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潛入

  行軍速度比預想的還要快一些, 九月十一黎明時分,還未亮,王徽就率領十萬大軍靜悄悄抵達了居庸關北麓山下。


  這座山位於太行山餘脈和燕山山脈交接之地, 名喚“軍都山”, 原是丘,最高峰海拔也不過四百來丈, 山上林莽密布, 鬱鬱蔥蔥,哪怕是這樣萬物蕭瑟的秋季, 茂密高聳的針葉林也足夠遮蔽一支大軍。


  山下是一條狹長的溪穀,東西走向綿延開去, 河麵約莫四十來丈寬,波光粼粼,風平浪靜, 乃是永定河在此處分開來的支流, 河麵上橫跨了居庸關的水門城牆,城樓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到處都是持了弓箭巡視的韃子兵。


  再向南望, 則是這座雄關大名鼎鼎的馬蹄形甕城。


  兩側山勢斜斜向下, 陡峭險峻,中部唯一平整的地麵又十分狹窄, 堪堪能容得三架連弩並行而已, 而對於更加寬闊的摩雲梯來, 竟隻能容下兩輛並排。


  這條溪穀, 竟有三分之二的麵積是一片汪洋。


  真真是九塞咽喉,易守難攻。


  王徽站在軍都山半腰裏的一座峰上,垂目望著下方的城牆沉吟。


  連弩的威力,在於攻擊範圍廣、短時間內傷害極大,不論是鋼鐵巨箭還是床弩本身,一旦全麵投入戰鬥,在這個大範圍殺傷性熱武器尚未普及的時代,這樣能一次性發射多枚巨型彈藥的大型床弩,這樣的威力性質,其實已經具備了大規模熱武器的雛形了。


  多架床弩並排齊射,它們的威力加成並非是簡單的線性增長,而是呈現著幾何倍數的提升。


  所以……如果受地形所限導致連弩無法並排大量使用,燕雲軍的攻勢就會遭到相當程度的削弱,而這種削弱,是可以左右戰局的。


  幸好王徽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居庸關作為記錄了華夏民族幾千年戰爭文明的建築瑰寶,哪怕到了星際時代的銀河帝國,也保存得相當完好。


  王徽昔年率銀河帝國第三艦隊駐守地球母星的時候,曾多次遊覽這座古代雄關遺址,感受古戰場金戈鐵馬的餘氛,甚至還曾潛入永定河水下,親自去觀察古代關隘水閘的構造。


  可以,不獨是居庸關,這顆古老的人類母星上每一處載入史冊的戰略要衝——像是中國的居庸、劍門、嘉裕此類雄關,古羅馬帝國圍攻猶太人的馬察達要塞,著名的特洛伊城遺址,法國巴黎的巴士底監獄,薩拉熱窩的巴特米爾隧道,機械文明時期阿留申群島的海軍基地——不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至少地形、構造、哪處可攻哪處可守,她心裏都是一清二楚的。


  如果記憶沒出錯的話。


  “主子,毛子他們回來了!”姚黃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王徽精神一振,轉身往回走,邊走邊問,“都回來了?可有減員?可曾受傷?韃子發現不曾?”


  姚黃一路跑跟在旁邊,未及回答,兩人就穿過了樹林,來到紮營的空地上,有五六個人正站在那處拿巾子擦頭發,毛定邊就在其中,幾人身上都穿著黑鮫皮的水靠,周遭地上弄濕了一片。


  眼見將軍到來,這幾人立馬放下巾子起身行禮,王徽抬手免了,問道:“水下情況如何?可都還好?”


  “回將軍的話,咱幾個都好著呢,水底下除了憋悶些,旁的一點傷也沒有!”毛定邊興衝衝答道,眼睛發亮,顯然十分興奮於這次新奇的水下任務。


  “沒事就好。”王徽點點頭,收了笑意,“與我那水閘。”


  毛定邊也肅了表情,比劃著將起來。


  原來黎明前大軍剛剛抵達的時候,王徽就從飛熊衛裏選了幾個水性好的士兵,穿上特質的鮫皮水靠,潛到永定河底察看居庸關水閘的情況。


  開拔前一個月,王鳶就上交了一批特質的水肺,由於燕雲打的大多是陸戰,少有水戰,需要用到潛水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這些水肺也是試用品,並沒有後世正統水肺那樣強大的氣壓控製係統,故而最多也就能支撐著人潛個三丈——也就是十米——左右的深淺,再想往下潛就絕對不行了。


  不過這段河道汛期最深處也不過才兩丈,帶著這套水肺潛下去也是綽綽有餘。


  這些試用品,也是王徽考慮到居庸關的地形情況才吩咐研製的,眼下到底是派上了用場。


  “……水門上方有閘樓,無人看守,閘樓裏設有閘門,一直延伸到水下,已經觸到了河床,閘門柱為磚石建成,中間縫隙勉強可過一人,不過……”毛定邊左右看看,“穿重甲的弟兄可能就不行了。”


  “原也不會讓重騎和重步下水,”王徽點點頭,又問,“可曾數清楚共有多少縫隙?”


  “是。門柱共五十二根,縫隙有五十三處,中間兩處連接了閘門,有鎖鏈纏繞,不能過人,能過人的一共是五十一處。”


  “足夠了。”王徽終於露出笑意,拍拍他肩膀,又衝旁邊幾個一道下水的飛熊衛點點頭,“做的不錯,待攻破了居庸關,再一並給你們論功行賞。”


  幾個大夥子撓著頭皮,嘿嘿笑個不停


  “下去休息罷,晌午造完飯,從你的人裏頭給我選三十個兵上來,”王徽又囑咐一句,“記著,水性不一定多好,會鳧水就成,但身手要最好的,知道嗎?”


  “是!將軍放心!”毛定邊大聲應下,行了個禮,就跟同袍們嘻嘻哈哈走遠了。


  這具體的破關計劃,王徽尚未同下屬們仔細交代,不過姚黃在旁聽著也懂了一些,眼見四下裏人都散開了,就低聲問道:“主子是不是想派個隊先從水底潛入關內,撕開個口子,咱們大部隊就能順順當當殺進去了?”


  王徽斜她一眼,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不錯,孺子可教也。”


  姚黃紅著臉笑得開心。


  王徽心下卻是有點感慨,想不到在冷兵器攻防戰為主流的封建時代,這樣的敢死隊戰術居然也能派上用場。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居庸關地勢有如“漏鬥”,兩側山勢奇險無比,中間多為水道,少有平地,城牆之上守軍火力太過密集,在近處根本不可能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架好床弩和雲梯,能並排而行的空間太,那麽少的人往前衝,簡直就是給城樓上的守軍送活靶子。


  朱癸還曾提議直接在山上用弓箭和床弩往下射,被王徽一記冷眼瞪了回去,山頭距離居庸關城樓太遠,弓箭和床弩都是有射程的,一旦超出射程,弩|箭就會直接失去力道和準頭,到時非但射不到人,反會直接掉到地上或水裏,被韃子拾了去,便宜的還是敵人。


  唯今之計,也隻有先引去城頭火力,另一邊燕雲軍就可以迅速通過那段狹窄的平地,到時連弩一波猛攻,再堅固的城頭都能轟塌一大半。


  破關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然而居庸關乃是幽州之外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可以是柔然人的最後一線希望,但凡他們還有點血性,但凡還有人不想當亡國奴,這場破關之戰,就都會全力以赴。


  故而,這支敢死隊的幾十個兵,都必須是高手中的高手,除了過硬的功夫之外,更得有必死的決心。


  想至此,王徽眼神微冷,轉頭吩咐姚黃,“把子絮他們幾個都叫過來,我有事情交代。”


  姚黃行個禮,撒腿跑遠了。


  #

  十萬大軍的營盤全紮在軍都山這個峰上,所幸此處山勢頗緩,林木又多,堪堪也能盛得下這麽多人,不過五千飛熊衛作為燕雲侯親衛,離王徽總是要近一些的。


  毛定邊作為飛熊衛統領,一邊點選著身手好的弟兄,一邊時刻注意著將軍那邊的動靜,接著就看到幾位參將都圍到了將軍身邊。


  不知將軍了句什麽,就見那幾位全都變了臉色,又驚訝又焦急,尤以濮陽參將和姚參將兩人為最,兩人表情十分激動,你一言我一語,嘴巴開開合合,正在極快地話。


  不過到底隔得遠些,這些頭頭腦腦們又有意壓低聲音,故而毛定邊仔細去聽,也沒聽出來什麽。


  就見將軍又了一句,隻聽嘩啦啦一陣鎧甲響聲,那幾位參將竟然齊刷刷跪在了地上,立者唯將軍一人。


  毛定邊一時也有點嚇著了,下意識就想往那邊過去,卻被副統領一把拽住,衝他搖搖頭。


  將軍臉色也有點冷,好像是嗬斥了一聲,繼而放緩臉色,又了幾句,跪著的幾位互看一眼,臉色稍微好了一些,卻仍是跪著不動。


  將軍做個手勢,又了好一會兒的話,參將們才慢吞吞站了起來,隻是臉色還有些不豫,將軍卻沒管那麽多,抬手揮退他們,隻留下濮陽參將一人,攜著她的手,一邊話一邊走進了樹林中。


  想來是還有別的事情要交代。


  毛定邊性情粗豪,但那不代表他是傻子,兩年前攻取朔州之戰中,胡老六為救他而死,他悲痛之餘,竟也很快成長起來,性子變得更加縝密細致,如今領了正四品的飛熊衛統領,也是王徽看重他的結果。


  他就想著,待會領著弟兄們過去見將軍的時候,私下裏一定要問個明白才好。


  #

  晌午很快過去,將士們吃過幹糧,憩片刻,王徽就傳令讓毛定邊帶著選好的人一道過去見她。


  “……將軍,三十個弟兄都挑好啦。”毛定邊打個手勢,三十名飛熊衛齊齊向王徽行禮。


  “免了。”王徽和顏悅色道,又一一細問夥子們的姓名年齡、籍貫家人,至於水性和身手倒是沒再過問,她還是相信毛定邊的眼光的。


  飛熊衛們有點奇怪將軍為何問得這樣細致,但也一五一十都作了答,期間濮陽荑一直站在一旁,手裏拿了炭條和白紙,刷刷刷地記錄。


  一共三十個人,全部問完也花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王徽看著濮陽荑都寫完了,就把那張紙拿過來,略略掃一眼,就抬眼看向士兵們。


  入眼是一張張年輕的麵孔,最大的二十六,最的也不過才二十歲,都是飛熊衛裏身手最傑出的兵士。


  都還是孩子啊。


  她吐出口氣來,肅了臉色,緩緩道:“目下情勢,想必你們也看到了,居庸關雄關難破,易守難攻,水道寬闊,旱道逼仄,床弩雲梯無法並行,唯今之計,隻有擇數十勇士於水下潛入關內,製造事端,擾亂韃子視聽,如此我軍方能出其不意攻破城牆。”


  此言一出,眾兵麵麵相覷,便是再笨的人,也意識到了此次任務的危險性。


  這樣寥寥三十人闖入韃子大本營,還要不顧一切吸引敵人注意,把所有火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這與自殺何異?


  飛熊衛到底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燕雲侯親衛,有大部分是當年從陽和所跟過來的老人,而最年輕的新人,至少也參與過收複河套的戰役,幾經生死考驗,錘煉打磨,這點心理素質還是有的,隻是雖不至於交頭接耳,卻到底是變了臉色。


  連毛定邊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來。


  王徽並不多加理會,隻繼續道:“此次行動過後,能活著回來的,在原有官職之上擢升一品,賞銀五百兩,若不願要銀子,有其他的要求也可以提出來,隻消合理,我無有不允。若是不幸犧牲,有親人家室的,燕雲衛衛所衙門將一次性發給恤銀八百兩,此後三十年內,每年都會補貼五十兩;若是孤兒,則可指定一人或一戶,恤銀例同有家室者。”


  這話一完,帶給士兵們的衝擊力比方才那道任務還要大得多,官升一品就不消了,許多人摸爬滾打十幾年都不見得能升一級;可那五百兩白銀是什麽概念?哪怕在如今初現富足的燕雲四州,他們作為燕雲侯的親衛,每月的餉銀也不過是一兩五錢,一年下來不吃不喝,滿打滿算能攢下十八兩銀子來。


  五百兩,那是將近二十八年的餉銀收入。


  幾乎就等於半輩子的錢了。


  可如果倒黴戰死了,家人親朋不僅能一次性拿到八百兩的撫恤,甚至此後三十年裏,每年都還能拿五十兩銀子!

  乖乖哩……家裏那些父母叔伯,還指不定能不能再活三十年呐。


  這不就等於衛所衙門把自家人供養起來了嗎?


  王徽這番話一出來,飛熊衛們素質再高,也忍不住開始交頭接耳了。


  毛定邊眉頭大皺,使勁清了清嗓子,眾兵這才安靜下來。


  然而一雙雙眼睛卻還是直勾勾盯著王徽,這些年輕的麵龐上幾乎再見不到一絲猶豫,反是充滿了狂熱。


  王徽微微一笑,又道:“你們都還年輕,此次行動攸關生死,我給你們一次選擇的機會,若有不願意去的,可以現在退出,然而此後也就不能再在飛熊衛當值了,念你們才能突出,除去飛熊衛,其他幾個營,俅牛、虎狼、車獰,或是步兵,任憑你們挑選。”


  話音才落,就見打頭幾個兵對視一眼,略略一點頭,忽然一齊單膝跪下,拱手道:“人願追隨將軍,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有這麽幾個人一打頭,剩下的自然再不猶豫,紛紛跟著跪下,向王徽剖白心跡,都表示願意參與此次行動。


  笑話,去了也不一定就會死,活著回來還有重賞,就算死了,家人也有衛所贍養終身,可如果不去,就要從飛熊衛裏除名,不論再去哪個營,那都是要遭人恥笑一輩子的。


  飛熊衛作為燕雲侯親衛,不僅待遇糧餉是全大營最好的,關鍵是出去倍兒有麵子,每個人都是經曆重重考核,千難萬險才入選的,不僅要有資曆,更得有過硬的身手本事才行。


  在飛熊衛當值這件事本身,就是足夠誇耀的榮譽。


  對於這些熱血上頭的年輕人來,榮譽、麵子,有時候倒真比性命來得更重些。


  “……很好。”王徽輕笑點頭,而後肅下神情,兩手抱拳,一揖到地,“如此,就多謝各位鼎力襄助了。”


  濮陽荑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拳頭攥得緊緊的,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似是想什麽,卻終究歎了口氣,什麽也沒,隻拿著炭筆走過去,這三十個兵裏頭有幾個孤兒,按照王徽所,是要登記


  一下指定的撫恤對象的。


  #

  夜幕很快降臨,公作美,無星無月,這是個能見度極低的黑夜。


  時近三更,居庸關內的點點燈火次第熄滅,所餘隻有城樓上不斷巡視的守軍火把,還有零星幾處不眠的燭火。


  永定河北岸,離隘口稍遠的地方,十萬燕雲大軍裹蹄銜枚,嚴陣以待,排在最頭裏的,赫然是三架黑沉沉的鋼鐵連弩。


  南岸一處偏僻的渡旁,幾十個人穿著黑漆漆的水靠,頭上戴著製造局特製的水肺麵罩,毛定邊正在做最後的人員清點。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咦?怎麽多了一個?”毛統領愕然。


  眾兵立馬朝最後那人看去,也不待統領發話,立時便將人團團圍住。


  “慌什麽,是我。”那人開口了,語氣含笑,聲音清潤柔和,還帶了點磁性,邊邊摘下麵罩,映著微弱的光,教人能看清那張熟悉的臉龐。


  “將、將軍!”毛定邊大駭,當時就跪下行禮。


  “將軍?”“將軍也來了?”“和咱們一起?”


  飛熊衛們頓時吵吵起來,卻是又驚又喜,忙不迭一齊跪下行禮。


  “行了,都起來吧,時間很緊。”王徽重新戴好麵罩,拍拍毛定邊肩膀,“你可以歇歇了,此役由我指揮。”


  “將軍,可是我——您……怎麽能,這、這——您如何能輕易涉險……”毛定邊一時語無倫次,隻急得團團亂轉。


  “閉嘴。”王徽看他一眼,再不多話,轉身走到河邊,留下兩個字,“跟上。”


  水花濺起,她已如遊魚一般躍入水中,幾串氣泡浮出,再無聲息。


  燕雲侯積威多年,作為貼身護衛的飛熊衛早已對將軍的命令形成了條件反射,有將軍在,統領自然算不得什麽,一個個也下餃子般潛入了水裏。


  “……媽個巴子,死就死吧!”眼看岸上隻剩自己一個,毛定邊氣急敗壞跺了跺腳,終於也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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