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戰事

  雖陽和所是大同府最大的衛所, 守將張之渙也是大楚少數幾個靠譜的戍邊將領之一, 甚至多多少少也打過那麽幾次勝仗——


  但入營半個月後,王徽還是發現,這大營裏的情況同她之前所想還是有一定偏差的。


  或者, 她先前是過於樂觀了。


  此次募兵一共招新二百四十六人,告民板上承諾的那些糧餉衣物倒是都能如數發給, 然而每個新兵隻能拿到一套豬皮甲,做工十分粗糙簡陋,磨損得厲害,甚至很多還破了窟窿, 想是上一波要麽傷殘要麽戰死的老兵替換下來的。


  新兵沒有兵器可拿,隻人手發了一根木棍,倒是嶄新的,平日就拿著棍子上短兵操訓課,等閑也碰不到鐵製刀劍。


  而弓箭也隻有每月初七、十四、廿一、廿八這四的步射課上才能摸到。


  至於騎射課?偌大一個陽和所也不過才三百來匹馬,那都是張之渙的親衛營,還有比較精銳的騎兵營所有, 平日愛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新兵蛋子那是連一絲馬糞味兒都聞不著的。


  即便是鹿鄴這樣的北疆縣, 一匹老馬也能賣到四十貫銅錢,而年輕體健的馬, 就得用白銀來計數了。


  縱使鹿鄴聚散了許多在柔然和中原之間行走往來的客商, 他們販賣的也大多是茶葉布匹、瓷器香料一類的普通貨物, 在邊疆, 販馬簡直可以跟販私鹽劃等號,抓住了是要殺頭的。


  陽和衛所,極度缺馬。


  王徽這一隊人,是所有新兵——甚至包括很多老兵——裏頭唯一幾個精於騎術的。


  大營的夥食倒是一日三餐分量很足,然而品種十分單一,早飯是棒子麵稀粥就鹹菜;午飯每人兩個硬麵窩頭,再加一碟子滴了幾滴油的素菜,基本就是些菜葉子,豆腐都算改善夥食了;晚飯隻有一碗蘿卜湯,喝個水飽就洗洗睡。


  逢年過節才能見一點肉星,酒是一滴沒有。


  即便如此,據曹鳴的法,這也是整個大同府,乃至整個山西省最好的大營夥食了。


  王徽相信他的是真的。


  幸而有曹鳴的麵子在,王徽作為十夫長,好歹也能隔三差五地出營一趟,買些菜肉米麵,回家裏做好了,再夾帶到大營裏,給手下姑娘夥們豐富一下食譜。


  上戰場,身體是底子,每日訓練又那樣辛苦,別人她暫時管不了,自己手底下這幾個,她卻得保證營養的供應才行。


  “……能有幸嚐到主子的手藝,我們再多幾日吃糠咽菜,那也是心甘情願呐。”第一次把做好的東西帶回營裏的時候,濮陽荑就忍不住這樣調侃她。


  其餘人也是各自驚奇,從不曾料到自家主子居然也會做飯。


  王徽就橫她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上輩子位高權重,這輩子也是錦衣玉食,卻到底也是過過苦日子的,雖並不精於烹調,但簡單的家常菜也會幾手,不如何美味吧,至少能咽得下去。


  “上官露了這麽一手,趕明兒我們可就吃不下大營的豬食了。”曹鳴也過來湊趣。


  眾人大笑。


  到底都是年輕人,曹鳴畢竟也沒懷著什麽壞心思,相反還利用自身的權責優勢,幫了大家不少忙,又一直和藹可親笑容滿麵的,對每個人都十分親切,相處幾下來,便是原先最不滿意的姚黃,也漸漸軟化了態度。


  基礎設施條件很差,資源極度匱乏,平日的訓練大多是體能和短兵搏鬥,幾乎沒有任何娛樂項目,大頭兵們私底下拿幾個銅板賭怡情不算。


  故而整個大營的氣氛……不能低迷,但也沒有什麽士氣,簡而言之,就是大家夥兒都是有一日混一日,上峰讓做什麽便做什麽,推一下動一動,若是什麽都不,那就沒有人會想著主動給自己加功課什麽的。


  每日裏都去校場跑圈鍛煉體能、互相捉對廝殺磨練拳腳,風雨無阻的,綜觀整個新老兵營,也隻有王徽這麽一隊十個人而已。


  起初還有不少人在旁圍觀,看了幾日也沒見有什麽稀奇的,便各自散了,有些還私底下笑話他們犯傻。


  “……這些時日以來,雖是換了地方,咱們這些人也是鍛煉不輟,”王徽私底下就詢問曹鳴,“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你可將這邊情形都報上去了?將軍怎麽?大營裏如今這情況——恕我直言,那可不是打仗的材料啊。”


  “自然都是報給將軍知曉了,”曹鳴就苦笑,“將軍也早想有所改革,然而……到底形勢比人強啊,上官您也看見了,營裏如今還能維持每日操訓、每隔七日還有步射課程,將軍已是竭盡全力。”


  “不論是改善營房、增補訓材,還是變動操訓方法……那都得花錢呐。”曹鳴一邊一邊搖頭歎氣,“休上頭還有總督、布政使、按察使,大同府也有知府太守,就是鹿鄴這彈丸之地,縣令縣尉那也是一個不少……平日諸事不理,一到了要支用銀子的時候,一個個就跟死了親爹老娘一般——”


  至此,他就猛地閉嘴,有些尷尬,“……一時失言,上官見笑了。”


  王徽點點頭,歎口氣道:“伯煜不必多,我都理會得。”


  大楚綿延三百年,世代重文輕武,到了永嘉年間,冗官冗費之弊已然達到了巔峰,幾成國蠹,在京城侯府宅門的時候,處處金尊玉貴,還不覺得怎麽,然而一旦下到邊疆,這官場相互傾軋貪墨的流毒就立刻顯出來了。


  所謂沉屙痼疾,積重難返,要改變大楚的現狀——或者解決陽和大營如今的問題,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成的事情。


  不過情況倒也不像曹鳴得那樣糟糕。


  不必花錢就能解決一部分問題的法子,也還是有的。


  “……陽和所上一次擊退韃子來犯卻是在什麽時候?”她就又問,“我是指大捷,很能振奮人心的那種。”


  “是在永嘉九年的十一月,”這回曹鳴倒是答得毫不猶豫,“那時將軍剛調任鹿鄴不滿兩年,恰逢柔然撒哈爾部頭領喀則圖大舉犯邊,將軍率眾迎敵,激戰五日五夜,親手斬下喀則圖頭顱,獲俘虜五百餘人,將殘敵逐出四十裏……”


  他微露笑意,露出懷念之色,“那年我才剛入營,還不識得將軍,也未曾有幸親臨戰場,隻記得當時大營開了慶功宴,流水席擺了三,合縣同慶大捷,連金陵都有聖旨送過來,擢將軍做了陽和所都指揮使,加授驍武將軍銜……”


  至此,他又歎了口氣,話音低落下去,臉上蒙了一層淡淡的陰霾。


  王徽也沒有再問,她自然知道曹鳴心情不好的原因。


  想必鹿鄴縣自十年前那場大捷之後,就再沒打過一次勝仗了。


  連吃了十年敗仗,陽和大營能有如今的樣子——甚至還有勁頭繼續招募新兵,那簡直是遠遠超出了水準啊!


  王徽心裏就對那位素昧平生的張將軍肅然起敬了。


  然而話是這麽,陽和大營的現狀還是亟待改變,不然她就算在這裏再呆十年,恐怕也立不了什麽大功勞,而這也會嚴重阻礙她下一步的計劃。


  可她現在畢竟隻是個新兵,好聽點也就是個十夫長,就算有曹鳴在,也算是能間接和張之渙上話,卻還是沒什麽大用處。


  比張之渙官大的、位高的、能給他造成掣肘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連張將軍都無可奈何,那就更不是現在的她能對付得了的。


  至於亮出長樂縣主的身份——那就更是笑話,一個無權無勢徒有封號的縣主,更別提還是個女子,恐怕根本就不會有人聽她哪怕一句話。


  更何況現在也不是時候,身份早晚是要擺明的,那卻是以後的事情。


  王徽就暗暗歎了口氣,暫時按下胸中種種塊壘,繼續每日踏踏實實帶著部下們操訓鍛煉。


  因為她心裏清楚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什麽。


  ——是戰事。


  並且得是一場漂亮的勝仗,一場她和她的部下獨攬大功,頂好能一戰打響名號的大捷。


  所幸眼下正是秋季,馬上就要入十月,往年每到此時,大大早早晚晚,柔然總會來打幾次仗,直到入了臘月,氣漸漸寒冷,才會暫時休戰。


  戰事應該很快就會來了。


  她就揀了一空閑,把這其中的意思跟眾人了一番,而後又鄭重給曹鳴行了一禮,正色道:“伯煜……認識不久,你我卻一見如故,而今我有一事求你,事關大計,萬望伯煜能夠不吝襄助。”


  曹鳴隻道她的“大計”是改善陽和大營目前的狀況,但見她如此,還是有點吃驚,趕忙起身還禮,一疊聲道:“上官這是作甚!有什麽事隻管吩咐下來,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自會竭盡全力……”


  兩人客套一番,同時坐下,王徽就微微笑了出來,食指習慣性敲打著膝蓋。


  “我知道這或許有些不合規矩,”她徐徐地道,“但若是下次戰事來臨,還請伯煜幫個忙,讓我們這些人也能有個上陣殺敵的機會。”


  濮陽荑、魏紫白蕖等人互看一眼,都露出了淡淡的興奮之色。


  曹鳴微微睜大了眼睛,嘴角卻浮現笑意,竟是毫不意外。


  “此事絲毫不難,”他笑道,“按理新兵營今年不能上陣,但畢竟咱們這隊人都是出類拔萃的,比那些老兵也是不遑多讓,甚至還要強出很多……上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待戰事來臨,定教咱們幾人個個都有立功的機會。”


  立功,那得是在打了勝仗的基礎上。


  曹鳴卻隻字不提成敗與否,直接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


  王徽似笑非笑看著他,心下暗自盤算。


  #

  機會很快就來了。


  永嘉十九年十月初三晌午,陽和大營吹響了急促的戰角,陽和駐軍前鋒營、騎兵營、步兵營共五千人披掛齊全,整裝待發。


  柔然金察部大將昂日格率兩千輕騎擾邊,大軍已是兵臨陽和隘口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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