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進宮之前
幽築貢院——
一天的修習結束後,杜掌事差人將顧雲汐叫到正堂。
在玫瑰椅上端坐,見顧雲汐落落大方的行禮,杜掌事微笑滿意。
待顧雲汐起身,才對她說:
“昨日宮裏頭有消息,儲秀宮急需人手,我想將你分去那裏當差。許娘娘是出名的清冷性子,然事少終是好伺候的主兒。一年前她得了皇子,那地位又固了不少。
我這般也是為你考慮。因你自身容色平,又無顯赫出身,若錯過這麽個差事,再尋怕是難了。且前些時候你得罪了明督主,往後再送進宮去,若內官們給你隨意排個髒苦埋汰的地方,也不得知。
眼下我隻管將話與你盡可能說明白些,主意最後還要你自己個拿。”
顧雲汐心生感激,看著神色親和的女人一刻,後退兩步,曲膝再跪,恭恭敬敬的揖手,向掌事獻上深深一拜:
“暮雪入貢院全憑掌事姑姑照拂,如今一切交由姑姑做主。他朝暮雪若能出人頭地,定不忘姑姑的知遇之恩。”
“快起來……”
杜掌事執手,將顧雲汐拉起,又握了她的小手,容色澹笑間顯出些微惆傷:
“我知你定不像她們口傳的那般木納,能站在那兒擺出如此標準的身段,誠然是個心思聰慧之人,你隻是很會保護自己。凡事由得自己,能裝糊塗固然是好,但凡身不由己,那時才是真的難。”
一番沒有太多語氣的話,卻輕易觸動了顧雲汐心底最柔軟之處,她為此深受感染的同時,內心持有的一貫警惕卻沒有絲毫放鬆。
不得不說,這位杜掌事素日裏不言不語,眼光卻是獨到。隻短短幾日接觸,似乎已將顧雲汐裏外看個通透。
剛剛那些話,僅僅是她一時興起的感慨?難道真沒有半點試探之意?
總之,未順利入宮以前,警惕心還是要有。
見顧雲汐半晌無話,對視間隻向自己吃吃的笑,杜掌事便不再多說,淺淺回她一笑,語氣溫和的說:
“行了,下月初一我會派人送你進宮奉職。後麵幾天你不必再隨姑娘們修習了,好好休息。明日裁縫來,讓他給你裁身新衣。”
顧雲汐聽後笑得憨甜:
“謝姑姑。”
沒想到,一切進展如此順利。
顧雲汐渴望盡早進宮,快些找到那麵具怪人需要的地圖,早日恢複自由身,回到某人身邊去……
命運之路既然不由自己來選的話,她便橫下決心,準備放手一搏!
深夜,皇宮——
繁星下,陸淺歌坐在荒涼冷宮牆外一梧桐樹上,靜靜等候著某人的到來。
黑夜襯著他的一張臉格外白,像是永夜與白晝的交集。他那鼻眼五官的線條更是起落分明,俊挺而流暢。
他身罩黑色勁服,一頭墨發高束於腦後,發絲迎風飄蕩,散出如星子般熠熠璀璨的光澤。
近醜時,陸淺歌終於瞥見牆角那處有團黑影,正緩慢的蠕動著。
“哎,我等了你整整一年,好在我有十足耐性,知道你早晚會現身。”
那黑影笑聲低沉,在空曠寂靜的宮牆外苑壓抑的傳響開來,配著幾聲貓頭鷹的夜鳴,也是驚悚而突兀。
陸淺歌懨懨垂眸,緊鎖了眉頭。
彼此相識的那天開始,他兩人之間就有約定:每逢十五,輕功極佳的陸淺歌必會潛入皇宮這處來看他。
一年前,陸淺歌在西廠犯了案,被明瀾畫影塗形四處緝拿,而彼時他早已千裏迢迢回到西夷。
這一去便是一年。
黑影向樹梢看來,驚歎道:
“你真是變了!從前你來皇宮,可是從不會穿夜行衣啊!”
陸淺歌牽唇,好看的臉上升出一絲愁苦之色,容顏瞬間黯淡,深邃的目光頓然眺得更遠:
“我在等一人,她未回來以前我務要事事周全,留住自己的性命。”
“問世間情為何物……嗬嗬,想不到烏丹國赫赫有名的紈絝三皇子,竟拜倒在我大羿國女子的石榴裙下。”
黑影調侃起來,故意打趣陸淺歌的癡心。果然,這句話立時招來了對方橫眉怒視:
“看來這段日子你悠閑得很!前些天宮裏頭出了件大案,嚇病了你們的皇帝,你居然不為所動?”
“消息滿靈通……我隻顧思念你,哪有心情管他人?”
黑影語氣輕鬆說著,又調笑。
“少來!”
陸淺歌啐道,挺身立於樹梢:
“見你一切安好便可,往後我都留在大羿,會按時過來看你。”
“務要小心行走!你的通緝令未銷,如今京城各處還有西廠緹騎。”
“知道。”
陸淺歌不再逗留,淩空一越飛出深宮的紅牆。
殘垣斷壁後方,一女聲接踵傳出:
“為情所困的男子已不中用,本宮觀這三皇子幫不上你了,為今之計我們又當如何?”
眸光駐留在陸淺歌身影消失的琉璃瓦處,黑影徐徐挺直身形,感歎一聲:
“再等等……我們已然等了那多年,並不差這一時。再說我們要做的,如今東廠也在做……”
——
夜半,顧雲汐被陣低緩的笛聲驚醒。
翻身下床,迅速穿戴利落,她拉來一道門縫溜到院中,飛身上房細尋。
高闊墨染的穹隆下,一隻紅色芙蓉風箏汩汩蕩動,煞是醒目。
顧雲汐微微一笑,知是麵具人聯絡她的特殊信號。隻要尋到那隻風箏的位置,便可找到麵具人。
顧雲汐一路飛簷走壁,靈動的身軀在房簷屋脊間舞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在石屋試練時,她每每駕馭輕功都被堅硬的石牆或是石梁撞得渾身淤紫、滿頭青包,繼而引來麵具人的嗤笑。
如今能夠自由自在的施展功夫,這感覺也是極好的。
在北麓庵後方的山崗上,顧雲汐尋到了那身玄氅的背影。
她緊走向前,距他十步以內停身,垂目頷首:
“尊上。”
他應聲點頭,卻不轉過身來,邊收風箏邊對著蒼茫夜色寒聲一句:
“你我好歹相處一年,我教會你許多東西,又將自身三成內力傳了你,如今你依舊不肯喚我一聲‘師父’嗎?”
她容色微斂,不作回答。
什麽傳授?
顧雲汐暗自抱怨,還不都是他的一廂情願!若是給她能夠選擇的機會,她甘願做回從前無憂無慮的女孩子,靜心守著自己心愛的男子……
那邊,麵具人兀自嗤聲,就算顧雲汐不吭聲,他對她心裏那點小轉轉也是了如指掌。
這丫頭真是不識好歹,自始至終內心隻認定一人,撞了南牆滿頭包都不知悔改啊——
風箏放在腳邊,須臾安寂,他又問:
“貢院與從前不太一樣,你待了幾日可還習慣?”
“可以的。下月初一他們要將我送進儲秀宮當差了。”
她神色淡淡的答,他即刻點頭,聲音透著一絲喜色:
“好,做得不錯。你自小長在貢院,耳聞目濡,到底與那些姑娘不太一樣。當初我選了你,確實找對人了。”
顧雲汐微曲十指,雙拳輕握,忽沉聲問:
“你偷偷在我包袱裏麵放進一枚暗器是什麽意思,害我差點被人誤會。”
麵具人笑得不以為然:
“那笛子的秘密果是被你發現了,它是為師送你的出師禮物,好好保管,日後會有大用。那裏麵共八十一枚毒針,用盡不會再有,小心使用。”
為師?
顧雲汐咋舌,敢情這人也是厚顏無恥之徒啊!都不管別人願不願作他的徒弟——
“既是禮物,你為何不光明正大的送?”
她豎了眉眼,情緒不耐煩了。
麵具人穩如泰山,朗聲答道:
“要我光明正大的送?如此,你是承認我這個師父了?”
“……”
顧雲汐瞬時啞口。
這是被他繞進去了?
“你真是魔鬼!”
懊惱間,她雙拳握緊,嗔了句:
“你我有約在先,我為你找到昆篁島地圖,你還我自由身,你可莫要忘記!”
“你與魔鬼_交易,還想談條件?”
話音剛落,視野前的人倏然回身,一張冰冷的麵具霎時占據顧雲汐的兩眸,令她心口猛收,猝的不敢吐納呼吸。
麵具人輕功了得,落步聲音輕微,幾乎聽不出聲響。
錯眼之際,他就飄至顧雲汐的眼前,好似個無根漂浮的妖怪。
麵具後方,一雙幽寒漆黑的眸,仿佛與夜的色彩融為一體,於此時此刻,牢牢的捉住了她惶恐閃爍的眼神。
冷眸瞬間變得深邃幽遠,像是有某種情緒番然而出,將眸底凝結的千年冰山融為一池清水,盈盈滌蕩,看得顧雲汐心頭微驚。
多少次,他著神秘邃黑的眼眸都會使她腦中產生一種不可抑製的錯覺,這人,就像是她的冷督主……
那覆在鐵麵下的五官,究竟又是怎樣的?
“你……那般渴望與他在一起?”
慘白的五指在黑夜中伸出,指骨纖長,除了顏色失血不正外,手的形狀極是好看。
顧雲汐驟然悚懼,心神不寧間抬腳想要躲避,卻聽他厲聲命令:
“不準動!”
風過,她的碎發在夜色中驚慌起舞。
玄氅衣擺迎風招展,“喇喇”作響。
他那刺目白的手掌,小心翼翼落上她的臉頰,帶著絲絲縷縷的寒涼,極像冬日晨間凜冽潔淨的空氣。
徒然,他眸色生厲,目光憑空放遠。
“有人來了,你先走,我引開他們!”
“尊上?”
顧雲汐一愣,不知他口中所指的那些人,究竟是誰。
武功精進以後她的耳力不差,然此時卻沒聽到方圓幾裏的任何異動。
如果真有人來,那隻能說,他們的輕功也不錯。
“怎麽,舍不得我?”
麵具人深深看她,突然間朗聲大笑。
顧雲汐當即漲紅臉大叫:
“你在說什麽鬼話!”
“放心,你我來日方長,快些去吧,還有許多事等你去做!”
麵具人撩開大氅,從腰間拉出一支三尺長笛。
那笛子以烏金鍛造,堅硬無比,全身各處都散射著七彩炫光,如一朵來自暗世界的黑色曼陀羅花,妖嬈而詭異。
顧雲汐頭次得見十二孔的笛子,且是金屬鍛造。與其說是樂器,道不如視它為一種武器。
“保重。”
簡單二字出口,麵具人撇下顧雲汐,腳踏蔥蘢的灌木蒲草駕馭輕功向西急馳,一路笛聲婉轉縹緲。
深吸口氣,顧雲汐也離了北麓庵。
麵具人施展輕功在草葉上間輕鬆飛馳,在西下二裏地的樹林裏停了身形。
盤膝坐地,他繼續吹笛,神色悠暇。
很快,林間“窸窸窣窣”的聲響越來越近。
人影紛亂,趙無極引領一隊暗衛從林間探出身,密密麻麻的人數不少,他們以半弧隊形向麵具人緩緩包抄。
曲調終了,冷青堂闊步走進包圍圈,夜行裝扮,身段落拓。
淡紅的薄唇彎出精致的弧度,他笑意輕鬆,一雙炯目緊盯麵具人,警惕著他的每個動作:
“一曲天籟,笛音繞梁,能夠在如此美妙之夜飽有耳福,真是本督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