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猛士
眾人都是一愣。
那王家姑娘更是嚇得厲害, 顯然已經認出這兩人跟自己偷錢的事主是一夥的, 隻道是被抓了現行,不由抖如篩糠, 淚水奪眶而出。
“……幹什麽的?沒看見這邊忙著呢嗎,識相的就滾遠點!”劉悍回過神來, 脫口罵道。
王徽卻並不理他,隻緩步走到姑娘跟前, 俯下身把地上的兩截筋子秤撿起來, 拂去上麵泥土,放到妹子手裏,溫聲道:“女兒膝下有黃金, 日後不可再隨便跪了, 知道嗎?”
一麵一麵就把手伸過去。
姑娘愣愣瞅著她, 心下亂成一團, 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想什麽, 隻是下意識伸出手,放進了王徽的掌心。
在此後的很多年裏,每每失意之時,她總會想起少年時的某,她經曆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正是最淒涼落魄的時候,那個人就這樣不期然地走進了她的生命, 帶著悲憫的笑容, 把手伸給了身處泥濘沼澤中的她。
王徽微微一笑, 掌下收力,把她拉了起來。
“你可是想入行伍?”她就問道。
姑娘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懵懵懂懂不知道什麽,直到王徽又重複兩遍,才回過神來,亂七八糟地點點頭,眼巴巴望著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絲希望。
“如此便好,”王徽笑了,溫言道,“我和手下幾個人也要應征,剛好還缺人,你便同我們一起報名如何?”
姑娘聞言一時呆住,心下又是驚訝又是喜悅又是惶恐,不知如何回應,半晌才結巴道:“啊、啊?我——可是我,那、那錢……”
她是想,她做了壞事,還偷了她們的錢,又如何能生受事主的恩惠?
王徽給她一個“我懂”的眼神,微微跨前一步,把姑娘擋在身後,形成一種保護的姿態,這才轉向劉悍等人。
“這位姑娘不隨你們報名了,”她神色淡淡,“銀子拿回來罷。”
劉悍一愣,猛地捂緊懷裏錢袋,指著王徽破口大罵,“你這二椅子算什麽狗東西?也敢來管爺們的閑事?錢到了爺兜裏就是爺的!你算什麽玩意……勸你一句趕緊滾蛋,否則哥幾個立馬教你吃不了——”
話音未落,王徽已淡淡開口,“子絮。”
這幾隻螞蟻,還輪不到她親自出手。
濮陽荑微一點頭,身形早已衝出,如一頭逡巡林間的遊隼,輕盈迅猛,瞬間掠入人群之中,幾掌劈出,又踢一輪掃堂腿,不過須臾工夫,對方八|九個男人就七扭八歪躺了一地,不住慘叫呻|吟著。
早被酒色賭掏空身子的渣滓,又如何是她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在主子鐵麵無情之下摔打出來的對手?
那黑壯大漢倒也有幾分聰明勁,一直站得遠遠的,兩不相幫,隻是見識了濮陽荑的身手之後,就微微張大了嘴,驚疑不定地打量她們。
濮陽荑就走到劉悍身邊,從他懷裏翻出姚黃的錢袋來,清點一番,這才回到王徽身邊,“主子。”
“嗯,收著罷,待會回去還給子康。”王徽點點頭,又轉向那個黑大漢,微笑問道,“不知這位壯士高姓大名?”
那大漢端詳王徽一陣,緩緩開口,“我姓朱,叫朱癸。”頓了頓又道:“就是幹地支裏頭的那個癸。”
王徽點點頭,笑容更加柔和,“原來是朱大俠。”
朱癸一聽就有點臉紅,不過他膚色黝黑,臉紅一下倒也看不太出來,隻嘿嘿笑了幾聲,抓抓頭發道:“什麽大俠……當不得,當不得。”
王徽又誇了幾句,也從善如流改了口,問道:“方才那姓劉的言道朱兄還欠他五十兩銀子,卻不知是怎麽一回事?”
朱癸眉頭微皺,露出一絲防備,“你問這個做什麽?”
兩人話間,又有幾個嘍囉掙紮著想爬起來,濮陽荑走過去一拳一個揍暈了事。
王徽一貫是開門見山的作風,笑道:“實不相瞞,我見朱兄胸懷磊落,氣勢雄渾,乃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心下實在仰慕,左右我們也要應征,朱兄若是不棄,不如與我們一同報名如何?”
言下自是招攬收用之意。
朱癸麵上豪爽憨直,其實也是粗中有細,自然聽出了她的意思,不由一愣,脫口道:“跟你們一起……幾個女子?應征去夥房做飯麽?”
王徽知道他是無心之言,也不以為忤,隻是無奈笑笑,搖頭道:“朱兄快人快語,可也不想想,就憑方才我這部下的幾分淺薄功夫,我們也不致淪落到去夥房漿洗的。”著就指了指濮陽荑。
朱癸也自知錯了話,拱手告個罪,沉吟一番,正色道:“老朱渾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什麽牽掛,與你等一起報名倒也不是不行,隻是單她一人功夫好,我卻是不服的。”
“老朱向來隻信強人,你若打得過我,我便心服口服,再無二話。”他倒也不含糊,直接劃下道來,“至於欠劉悍的銀子,你也不用管,我自會想法子還上。”
“如此再好不過。”王徽撫掌而笑,須臾沉下氣勢,負手向前走了幾步,立於場中,麵上笑容依舊柔和,仿佛花前月下閑庭信步,而並非正麵對一個一拳幾可裂石的對手。
朱癸拳頭提至耳畔,一記直拳就正麵轟了過來,招式毫無花巧,力道卻是又猛又快,拳未至,勢先到,恍惚竟隱挾風雷之聲。
“來得好!”王徽輕喝一聲,心下暗喜,這猛士的功夫竟似比萬衍的護衛陳左還要高幾分,果然是撿到寶了。
她輕輕巧巧避開這一拳,足下使個錯步,掌帶渾圓,竟牽得朱癸踉蹌了一步,手上招式自然用老,不及閃躲,就被王徽一手正中咽喉。
這招鎖喉去勢十分刁鑽,王徽手下自然掌握了力度,不致傷人,朱癸卻被封得有些迷瞪,抬眼見這女子笑得依舊閑適,心下不由羞惱,低喝一聲,提起拳頭又打了過去。
這回王徽卻是不閃不避,隻牢牢盯住那隻醋缽大的拳頭,待他尚未攻到麵門之時,右手忽然抬起,猛地一別,左手拽住他的手腕一拉一放,同時向前跨出一步,借力打力,隻聽轟然風聲響過,朱癸龐大的身軀已在空中飛了個半圓,結結實實砸在地上。
正是元帥屢試不爽的正麵過肩摔。
眼見朱癸倒地,王徽就不再追擊,隻笑吟吟退開幾步,臉不紅氣不喘,姿勢意態竟跟比武之前沒什麽兩樣。
濮陽荑一臉平靜,自家主子的身手她早就習慣了,倒是那姓王的姑娘看得又驚又喜,臉蛋通紅,眼角還飛著兩道淚痕,眼睛卻興奮得閃閃發亮。
半晌,朱癸齜牙咧嘴地爬起來,看王徽一眼,抱了抱拳,甕聲甕氣道:“你很厲害,我輸了。”
“……朱兄此言差矣。”王徽卻歎口氣,微笑搖頭,“朱兄生神力,一掌之威能開山裂石,論力道我是萬萬及不上你的,故而隻能玩些花巧功夫,若單純比拚力量,十個我也比不過你一個。”
“所謂術業有專攻,以我之長攻你之短,便是贏了,也是勝之不武。”王徽笑得和煦,“便算平手罷。”
——朱癸自己都承認自己輸了,她再句打平也沒什麽要緊,反正刷好感度又不花錢,何樂而不為。
果然,朱癸一聽此言,臉色大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抓抓腦袋,“那……行吧,我這就隨你走,咱們這便去應征麽?”
“倒是不急了。”王徽就搖搖頭,“左右募兵也有整整五光景,我在鎮上買了座宅子,地方寬敞,足夠咱們這麽多人一起住的了,朱兄不妨回去收拾收拾東西,盡快搬到我那裏去,日後同為袍澤戰友,還是盡早熟悉起來為好。”
朱癸自然一口答應,王徽又把宅院地址給他,他就急急火火回去拾掇行李了。
“子絮去衛所衙門那處把人都領回來,”王徽又吩咐濮陽荑,“就今兒咱們先不報名了,多了兩位新朋友,是該好好認識認識。”
濮陽荑拱手一禮,領命而去。
王徽這才轉過頭,微笑看向那姓王的姑娘。
姑娘越發緊張起來,心口跳得咚咚響,有些局促地攥緊袖子,眼角向下掃到自己衣角一摞補丁,頓時又是一陣難堪。
在這個人跟前,好像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滿滿的不得體、不利索。
“……不用怕,現在沒人能傷害你了。你叫什麽名字?”王徽握住了她的手,稍稍用力,阻住她往回抽的勢頭,帶著她緩緩往胡同外麵走。
姑娘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團溫暖裹住,心神略定,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我叫王鳶,鳶飛戾的那個鳶,爹爹……爹爹為我取了個字,叫作‘展翼’,展開的展,羽翼的翼。”
“……展翼?”王徽微微挑眉,這倒是個挺奇怪的表字,語意平鋪直敘,十分直白,並不像是古人常見的取字方式。
她按下心中疑惑,又柔聲問道:“真是好名字。今年多大了?家裏就隻有你一個人了嗎?”
“今年十四,爹爹……已經去世三個月了。”王鳶吸吸鼻子,眼圈又有點泛紅,卻還是強作鎮定,“是、是病死的,臨走前並沒有什麽安排,族裏的叔叔伯伯就我一個女娃,不頂用處,先是把家裏十畝田地收了,前幾日又收走了房契,還……還要把我嫁給鄰縣的鰥夫,雖年紀大了些,卻總比我自己生生餓死要強……”
著著,姑娘鼻頭一紅,忍不住又落下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