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無力回天
怔然一刻,冷青堂黑眸之中有了瀅瀅的光亮,打趣道:
“我都這樣了,你還誘惑我……真是個小壞蛋。”
聲音透著一許揮不去的疲累。
“我、我是認真的!”
以為督主不信,顧雲汐急了,用力抓住木桶邊沿的手安扶的大手。那手背如玉般白,卻是徹骨冰寒,即便被溫水浸潤多時,也沒有絲毫感受不到暖度。
心,瞬時跌至九幽深潭,絕望而慘淡。
淚如雨下!她無法再偽裝自己,猛俯首,光潔的額頭頂在那泛涼的手背上,放聲大哭。
冷青堂神色坦然,平靜望著哭泣的她,另一手掌緩緩落到她頭上,淡笑著哄:
“乖,別難過。我不會有事,我也會娶你。”
桶裏水漸涼,他拿過柔軟的薄毯,又將她從水中撈起。
顧雲汐站在桶裏,濕漉漉的身體在督主眼前毫無保留。
烏黑的秀發好像柔順的長絲絨,緊密貼覆她的身體兩側,一對精致肩頭與玲瓏有致的曲線,便在絲絲縷縷的青絲間,半遮半露。
鳳目中灼灼的光輝一閃即逝,沒有曖昧的表露。微微笑過,他用薄毯裹住她,橫抱了放到床上。所幸她並不算重,經過牢獄之災,體重又輕不少。否則,他真要擔憂,抱她中途,便再走不動了。
枕邊一套嶄新的衣裙,喜興大紅色,娟紗曳地裙擺上是些芙蓉挑花紋。
顧雲汐愣愣看著,被它焰火般熱烈的色彩螫痛了雙目。
“你穿上它,定是光彩奪目……”
冷青堂坐在床邊,唇畔的笑意幸福而淺淡。眼望她,輕聲問:
“換上它,給我看看可好?”
“好!”
顧雲汐心頭酸澀,難過的吸了吸鼻。
兩手一鬆,薄毯順香肩滑落,露出女孩完美清純的軀體。
她既不羞怯也不拘束,就在督主麵前動手穿衣。
嫣紅長裙朱顏嬌。發如墨潑身窈窕。
眼前,督主滿意的對著她笑:
“真好看,隻差一方紅蓋頭……丫頭,以後都穿女裝吧,我愛看!還有,走路務要小心,再不能像個假小子那般,動不動被裙擺絆倒。”
顧雲汐神色一惶,隨即彎眉笑起來,眯細的眸裏凝著淚。
“丫頭,無論前路如何,今後你都會信我嗎?”
兀然,他定定看著她問。
“會!我信您!堅決不疑!”
她迎著他的眸,信誓旦旦,態度決絕。
幽暗的眸底瞬間染了水的漣漪,蕩漾的光輝如是感激、如是隱痛,如是懺悔、無以名狀的複雜,總叫人辨認不清。
“督主……?”
她含情呼喚,表情虔誠而傾慕。扶住他的臂膀,腳尖輕掂,晶瑩的嘴唇傾向心儀的男子,越挨越近……
他澹然推開她,不想她被他體內的毒傷到。用力眨了眨眼,說:
“丫頭,我想為你再梳梳頭……”
他看著她說。
“好,我們就到妝台那邊。”
顧雲汐驟然轉過臉,將從督主視線中移開自己悲情裸露的臉。
她說,她最喜歡那時在東廠,督主第一次為她梳的百花分肖髻。
於是菱花鏡前,他的動作有板有眼。
相識得相守,一綰青絲深。
每一篦,從發梢至發尾,督主都是極輕柔細致。
顧雲汐垂淚注視銅鏡裏映出的男子的臉,依舊風華絕代,好看
得讓人不願挪眼。
梳好頭,督主選一支荊花簪子,為她斜插在發髻邊。銀簪上麵,那幾縷花瓣流蘇密密匝匝湊著,搖曳生輝間,影影綽綽的最是奪人眼目。
日頭正午。
顧雲汐問督主可有胃口。
他便要吃她在提督府第一晚,為他親手煮的雞湯麵。
她立馬提了裙擺奔向廚房。
府裏,康海等小太監看到女裝出入的顧雲汐時,全都驚詫得看直了兩眼。
顧雲汐獨自在廚房裏擀麵,淚珠子顆顆掉到盆中,和進麵裏。
湯麵上桌,與那時一樣,滑舌的雞湯裹了白玉麵條,綴以碧綠菜葉,兩點橢圓麻油花。頂上是朵髓白的荷包蛋,可謂畫龍點睛。
她用筷子挑了麵條,一口口吹涼給督主。一個細細吃一個深深看,彼此互視,全部情感、綿綿愛意,俱在眸光相觸間脈脈的流淌不歇。
過後冷青堂感覺乏了,便攬著顧雲汐躺到床上歇息。
仰望床上刺繡的頂幔,他倆頭挨著頭,聊起去年重陽節、除夕夜,聊起到江安六郡賑災,聊起奉元郭家。
顧雲汐邊說,邊留意督主。她能感覺督主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像是就快睡著了一般。
“督主,你定會沒事的!虎兒還邀我們再去他家,您還要陪著我再去郭家呢!”
聽不到回答。
從未有過的心慌
她趕緊爬起來,倉皇的向督主看去。
督主仰麵闔眼,神色安詳。
顧雲汐內心像是崩潰,用力搖著他喊:
“督主,你快好起來!我要去看郭夫人,看翡衣,我還要你再陪我奉元”
寂靜依舊。
淚水濤濤不絕,顧雲汐三兩下奔下床,向外麵大喊:
“來人啊!快來人”
……
直至入夜,顧雲汐房裏都堆滿了人。
江太醫聞訊,與一名須發雪白的素袍老者火急火燎趕了來。老者正是醫聖,江太醫的授業恩師。
他在床前細觀冷青堂的樣貌,見他七竅滲出的黑血,又把脈一刻,逐的搖頭歎息,隻對程千戶說了句:
“此刻就算羌烏蕨在,老朽也是無力回天了。配製解藥尚需時日,然督主中毒已深,毒至周身經絡,已經來不及啦!”
說完,邁步出了屋。
“師傅,師傅……”
江太醫惶然,容色悲痛而不甘,一路呼喚著追逐白衣老者去了。
程萬裏兩手倒叉腰,與幾位擋頭一籌莫展,各自神傷。
夜空突然烏雲翻滾、電閃雷鳴,似乎將有一場暴雨來襲,哀悼這一幕人間慘劇。
闔府上下掌了燈。
顧雲汐呆呆坐在床邊,麵色蒼白,僵滯的目光始終留駐於督主沉睡寧靜的臉上,一動不動。
她像足一個風燭殘年之人,脊背癱駝的坐在椅上,從正午到暮晚,再到夜間。
燭火“劈波”,那抹羸弱的身影印在雪白牆麵上,留下巍搖的黑色剪影。黑白兩色交相呼應,她的剪影,便更顯頹喪、落寞。
督主分明隻是睡著了!
精致的鳳目自然的閉合,翹著濃密如鴉羽的長長睫毛,宛若華美神祗,就算入睡,周身都充溢著與生俱來的不凡和貴氣。
顧雲汐伸手過去,微顫的指尖扶過督主刀斧雕刻的完美臉頰。那刻,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痛苦。
心如刀絞,不過如此!
晴兒一旁
看得心酸,隻身湊到顧雲汐耳邊,哽聲低語道:
“姑娘,我來守著督主,您去廂房闔眼歇會兒。”
顧雲汐麻木的搖頭。鬢邊,荊花簪子的流蘇發出陣陣細碎聲響。
顧雲汐不願離開床頭半步,她怕她剛一走,督主的魂兒就會飄遠,再叫不回來了。
幽然長舒口氣,她勉強挺直脊背,環顧四下,對在場眾人道:
“太晚了,大家也都吃些東西,各自回去安置吧!程千戶、幾位擋頭,日後東廠少不了各位忙的,大家都回吧。讓我守著督主就好,我想與他單獨待著。我們倆就在這兒,一同等蔣擋頭回來!”
程萬裏眼底一熱,淚水奪眶,聲音顫巍巍的說:
“……好!”
不需解釋,他和這幾位緝查經驗豐富的擋頭都清楚,蔣雄與他的十幾人,再不可能回來了
他隻是不願破壞顧雲汐的希翼。
轉身對在場的人揮手,大家默然向屋外撤去。
隻有她與督主時,顧雲汐就在床頭對著督主笑。
她想,這該是自己平生最美的笑顏。隻可惜,督主睡得太香,閉著眼看不到。
無數心殤堆積,再輕盈的身子,也變得疲憊而沉重。
顧雲汐緩緩起身,以溫熱的濕帕為督主擦拭麵頰、掌心。
又有陳腐的血液從督主幹白如紙的嘴角滲出,顧雲汐看在眼中,內心僅存的一絲頑強與自欺,如沙土對壘的城堡刹那間傾倒,瓦解為無數渺小的碎礪。
她在床邊倒下去,絕望的捂臉哭泣著。
珠簾響動,顧雲汐驟然止住悲聲,水灩灩的眸色銳利如刃,投向異處。
“出來吧!”
她眯了眯眸,神情驀地警惕起來,雙手緊握成拳。
大紅仙衣如灼灼火雲,從珠簾後方翩然而出。
顧雲汐容色大怔,傻傻的看著玉玄磯在她麵前止步。
“仙長?”
她抬頭看他,詫異的輕輕喚了聲。
玉玄磯絕俊年輕的麵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眸光幽冷的盯了顧雲汐一眼,對她驟然女裝的扮相無半分驚訝。
轉頭看向床上的冷青堂,他口吻冰涼的呢聲:
“到底是你不肯聽勸,才會有此業障!”
“仙長……仙長你救救他!救救督主吧!”
顧雲汐立時撲在玉玄磯腳下,兩手死死扯住他的道袍,焦灼卑微的祈求:
“你救救督主吧!求你啦”
“笑話!你憑什麽如此肯定,我一定能救他?”
玉玄磯冷言冷語的反問,隨即眼尾一挑,傲然居高臨下,緊盯女孩的頑固。
她依舊堅持己見:
“你不是國師嗎?你一定會有辦法!”
玉玄磯當下沉了臉,猛一抖手,將道袍大擺從顧雲汐手中奪去。
這猝然的動作太過猛烈,連同女孩虛弱輕靈的身子,一同被拽倒。
艱難爬起,顧雲汐難過的咬住下唇,淚盈盈的眸光投向玉玄磯。
玉玄磯突然彎腰,手指挑起精致的下顎。
清水出芙蓉,濯而不妖,纖塵不染。女孩的容色根本不需粉黛裝點,渾然天成的美貌,果然是極好的。
兩指撫過她淚水漣漣的側臉,又將蘸淚的指頭放到口中,伸舌舔了舔。
冷聲笑過,玉玄磯垂目看她,輕蔑如看著一隻可憐的小狗,語氣淡淡問:
“如今,你總該明白何為梨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