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假太守(1)
飯桌上督主的一襲話聽得馮太守胸口悶懣,方臉上神情一半驚惑,一半是懊惱。嘴邊鬆弛的肌肉微微抽動幾下,他無奈的擠出幾分虛假而幹澀的笑:
“嗬嗬,督主說哪裏話,其實也無大事。當初災情一出,眾多民房被積雪壓塌,下官與手下曾到災情現場處理塌方,搶救受困百姓,想來我等的官服正是在那時被磚瓦木料磨破的。”
“哦?”
冷青堂狡黠的眯眸,嘴角漫出的嘲笑不易察覺。
他坐姿凜然的位於主座上,容貌佚麗如謫仙,加之那身湛青落拓的四角蟒官服,極像一副優雅雋秀的風景畫,惹人無限遐想。
被硬物磨破?嗬嗬,鬼都知道完全沒有可能
事實上,剛入亓陵郡城門那會兒,冷青堂便注意到衙役們的官服有異。
那些破洞與裂口,明顯就是鋒利之物一擊刺穿或者滑破了布料所致,如何說是磨破?
馮太守在扯謊!冷青堂對此心知肚明,表麵卻不露痕跡。
幽深的眼神忽而一變,正對上身邊顧雲汐瀲波清澈的目光。
她也在保持緘默狀態,再沒有方才的種種毛燥,瓜子小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暴露。
吃過飯,馮太守將賑災相關事項向冷青堂匯報後眾人起身,準備回各自房間休息。
顧雲汐低頭快步走,經過馮太守的身邊遽然腳下一亂,嬌小之軀瞬間傾到他的身上。
“大人!”
“小心”
兩個衙役搶先上前,待顧雲汐剛離開馮太守的身體時就展開臂膀護住他們的老大。
“哎呀!小的失禮,小的失禮……”
顧雲汐後退幾步,與馮太守拉開一段距離,精致絕美的五官繃緊,擺出一臉的措顏無地。而那雙光芒流閃的明眸之中暗含了絲絲冷笑,徑直視向馮太守,抱拳拱手道:
“小的腳下不穩,無意衝撞大人。得罪了、得罪了……”
馮太守臉色僵硬暗沉,單手扶住受傷的左肢,一聲不吭的盯向對麵那無限討人嫌的小番衛,雙目圓睜陡然放射出縷縷寒芒,恨意森森。
他身邊的衙役們也都摩拳擦掌、麵露厲色,似乎隻等馮太守一聲令下,他們即刻就會撲向顧雲汐,將她就地痛扁,為他們的太守出氣。
冷青堂挺身站在膳廳門口,漠然注視桌邊正在發生的事,不覺竊笑:
臭丫頭,不愧是本督的徒弟,真真兒鬼得很
冷青堂佯裝慍怒,裝模作樣厲聲訓斥:
“雲官兒,未曾飲喝酒怎麽就先醉了?!還不再向馮大人賠罪!”
“大人,請您寬恕小的,別和小的一般見識。”
顧雲汐複拱手,向馮太守躬身深深一拜。
馮太守滿麵不甘卻也無奈,隻得強咽下一口惡氣,牽強的扯動嘴角,開口道:
“不礙事。督主一行路途辛苦,早些回房休息吧,晚膳下官自會安排招待。”
冷青堂揚眉微作一笑,意味深長複雜:
“有勞馮大人。然本督才到亓陵,不該閑坐,想到外麵走走,體察民情。不知馮大人,可願隨本督一同前往嗎?”
“下官份內之事,如何不願意?督主,請。”
馮太守舉起右手,做出“請”的姿態。
待湛青翩然的身影遠離了他的視線,他目光收回,一對眼眸陰陰的眯緊,皺紋縱貫的老臉上默然浮出一抹邪戾的神色。
冷青堂、顧雲汐、盧容與太守
府眾人走出府衙。
行不多時,他們走進一條狹長的小巷。與剛入亓陵時目睹的情況相差無幾,此處民房多已修複齊整,百姓生活並無憂患。
經過一處民宅時,有一白發婆娑的老者突然在門前跪倒,向隊首的馮太守不住抱拳作揖,口中大呼:
“馮大人,您可是老朽的救命恩人啊!”
馮太守麵露訝異之狀,向他那邊緊走幾步,以右手攙扶老者,口中道:
“老人家不可如此,請起、快請起!”
老者羅著背,顫巍巍的起身,緊緊看向馮太守的昏黃兩眼中淚光閃爍:
“大人,我孤身一人多年,無兒無女,若不是您,這場白災定會要了老朽的命啊!”
激動的聲音引來周遭更多百姓圍觀。他們見到馮太守時,相互間議論不停:
“馮大人可是個好官啊!這次鬧災,他給我們又送銀兩又送米糧的。沒有他,恐怕今年我們連年也沒法過了!”
“是啊、是啊!我的房子都被大雪壓塌了,馮大人帶人送來煤炭,又安排我們到山神廟暫住,我們全家這才沒在路邊上凍死。再過不久,我們全家就能搬進磚瓦大房啦”
“馮大人大善人啊……”
人們將前來查訪的隊伍重重圍起來,稱讚不止。說話時,有人眼底閃現著異常激動的光輝,有的則是感激的流淚。
此情此景使冷青堂與顧雲汐內心震動不小。同時,在他二人心底聚積多時的疑問,也因為此番民間走訪得到了有力證實。
返回府衙,冷青堂將顧雲汐叫進他屋裏。
隔窗,顧雲汐注意到外麵有衙役不時徜徉,兩三身影來來回回,投在纖薄潔白的窗紙上,色調黝暗、模糊。
顧雲汐躡手躡腳的挪動椅子,向督主跟前湊近些,壓低聲問他:
“督主,我們是不是又被人盯上了?”
冷青堂不屑的翻眸,向外麵勾留曳動的人影瞥去,從容笑過後目光撤回,深深望向顧雲汐,以同等低聲回答:
“此番江安之行凶險非常,丫頭怕不怕?”
顧雲汐含笑,稍稍低頭微微搖一搖,臉頰隱約泛紅。
冷青堂欣然感動,與她額頭相抵,兩隻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掌心裏熾熱的溫度正在源源向她源源傳遞著自己的心聲:
丫頭,有我在,別怕……
“和我說說,來府衙的路上你故意下車,從那些衙役身上發現什麽了?”
顧雲汐一驚,與督主拉開距離,不可思議的感歎:
“您、您那時居然知道了?”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你心裏想什麽,作師父的自然清楚。”
對視間,冷青堂狡猾的眯眸淺笑,帶著股子得意。
顧雲汐這時看看窗外,神色警惕異常。
除了那兩三人影時不時的徘徊外倒無其他異常。她頷首靠近督主,若有所思道:
“督主,我懷疑那些衙役,並非太守府的原班差官。”
冷青堂歪頭認真聆聽,唇畔展出欣然讚許的意味:
“接著說……”
“來時咱們得到情報,說這裏的馮恒是個貪官,百姓人人唾棄。而今巡查所見,他卻是樂善好施,深受百姓敬仰。
咱們東廠的情報網一向不會有差錯,除非有一種可能,便是馮知道欽差會來,故意串通地方百姓作假!”
顧雲汐娓娓的陳述,麵色沉穩自信。話到最後,神情轉而又顯得幾分困惑。
並非是
她太過多疑。
地方官員,終日裏活在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當中,根本不顧黎民百姓之死活。
偶有代朝廷體察民情的皇封欽差到訪,地方官員慣用的搪塞伎倆便是,提前以銀兩收買民心,待欽差來時故意為其上演一出灑淚大戲。
待過路的欽差離開,形式一走完,他們該怎麽還怎麽。
正是:官擺官的排場,民念民的糟荒,各人管各人
冷青堂聽完顧雲汐整段頭頭是道的分析,不住點頭。見她又不解的蹙了眉,便寬慰她道:
“別急,到底是不是作假,等會兒暗衛回來一問便知,你先接著說完。”
顧雲汐順從的點頭,鄭重說道:
“最初,我對馮太守真實身份產生懷疑有兩點原因。其一,差官們於太守府奉職多年,本該是量體裁衣,做出最合身材的官服來,斷不會如我們所見的那般。
其二,方才在飯桌上我故意衝撞馮太守,就是為檢驗他那隻受傷的左臂。一個筋骨折斷的人,若是被人撞到他受傷的肢體,最先反應必是十足的緊張與痛苦。
然他並無這些表情,反而還有心情對我怒發衝冠,讓我不得不聯想,他那隻包紮著的胳膊……到底有沒有真受傷!”
話到最後一句,顧雲汐倏的眯眸,目光漸利。
安靜一下,她將征求的眼光投向督主,期待著他來評判。
他正對她目不轉睛,清朗的麵容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欣慰。
目光相對的一時,顧雲汐從那對深邃如曜的黑眸中看到自己臉龐,兩點小影兒,如此清晰、嬌媚。
身軀微震,繼而臉上一熱,她支支吾吾起來:
“我……我哪裏說的不對,您指出來便是……”
冷青堂柔柔散淡的笑,抓住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裏,溫軟的聲音透出幾分激動、幾分寵愛的韻味:
“你說的都對!我是開心,短短半年光景你便有所進步,可見當初在貢院時為師並沒看錯你。假以時日,你必會有更大作為!”
“還不是您教的好。”
顧雲汐含羞偏頭,唇瓣蠕動正要開口再講些什麽,門外一陣“篤篤”聲響起。
“督主,是我,盧容。”
不等冷青堂先發話,外麵的二擋頭率先自報家門。
“進來。”
冷青堂放開顧雲汐,負手揚聲對門外道。
盧容進來時帶來兩人,正是早先喬裝被派出打聽風聲的暗衛。
兩人來不及去除身上假須發假發等偽裝,就在督主眼前曲膝下拜:
“參見督主,屬下二人分別走訪亓陵幾條樞紐要道,打聽到一些消息。”
“講。”冷青堂一隻手肘倚靠桌麵,閉目仔細聽。
一個道:
“回督主,屬下探訪一些百姓,證實太守馮恒於亓陵為官五年期間,確實做過諸多巧取豪奪、魚肉鄉鄰的惡事。”
話音才落,另一人接話繼續道:
“可在數日以前,亓陵郡一夜白災來襲,致眾數房屋倒塌、田地被毀。那馮太守每日必帶領府中眾差官上街,挨家挨戶贈送錢財米糧、柴炭。百姓們背後笑稱:是馮恒出門滑倒時,不止摔壞了胳膊,還摔壞了腦子,所以才突然間轉了性,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