬼肆意叫囂哭泣,在人間穿梭遊蕩。
街上空空沒有人,隻有各家各戶屋簷下倒垂的冰棱,長短粗細各不相同,在月光星光下偶爾閃爍出孤寒的幽光。
醜時過半,玄武街牌樓旁突有黑影閃過,細步小跑著拐進南巷裏,在巷口的水井前頓步。
小心翼翼的四下張望幾眼,他從衣襟裏哆哆嗦嗦的掏出一枚瓷瓶,拔下木塞,向井水裏撒下大量粉末。
隨即一群東廠番衛湧上來,將這往井裏投放異物的人困在當中。
看到番衛手中寒芒灼目的繡春刀,那人立馬軟在了井口的護欄石旁,口中不斷哭喊:
“饒命啊,大老爺饒命……”
四番擋頭白奇英分開包圍圈,接過番衛遞來的長頸瓷瓶,借著月色在手上翻覆的看過,挑起淩厲的豹目視向地上跪伏的卑微人物: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跑到這裏來,又向井裏投撒了何物,說!”
那人身軀發抖頭顱低垂,臉皮幾近地麵,弓背四肢蜷縮像個唯唯諾諾的王八:
“大人饒命,我說……小人是欽天監九品司晨,是、是奉宋監正之命……向井水裏放、放解毒藥。”
那人已知身犯重罪,斷斷續續的回答完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無半分支撐的力氣。
白奇英勾唇,笑意冷凜,手臂揮動:
“很好,來呀,拖走。”
同一時刻,東廠五番一小隊人馬便裝衝入欽天監監正的府邸。見到容色慘白的宋監正,五番擋頭駱子勳拱手,開口時語氣和緩恭順:
“宋大人不必驚慌,東廠冷督主知有人要對大人您不利,特命卑職接您入東廠小住。現馬車已在府外恭候,請大人隨卑職前往吧。”
話畢,舒臂膀做出“請”的姿態。
宋監正瞬間膽戰心驚,整個身子跌在圈椅上,瑟瑟發抖不能自已,被兩個番衛上前,連人帶椅子一並抬上了馬車。
……
又是清晨,蒼穹雲開日出,雪消風歇。
瘟災一夜之間全部退去,引京城數萬民眾歡呼雀躍,齊聚於皇城八門之下跪拜,高呼“聖上英明神武”,對其斬除魔胎之行感恩待德。
璟孝皇帝歡悅,便納了冷青堂的提議,次日暮晚宮門大開,寶和殿上排擺“普天宴”,帝君邀文武百官群臣與後宮嬪妃同往,又從百姓之中遴選百名青壯男子、百名花甲老人入宮,與帝王共慶。
彩燈高掛、歌舞升平,千百人歡聚一堂同享美酒佳肴,形成深宮之中外表最為鮮豔荼毒的景致。
許妃端坐並無心情賞歌品酒,隻眉色懨懨的側目看向後宮席位,那諸多嬌美明媚的麵孔中唯獨不見了裕妃。
今日顧雲汐告假,說是老家有人來到京中看她。先前受瘟疫之災人被阻在半路上,現下疫症過去,昨夜人趕到京城一家客棧裏落腳,一早便托人從宮外帶來了消息,想與顧雲團聚幾日。
許妃自然對顧雲汐所說之詞深信不疑,念她來儲秀宮伺候自己的半年裏矜矜業業,便準她兩日假,離宮與親人團聚。
眼前自己最鍾愛的兩人俱都不在身邊,許妃感覺好無聊,便於酒宴上提不起半分精神。
歌姬一曲唱罷,就見寶和殿外人影綽綽,似是有許多人聚在那處,進而對話聲起,嘈雜無度。
“是何人在外喧嘩?”
璟孝皇帝落了金杯,些微不悅的攏了眉梢,抻脖側了側身,向殿外揚聲問去。
一年輕內侍小跑著入殿,在紅毯中央跪倒:
“回皇上,是裕妃到了。奴才擔心她的身子未曾大安,不敢貿然放她進殿。”
這太監說的隱晦。
按照民間慣例,顧雲瑤落胎也屬小產,坐小月子未滿一月,於大場麵公然拋頭露麵實屬不吉利的行為。
金台下方陣陣騷動,文武官員、後宮嬪妃與百姓席上升起竊竊私語之聲。
金台上皇貴妃噤聲不語,微眯的水眸裏冷光明滅。
前日聽聞欽天監有官員夜入勾欄之所被東廠拿了去。
如今這東廠管的越發寬了,就連官員進出風月場也要染指?還是為的那件事?
緊接著,欽天監宋監正竟也染病在床,閉門不再會客……
難道局勢真的有變?
龍案前帝君瞬間顏麵黑沉,錢皇後一旁板臉對內侍道:
“裕妃也是,多大的人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今晚寶和殿不是她該踏足的地方,你去回了她,叫她往曉夜軒去好生休養。”
許妃聽聞錢皇後的話意有些刺耳,朱唇輕啟,可一時半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奴才遵旨。”
小內侍匐身一個叩頭,還未挺起上身之時就有清凜聲音從門外直直傳入殿中:
“皇上、皇後娘娘,臣妾自知落胎小產之人該是靜心呆在宮苑中修養,不可隨意走出。
然臣妾有罪,鬥膽請問,若然臣妾腹中胎兒還在,是否可入寶和殿親近龍鳳之顏,與君同慶,還望皇後娘娘示下。”
顧雲瑤的一番話猶如重石落海,立時炸開千萬層浪花,驟然眾人皆驚,滿殿聒噪喧嘩。
帝君腦中“嗡嗡”發響,怔怔坐在龍案前完全分不清狀況。皇貴妃雙拳顫栗,眉眼猙獰難以置信。錢皇後表情震懾之餘眉眼緩緩舒展,流露出絲絲竊喜。
老實說,身為六宮之主的她曾經對欽天監進言之說有過懷疑,畢竟她久居深宮,耳聞目染外加親身經曆過太多險惡之事。
隻不過彼時瘟災凶猛,京中數百醫師藥石無治,她也漸漸趨從於流言蜚語,且皇上決意對裕妃動手,她這位皇後便不敢阻攔。
而今裕妃就在寶和殿外,機不可失,錢皇後最先反應過來,忙起身開口:
“傳裕妃進殿,過往真相究竟如何,叫她把話當麵向皇上說清楚!”
小內侍再次叩拜,爾後顛顛兒的跑出去。
很快,顧雲瑤緩步進殿,身上傳雪白銀線羽紋廣袖裙,腰身微鬆,頭麵飾物簡單。
掌事頌琴跟在主子身後,手上托了她的狐毛遮寒鬥篷,一雙眼目寸步不離的盯緊主子的後背。
顧雲瑤走到大殿中央止步,撩動裙擺,曲身下跪,娓娓訴說:
“臣妾顧雲瑤,自知身犯欺君之罪。今日上殿不求聖上寬宥,隻求能為臣妾腹中皇兒洗脫無妄冤屈,臣妾便心意已足。”
璟孝皇帝五官抽搐,一張胖臉半分幽冷半分呆怔,在龍椅上須臾沉靜,才結結巴巴的問起:
“你、你不是……為什麽……裕妃,那日朕親眼見你喝下了落胎藥……”
顧雲瑤頷首容色冷寂,悠然扯動唇線似是蔑笑悄然逝過,澹然一句:
“臣妾有罪……”
“假使裕主子欺瞞聖上保下腹中龍胎算是有罪,那些妖言惑眾、妄圖借助天象之說伺機扼殺皇上親骨肉的人,又當以何論罪呢?”
隨著靡麗悠揚之聲潺潺落入寶和殿中,冷青堂一身提督蟒袍跨入門檻,穩步至顧雲瑤身後,甩曳撒雙膝及地,向金台之上揖手:
“微臣冷青堂查案逾時,未能及時回宮赴普天宴,還望皇上恕罪。”
帝君擺手,漫聲道:
“青堂啊,辛苦你了,不知你方才所言何意?”
冷青堂挑眉,一絲譏誚隱於眼角眉梢:
“皇上,當初裕主子身有孕事之始京城便無端陷入一場疫症,繼而欽天監借天象之說蠱惑民心。臣覺有異,一方麵在民間暗查此事,一方麵與裕主子商量出萬全之計,以安胎藥替換落胎藥,即可護住龍胎也能使謠言不攻自破。
如今主子腹中龍胎依舊在而天下太平瘟疫自去,可見天象之辭妖胎之說,純屬子虛烏有!”
許妃早已聽得義憤填膺,待冷青堂話音落去便從椅上挺身而起,走出席位向金台上深施一禮,言之鑿鑿:
“皇上、皇後娘娘,惡意散布天象謠言者實在可惡,其謀害皇嗣之行九族當誅。還望皇上徹查此人身份,緝拿元凶歸案,還裕妃母子清白。”
後宮嬪妃不約而同起身,福身齊聲向上:
“懇請皇上徹查元凶身份,還裕妃母子清白。”
皇貴妃僵在坐椅上,凝眸無語,額間鬢角皆是冷汗。
錢皇後輕幽側觀已是心中了然,玫瑰唇畔滑過一閃而過的寒涼笑紋,向帝君欠身:
“裕妃與東廠雖對皇上隱瞞保胎實情行為欠妥,然他們力保龍裔周全其情可嘉,於皇室於社稷皆是有功啊!如今功過相抵,還望皇上既往不咎,盡早拿下罪魁真凶。”
帝君眉色舒展欣然點頭,雙拳攥緊,怨恨的眸中寒芒迸出,凜聲如同湖麵冰封:
“東廠提督,你既然以計謀保下朕的皇兒,該是在背後已查出作亂者為何人了吧?”
冷青堂眉睫凜然正色,朗聲道:
“皇上明鑒,自瘟疫起臣派出東廠番衛日夜暗訪,並聯合太醫院共同協查,終於發現民間所傳之症並非瘟疫,而是有人蓄意於東西南北共三十八處主井內投毒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