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為攻
永嘉帝並非那等好色無厭的皇帝, 後宮也並不如何充實,卻也有兩百多名妃嬪,再加上各宮各局、三監一府,每日裏大大各種事情摞起來,早把慶熹宮書房的案頭堆得滿滿當當。
皇貴妃先前雖也得了協理六宮之權, 卻到底占了個“協”字,皇後又忌憚她,也從不會把重要的事情托付出去, 與眼下情形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總之, 以前那種閑來看花賞鳥、釃酒賦詩、見兒窩在美人榻裏吃甜食的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
皇後甫一倒台, 後宮諸事繁雜,幾乎所有事情都要皇貴妃親力親為,慶熹宮上下一幹人等忙得腳打後腦勺,兵荒馬亂一直到年底,好歹借著新年的機會歇了幾, 跨過年去又接茬繼續忙。
宮裏出了這檔子事, 永嘉二十年的郊祀和慶成大宴自然是沒有了, 永嘉帝早就下旨閉朝一旬, 把一應事務全丟給中書省,讓叢國章和萬衍兩個丞相去煩惱, 自己則帶了幾個低位寵嬪, 一頭紮到珠山湯泉行宮過冬去了。
一來是因為這次事情太大, 影響太壞,永嘉帝和穆皇後之間,男女之情確然早已淡薄,然而夫妻二十多年一同走過,那情分卻早不是愛侶之間的濃情蜜意能囊括得了的了。
太子、淮陽公主傷心自然是真,但若老皇帝一點都不難過,那也是假的。
出外散散心,平複一下心情,也是此次禦駕湯泉行宮的原因之一。
這二來麽,卻也是因為——永嘉帝的身子,確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這其中,大多數功勞自然是白蕖用的藥,而另一半卻也是被這次的事情刺激的。
皇後被禁之後,永嘉帝就結結實實病了一場,直到入了正月才有所好轉,然而也好得不利索,時不時咳嗽兩聲,精神頭也很是不濟。
太醫院自然是恭恭敬敬擬了藥方子呈進宮來,然而卻不是直接遞到乾清宮,而是送到了慶熹宮皇貴妃的案頭上。
自永嘉十八年萬壽節行刺案之後,原來的老院判何遠道在年底就請了辭,回鄉養老去了,接班的自然是萬衍和付明雪的心腹,也就是之前的陶秉先陶提點。
此次永嘉帝染恙,陶院判負責主診那是責無旁貸,雲綠又出宮見了萬衍一麵,把皇貴妃的信帶到,幾人商議一番,就決定把白蕖的藥物加到老皇帝日後的養身方子裏。
皇貴妃已是後宮之主,事務繁多,近身伺候皇帝的機會恐怕也要少很多,關鍵此次事後,永嘉帝也不是傻子,對皇貴妃就算不會起疑,也比先前疏遠了一些,若再想用日常點心菜肴給皇帝下藥,恐怕就不那麽容易了。
故而還是直接用藥最方便快捷。
如此一來,皇貴妃也就安心坐鎮宮中,不去管老皇帝去哪裏過冬行樂了。
永嘉二十年的新年就這樣冷冷清清過去了,慶熹宮上下又忙了將將一月,到了二月中旬,諸事才大體底定下來,步入了正軌,皇貴妃終於也可以喘口氣了。
王徽早就囑咐雲綠不必急著回北疆,中宮落馬之後,後宮朝堂自古皆為一體,廟堂之上各方勢力肯定也要洗一回牌,正是廣擴人脈、學習曆練的大好機會,雲綠在金陵多呆一段時日,不僅可以幫上皇貴妃和萬衍的忙,對她自己也是有相當大的裨益的。
故此,雲綠就又在皇貴妃身邊呆了一段時間,直到三月初楊花滿地、萬物春來的時候,才拜別幾位貴人,踏上北上的歸途。
今時畢竟不同往日,皇貴妃身份貴重,等閑再也出不得宮,雲綠也不是王徽,來時隻帶了董穩婆,返程時更是孤身一人,如此低調,也不適宜有太多人相送。
然而萬衍和邵雲啟到底還是親自去城外長亭送了一程。
在此之前,不萬衍,就算是邵雲啟,對王徽日後的打算多多少少也是存了那麽一點猶疑的。
然而經此一役,兩人心中疑慮早已消失得幹幹淨淨。
鑒於王徽日後可能達到的位置,這位雲姑娘作為她手下第一得力的下屬,隻怕往後的路子也會越走越高,若再把她當成一般下人奴婢看待,這兩人也就白活了。
“相爺,邵公子,莫再留了,我可不如主子那般海量,原是個一喝就倒的。”雲綠微紅了臉,抿著嘴笑看兩人。
邵雲啟摸摸鼻子,放下酒杯,又從懷裏摸出兩個荷包遞過去。
“這裏頭是新製的幾張人|皮麵具,紅的是你的,綠的是白夢蓮的,同你們倆現在戴的是一般相貌,日後若是破了損了,也能有個替換。”
雲綠十分歡喜,接過了密密收在懷裏,又躬身道謝,而後看向萬衍。
“相爺,主子交代的事情……”言語中就微露鄭重之意,“還要多多勞煩您和皇貴妃娘娘了。”
“你放心就是,回了北邊,也讓你主子一並放心。”萬衍就微微一笑,“你們的任務就是殺更多的韃子,立更大的功勞,讓‘俅特格王’的威名傳遍漠北,旁的什麽都不用再管了。”
“這話的是。”邵雲啟也笑道,“眼下局勢大好,我也聽孝箐過,目下吳王叢相一黨勢力緊縮,太子一係也低調不出,後宮之中皇貴妃一人獨大,隻消在淵再立些功勞,我們自然就有法,保證能幫你主子破了那勞什子的女子禁升令。”
邵雲啟和萬衍本不相識,後來經由王徽牽線互為引薦,邵雲啟早慕萬相大名,萬衍也是欽佩邵雲啟手腕風度,兩人相識不久,卻是一見如故,早就互稱表字了。
雲綠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奈何臉上帶了麵具,表情就顯得有些僵硬,看著皮笑肉不笑的。
“如此,綠就替主子多謝兩位了。”她拱了拱手,牽過馬來,翻身而上。
萬邵二人就跟著走出了亭外。
“相爺、邵公子莫要再送了,早些回去罷,咱們後會有期!”雲綠就在馬背上又抱了個拳,衝兩人點點頭,再不遷延,揚鞭策馬而去。
邵雲啟目送良久,直到她背影消失在遠方,才悠悠歎出一口氣。
“講實在的,自從認識王在淵之後啊,我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像活在夢裏,”他搖著頭道,“以往竟從不曉得,這世間還有許多這般出挑的巾幗須眉,到底是王徽把她們教成這樣的,還是——”
他頓了頓,又笑了一聲,“還是,‘人才本成’,她王在淵也隻不過是‘妙手偶得之’罷了?”
萬衍就搖頭微笑,一麵和他一道往回走,一麵歎道:“所謂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人才’這東西是不是‘成’,我不敢妄言……但我卻知道,像在淵這樣的女子,你我這輩子也碰不見第二個了。”
邵雲啟不免大笑,“可不正是!便算是則武皇,那也是後宮上位;她卻非要劍走偏鋒,以武入道——除去本朝太|祖,好像也就是她了。”
兩人就互相笑歎著,沿著官道,慢慢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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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雲綠在路上緊趕慢趕、歸心似箭的時候,北疆卻也是動蕩連連。
自去年十一月王徽帶領手下兵士成功晉升騎兵營之後,又先後擊退了幾十次柔然來犯,都是仗,最多也不過一千多人的那種,韃子每次都是稍沾即走,絕不戀戰。
看來也是以試探敵情為要。
但王徽素來是個斬盡殺絕的性子,兩軍作戰,絕無放水的道理,況且也需要多幾場勝仗在軍中立威,於是每次都能把敵軍逐出城外二十多裏,零星放幾個殘兵敗將回去,同時斬獲了大批戰馬和弓刀甲具。
有那麽幾次,王徽自己也並不出營,隻是讓濮陽荑、魏紫姚黃等人單獨帶人出城作戰,也算是鍛煉部下們的用兵能力。
幾個月下來,除了遠在金陵的雲綠,還有早就確定了文臣路線的王鳶之外,其餘人都已獨立帶兵上過戰場兩三次了。
勝仗打了不少,陽和大營的戰馬也擴充到了四千多匹,張之渙又主持了兩輪大較,王徽也有幸作為評委之一,共同選拔了三千餘人,擴充了騎兵營的規模。
手底下領著四千人的大隊伍,又是整個衛所的騎兵精銳,幾乎每次出征都能滿載而歸,從無敗績,王徽在鹿鄴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到了這個時節,已再沒有人敢覷這個年輕女子,更沒有人敢拿她的性別做文章了。
騎兵營那四千兒郎,早就個頂個都像當初上過戰場的那七十四人一樣,成了王徽的忠實擁躉。
步兵營的人則略微次之,隻是頗為敬佩騎兵營的那位女參軍,有一些大男子主義根深蒂固的漢子,卻也再不敢當麵嘴,隻是偶爾遇到陌生人的時候,一旦提到這位用兵如神的參軍,就一概模糊性別,教外鄉人一時摸不清是男是女。
當然,對於鹿鄴本地人來,王徽,還有她手底下那幾位女將,都已是家喻戶曉的巾幗英雄了。
故而就算外鄉人初至此地,心下以為那位王參軍是位男子,過不多久,也會被本地人強大的輿論扭轉觀念,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大同府鹿鄴縣陽和所,出了一位前無古人的女將星。
手掌四千騎兵,部下又是個頂個的出挑,王徽現如今的實權和餉銀,已是做到了正八品千總的級別,然而對外正式的頭銜卻仍是參軍。
僅僅半年的工夫,就從參軍做到了千總,這升官速度,連張之渙也是感慨不已。
而手下的幾個姑娘夥,也人人都升到了參軍的級別,不過這個參軍就是真參軍了,算是從佰長變成了“五百夫長”。
更重要的是,現下的王徽等人,跟剛打第一場勝仗的時候可大不一樣,不論鹿鄴本地民間,還是大營軍中,他們的聲望積累速度可一點都不比升官速度慢,甚至還猶有過之。
問題自然也就隨之而來。
一同經曆了這麽多場戰事,曹鳴眼下已經是死心塌地跟著王徽混了,私下裏也就不免常常擔憂。
“……上官心性堅忍,用兵如神,隻消再來一場大戰事,上官定能領我等造一場轟動金陵的大捷。”他就這樣跟王徽,“然而——恕屬下直言,上官畢竟是女子,自世祖以降,本朝就再沒有女子做過參軍往上的頭銜了,這日後的路如何走下去,上官心裏可有了主張?”
他一麵一麵看著王徽,語氣裏含了一絲真誠的擔憂。
王徽自然也能感到這位下屬心境的變化,還是挺滿意的,就拍拍他肩膀,笑道:“伯煜不需擔憂,此事我早有安排,放心就好,一切——”
她頓了頓,笑意加深,“自然盡在掌握之中。”
曹鳴就有點發愣,什麽叫“一切盡在掌握”?
難道……這位上官的能耐,已經大到連“女子能否晉升”這種事都可以做主的地步了?
她到底是什麽人?
或者,她在金陵,到底還藏了怎樣的力量?
曹鳴有點不敢往下想,卻也知道,憑自己如今在上官心中的地位,恐怕還無法得知這樣私密的事情。
也隻有暫時壓下疑問,埋頭跟著上官踏實苦幹,主子到底是賞罰分明的,隻消不再有別的心思,總有一,他曹伯煜也能爬到像濮陽姑娘她們一般的地位。
曹鳴所的問題,王徽自然也不是沒想過。
眼下自己占了參軍的名,拿著千總的權,就連張之渙私下也曾問過她的意思,隻道最高也隻能到這一步了,若再想占了參軍的名頭拿更高的職權,就不是他一個人能做主的事情。
到時候,恐怕就得驚動大同府尉、知府,甚至是宣大總督本人。
在羽翼尚未豐滿之前,王徽也不願意被這些頭頭腦腦們知道自己的底細。
官自然是要升的,可如何去升、升到什麽地步,甚至是升官的委任狀,卻不能由大同府來發給。
甚至宣大總督本人下發,對於王徽日後要達成的目標來講,也是有點不夠格的。
這道升官的旨意,必得由金陵八百裏加急發出,由欽差親奉明黃聖旨來到鹿鄴,當著合縣軍民的麵,親自宣旨封賞給她,才算是比較正常的步調。
白了,就是兩個字,造勢,造勢,造勢!
既然要做這樣的打算,那也得付出同樣的代價才行。
欽差奉旨親至北疆封賞,自古以來,曆數曆朝曆代,也不過就那麽幾位大將享過這樣的殊榮而已。
立下的,也無不是曠世難出的彪炳大功。
隻憑先前那樣五千人出去八十四人回來的慘勝,是遠遠不夠的。
在某些窮兵黷武的朝代,這樣的慘勝可能都不叫勝,將領隻怕還會被申斥治罪。
故而……
王徽垂下眼眸,右手食指習慣性地輕敲桌案。
打發走曹鳴,大帳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非常適合獨自安靜思考。
已是永嘉二十年的三月份,滿打滿算,到月底雲綠也該回來了。
她這邊,自然也得抓緊立個大功,這樣一來,萬衍和表姐他們遠在金陵,也能有由頭把破除禁升令這個事情提上日程。
然而眼下正值春,萬物蘇生,柔然曆來就沒有在這個時候擾邊的,更何況她的名頭已經傳了開去,韃子早就收縮勢力,開戰的可能性簡直無限趨近於零。
這樣想著,王徽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山不來就我,如之奈何?
那自然要去就山。
她的新式練兵法已貫徹實施了半年,陽和大營兵士總數雖然沒有擴充,但綜合實力卻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更何況,她現在手中已經握了整整四千實力不弱的騎兵。
——也是時候主動出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