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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攻城(下)

  “報——將軍!白副將那邊已經得了!”


  “甚好。”王徽點點頭, 隻喝了一口水,又把水囊遞給趙玉棠。


  “傳我軍令,命東北、東南、西南三路主將從速攻破城門, 肅清周遭敵軍,就地紮營休整待命,非號令不得繼續出兵。”王徽就點齊傳訊兵, 軍令一條條流水般吩咐下去,“全軍將士不得靠近城內水源, 人畜均不得飲用、使用附近河水井水,不許煮水造飯, 亦不得洗浴盥漱,三餐以冷食幹糧為主,飲用隨身存水, 儉省為要。有違此令者, 軍法從事!”


  想了想又添一句,“至多三日便可大勝, 性命攸關, 勸將士們權且忍耐。”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畢竟白蕖已經在水源之處做了手腳,目的就是從內部瓦解柔然守軍的戰鬥力,若是被自家兒郎不慎喝了用了, 那可真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倒也不是沒有野外製取蒸餾水的法子, 就連其中的重要道具——塑料薄膜, 也可以用熱帶闊葉植物的葉片來代替, 然而漠北苦寒,又去哪裏尋那種又大又油的葉子?沒奈何,也隻能先省著點喝水了。


  好在此戰勝局已定,接下來也無非就是磨時間,不出三,必能徹底攻破王庭。


  就算要忍,也不用忍太久。


  一麵又著人立刻回營,把王經曆和李經曆兩人護送過來,也好盡快開始對連弩和摩雲梯進行檢修維護。


  自從執掌雁門衛之後,雲綠和王鳶不必再親自帶兵,再加上後來的一個李謐,三個人就分別領了衛所體係之下的文職官屬,王徽的都指揮使和平朔將軍是同樣的品銜,都為正三品,雲綠則是正四品的指揮僉事,王鳶和李謐專研軍工,便各領了從五品的經曆司經曆之職。


  一串號令發下去,王徽又讓眾兵士整隊集結,清點一下人數,八千兵馬傷亡十分輕微,隻戰死了不到不到二十人,輕傷百來人,都是不用包紮晾幾就能自己痊愈的,重傷失去行動能力的有十幾人,王徽察看一下傷勢,命人做了簡易的消毒防感染處理,就吩咐抬下去,著隨行軍醫悉心治療。


  餘下七千九百多人就這樣紮下了營,倒也不用費事,有現成的哈那氈房可住,家具物什重新歸置一下,倒也似模似樣。


  哈拉和倫王庭並不特別大,約莫有半個金陵城大,將近八千人的隊伍這麽一住下來,王徽也沒有特意吩咐緊縮勢力,就幾乎把整個王庭東南一隅占滿了。


  彼時已近正午,王徽和眾兵士吃過幹糧,餘下三路人馬就陸續有捷報傳來,是幾位副將已攻破了各處城門,照著將軍的吩咐紮下營了。


  “很好。”王徽點點頭,褒獎幾句,倒也不忙著傳各位副將前來相見,隻又發了一輪號令下去。


  “如今我軍四麵包抄合圍,韃虜已成甕中之鱉,日內必會發兵突圍,背水之戰,其勢不可覷,各路主將不得掉以輕心,須心應戰,盡量削減敵軍兵力,同時漸漸前進,擴大勢力範圍,力圖將剩餘韃子逼進王庭金帳周圍……須善待百姓,不得奸、淫、擄、掠,若遇敵方斥候細作來探,不必留難,縱去即可。”


  兩日後,王庭金帳。


  左賢王闊綠台蠻古海正坐在案前出神。


  他身穿一襲寶藍織金大襟領座長袍,頭上戴著鑲了東珠的氈帽,帽子兩邊各垂下兩條粗大的雪白狐尾,毛色純淨,油光水滑,一絲雜毛也無,看著十分華貴。


  賢王的金帳極為寬敞,打眼粗粗一看,幾能容下五六頂平民居住的哈那,帳內垂金鏤玉,中原的瓷器絲綢,西洋的水晶寶石,南洋的異果香料,隨便哪樣拿出去,都抵得千兩白銀的金貴物事,卻就那樣隨隨便便堆在各處,至於各類華美的貂裘獸皮,更是如同尋常衣物巾帕一般散亂放著,又是富麗又是奢靡。


  就連那張紫檀木嵌金絲的大桌之下,還墊著一張白虎皮,黑白條紋交錯相間,碩大的虎頭趴在桌前地上,神情猙獰,雙目圓睜,獠牙如同匕首一般泛著雪亮寒光,而那萬金難換的毛皮之上,竟已被沉重的桌案四腳壓出了四個坑來。


  足見主人有多麽不愛惜。


  當真是“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


  然而即便坐擁這樣潑的富貴,左賢王蠻古海也依舊高興不起來。


  因為他知道,早早晚晚,這一帳子的財寶——不,應該是整座王庭——也終將屬於那個正率軍盤踞於城中四角、惡魔一般的中原女子。


  然而知道是知道,他卻並不甘心認命。


  “大哥,大哥!”忽然帳外傳來叫嚷聲,話音未落,簾帳就倏地掀起,走進來一個高大男子。


  蠻古海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敢這樣不經通報就闖進來的,全哈拉和倫也不過就那一個人。


  同為上一代可汗側妃所出、他的同胞弟弟,柔然右賢王闊綠台格仁。


  他就輕輕抬起眼,麵無表情地看過去。


  “大哥,不好——”格仁滿臉焦急,風風火火闖進來,正待稟報軍情,到口的話卻被兄長的表情和目光鎮住了,一時不出話來。


  蠻古海長歎一口氣,輕輕閉上眼。


  “……是不是又敗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著,如同將死的遊隼發出嘶啞的悲鳴。


  兩之前,俅特格王率軍從四路方向攻破了王庭城牆,他本覺大勢已去,卻不料那女子竟沒有繼續攻打內城,而是率軍駐紮在了四個城門之下,開始休整。


  這些年來,柔然人幾乎是被平朔將軍碾著壓著打,無數的部落被族滅,無數的子民被驅逐,原本屬於柔然的草原卻一點點被楚朝蠶食殆盡,幾乎每一個長生的兒女都對俅特格王有刻骨之恨,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飲其血。


  左賢王本就不是細致縝密的性子,身邊大將又死的死傷的傷,在這樣的恨意驅使下,自然難免貪功冒進,看見俅特格王不再進攻,就覺得機會來了,不過捱了半日就再也耐不住性子,連續派了四撥人馬前去四處城門主動攻擊,一方麵求突圍,一方麵求殺敵。


  卻沒想到那群南人不僅有蒼鷹的凶猛,更有狐狸的狡猾,紮下營不過大半日,就已摸透了所駐地帶的地形,一個個躲在氈房後頭,馬廄頂上,放冷箭打遊擊,雖然人數少,但柔然軍數量也不多,又完全不習慣城內巷戰的打法,交鋒沒有多久就死傷慘重。


  四波兵馬派出去一萬六千人,活著回來的還不到九百人,一多半還是重傷。


  而這,已經是王庭所剩無多的兵力的一半了。


  四麵的楚軍卻還在慢慢朝中間推進戰線,並不主動進攻,隻是從四麵八方慢慢圍攏過來,而他們這些殘兵敗將,在這裏坐困愁城,仿佛那陷入酷刑的死囚,眼睜睜看著四麵的釘牆朝中間慢慢合攏,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等死。


  他都能想象那女子隱藏在玄甲戰盔後麵的臉上,帶著怎樣興致盎然的笑容,一麵戲弄著困獸,一麵欣賞著獵物最後的絕望。


  俅特格王,不是惡狼,更不是蒼鷹,而是——真正的,魔鬼。


  左賢王心底寒如冰雪,卻又仿佛在雪地裏燃了一把火,明明是即將熄滅的死灰,卻依舊苟延殘喘不肯死心地吐出一點火苗來,理智上明知道再打下去無非死路一條,然而卻還是不甘心,仿佛賭徒一般源源不斷把手底下的兵派出去,乞盼長生能降下奇跡。


  兄弟、妻兒、部下,無不苦勸不要出兵自尋死路,他卻隻是置若罔聞。


  方才又派了一撥八千人的兵馬出去,這已是拱衛王庭的最後一道防線了……他現在已不奢望殲敵,隻求殺出一條血路,好歹能帶著殘部突圍出去,向東逃往上京求援。


  這是他,也是留守陪都王庭的柔然人最後的希望了。


  可眼下親弟弟卻這樣惶急地衝進來——那除了大敗虧輸,還能有什麽?

  雖時間好像格外短,他前腳才把大軍送出去,後腳就……但隻要是對上那個魔鬼的軍隊,就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


  蠻古海微微閉上眼,等待著審判的降臨。


  “不……不是,大哥,不是敗仗!”格仁急急了一句,見到自家兄長猛然睜開雙眼,那目光陡然間仿佛迸發出亮光來,頓時又是一陣不忍。


  然而再是不忍,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也不得不。


  “那、那八千騎兵,他們都——”他低聲著,“走到中城不出一裏,就犯起了肚痛,渾身酸軟無力,就……好容易才支撐著回來了。”


  蠻古海一雙眼微微睜大,怔怔盯著弟弟,好像沒聽懂他在什麽。


  停頓片刻,目光忽然變得凶狠,大聲道:“你……你什麽?”


  格仁垂下眼,嘴唇囁嚅一陣,艱難地重複了一遍。


  左賢王原本坐直了身子,此時呆愣半晌,重重倚在靠背上,又愣怔一刻,嘴上木然道:“派……派醫官前去診治。”


  右賢王點頭應下,歎口氣出了金帳。


  然而這隻是噩夢的開端。


  接下來,整整一個下午,不斷有人從金帳裏進進出出,全都在向左賢王回稟這場突如其來的猛惡疫病,不隻是那八千兵士,賢王大妃、各位台吉、王子郡主,還有數不勝數從城中各處被楚軍逼迫逃難至此的平民,都不約而同染上了腹痛無力之症。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目下並沒有人死亡,隻是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行動力,走路吃飯都成問題,更別提行軍打仗了。


  王庭醫官死活查不出疫病根源,更找不到對症的方子,隻能暫時用甘露和巴沙木調配了藥湯,喝下去倒是能稍解疼痛。


  然而渾身無力這個症狀卻仍舊無法可解。


  直到夜幕低垂,關於城中各處疫情的奏報才稍稍緩了一些。


  左右賢王和幾個幕僚臣屬倒是暫時無事,然而出帳一看,隨處可見躺倒在地呼痛的百姓,兵士幾乎就沒有一個能站得起來的,側耳細聽,好像滿世界都是那種微弱喑啞的病痛呻吟聲。


  至此,再無一戰之力。


  左賢王眼睛一閉,忽然覺得眼眶酸熱,心底那把雪地裏的餘燼掙紮著冒出最後一縷青煙,徹底熄滅了。


  “長生……要亡我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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