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蔥汁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 人所獲取的信息量是與她/他的地位高度成正比的,而當此人的社會地位發生巨變之時, 所獲得的信息也會發生質變, 並且——質變之後所獲得的信息, 往往與之前所知大相徑庭。
就好比現在的濮陽荑。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當年闔家冤案的導火索竟是那個的苗人姬妾——那種被達官貴人當成玩物一般贈來送去、連通房姨娘都抬不了、她這樣矜貴的正房嫡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正眼看一眼的女人。
老實,她現在連那個苗女長什麽樣子都記不清了。
她還在這處失魂落魄地回憶,另一邊盧縉已開始嚶嚶哭泣, 隻不過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麽些話,王徽和萬衍又盤問一番, 發現再問不出什麽新東西,便開門喚了盧縉隨身帶著的下人, 囑咐他們把自家老爺好生護送回去。
所幸盧縉酒品尚好, 雖然醉得厲害, 到底沒吐出來,萬衍就讓陳左叫兩個二進來收拾杯盤, 又重新上了幾色清爽菜,屋裏這才重新恢複清靜。
“吳王……”王徽慢慢咂摸新出現的名字, “我記得永嘉十年的時候,朝廷二度對南疆用兵, 兵部左侍郎陳照做了主帥,吳王也隨軍出征, 是不是?”
這些宮闈內情、朝野要聞, 神通廣大的邵雲啟都跟她八卦過, 吳王鄭唯憲是永嘉帝的第二個兒子,今年約莫二十七八歲,生母陳德妃,舅父兵部尚書陳照,七年前正任著兵部左侍郎。
陳德妃麽,就是那個一向體弱多病的,慶成宴上沒見著,萬壽節的時候倒是遠遠瞟了一眼,身為四妃之一卻坐在角落,蒼白孱弱,沉默寡言。
“正是,那年年底明雪產,故而我印象極深,”萬衍眉頭緊皺,語氣沉凝,“那時叢國章還是兵部尚書,這幾人一貫走得近,那次南征不過打鬧,倒是帶回不少戰俘器物,吳王也得了功勞。”
王徽禁不住挑眉,“立了軍功的親王?又與兵部重臣結黨,陛下和太子爺就沒什麽法?”
“太子是陛下在潛邸所出,永嘉元年便立了儲的,”萬衍就搖頭,“十八年來兢兢業業、克己守禮,又是個宅心仁厚禮賢下士的,地位早固,聲望頗隆,又得陛下信重,區區南疆功勞,還不足以撼動太子的地位。”
“那麽吳王一黨行事,當今也是看在眼裏了?”濮陽荑忍不住插嘴。
王徽溫和地看她一眼,細細與她解釋,“……朋黨之弊,自古有之,既堵不住,便隻能因勢利導,人至察則無徒嘛。”
萬衍點點頭表示讚同,話鋒卻又一轉,語氣有些擔憂,“隻濮陽家的案子卻沒那麽簡單,吳王黨當年去勢洶洶,以有心算無心,隻怕各種人證物證都準備得齊全。可若單隻如此也倒罷了,怕就怕陛下早看出了破綻,卻依舊治了恩師的罪……”
他話音濺落,沒繼續往下。
“若當真如此,”濮陽荑臉色蒼白,嘴唇微顫,右手緊緊扶住桌角,攥得指節發白,“就算找到了爹爹清白的證據,那、那也——”
屋內一時寂靜,隻能聽見濮陽荑急促的喘息聲。
靜默良久,王徽忽道:“吳王黨既與濮陽相爺不睦,為避嫌計,陳照等人也不可能親自送苗女過去……那麽卻是托了誰的名義送的?”
萬衍眼睛一亮,“不錯,這個人十分關鍵!”
濮陽荑皺眉苦思半晌,卻並沒什麽頭緒。
“……那時年紀,又從不關心爹爹外院那些美人……”她喃喃著,語氣難過又懊悔。
王徽拍拍她手,“你若記得這些,倒也奇了,況且就算咱們知道這人是誰,憑眼下的手段,也扳不倒他們。”
濮陽荑知道這是實話,隻能抬起頭來,痛苦地閉了閉眼。
萬衍歎口氣,從懷裏掏出個鏤金懷表看一眼,就道:“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在淵,子絮,你們多保重,來日方長。”
王徽也就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口頭客套一番,又讓濮陽荑給萬衍行禮致謝。
萬衍笑著受了,又摸出張紙來放在桌上,“……我不能收。”
王徽一看,卻是她先前塞在帖子裏的那張一千兩銀票。
“萬相這是何意?”她就微微皺起了眉頭。
“我若收了你的錢,你表姐知道該罵我了,”萬衍卻笑得爽朗,“況且還有國師美言在先,在淵人情練達,胸襟抱負亦令我心折不已……日後但有差遣,隻消我力所能及,無有不允。”
王徽倒是一愣,細細打量他一眼,卻見他笑容俊朗如三月春風,溫和的眉眼之下卻潛藏著靜海深流。
讚她人情練達也倒罷了,可“胸襟抱負”這四個字……難道付貴妃已同他挑明了她的野心?
萬衍依舊笑而不語,手指又敲敲那張銀票。
王徽也就釋然。
無論如何,萬衍都是同付貴妃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麽付貴妃既然上了自己這條賊船,萬衍自也脫不開身。
聰明人對話,從不需得太多。
王徽想了想,就把銀票收了起來,而後從懷裏掏出一物放在桌上,笑道:“萬相爽快,我也就不矯情了,隻是這東西你便收回去罷,日後千萬莫再隨意許人然諾了,免得又碰上個我這樣的,捏住你罩門,賊船一上,這輩子都走不脫。”
桌上那物事,自然是當年萬衍贈與智性、後來又被智性轉贈王徽的玉牌。
萬衍忍不住就發笑,一麵把東西收回懷裏,一麵笑道:“東西我自會收好,隻是像在淵這樣的人傑,隻怕百年也難遇一個,卻是不必擔心的。”
王徽摸摸鼻子,兩下裏就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待出了醉德樓,濮陽荑亦步亦趨跟在主子後頭,神色還是鬱鬱。
王徽歎口氣,就攜了她手,低聲勸道:“像咱們這樣的人,行事最忌心浮氣躁,一個‘急’字就足以把九仞之山毀於一簣,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何妨再等等?”
濮陽荑深吸口氣,麵露慚愧,“主子得是,隻今日所知之事太多,屬下還需些時日來消化……”
王徽就點了點頭,“嗯,隻是不要太久,耽溺於情——不論什麽感情——都會毀了你的理智,回去之後,再把《越王勾踐世家》好生看幾遍。”
濮陽荑恭敬應了,再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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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七年前貴妃產、蘭氏給王徽下毒、白蕖一家滅門之禍,還是濮陽家的冤案,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事情,隻能埋頭努力增強自身,同時不疾不徐地慢慢收集信息,待到有朝一日實力足夠強大,方能厚積薄發,一擊必中。
濮陽荑的情緒也漸漸恢複了平靜,王徽看在眼裏,暗暗點頭,便不再提起當年之事,隻每日繼續帶著下屬們學文習武,埋頭苦練起來,渾不覺山外時光流逝。
轉眼便入了臘月,紫金山上已下了好幾場雪,氣越發冷起來,幾乎滴水成冰。
離年還差幾的時候,邵雲啟就來別院裏做客了。
隨身帶著的自然還有王徽千叮嚀萬囑咐的東西——彤史贗本。
王徽把這位嬌客請到書房,好茶好水伺候著,一麵一頁頁仔細翻閱,細察有無錯漏。
看了總有大半個時辰才看完,到底是邵龍驤,辦事一如既往的靠譜,統共三本彤史,凡十數萬字,竟是一絲紕漏也無。
她特意交代要竄改永嘉十年三月份付婕妤的侍寢記錄,也做得極是漂亮,還用朱筆記載了婕妤連續十沒能侍寢的原因,乃是“偶然恙,宜避聖體”。
畢竟當年付婕妤也是極為得寵的,若是連續十不侍寢,就須得注明緣由。
王徽一邊看一邊讚不絕口,邵雲啟卻絲毫不為所動,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一麵問道:“怎麽樣?還合心意吧?然後呢?你是何打算?你總有打算的吧?你沒有打算嗎?”
王徽看他一眼,幾乎氣笑了,扶著額角連連搖頭,“罷了……我讓你帶的東西你帶過來沒有?”
“那是自然!”邵雲啟就掏出個布包來,裏麵放了一張紙和一方印。
紙上卻是那製書師傅親筆寫的一篇字,印章則是師傅的私印。
似這等民間手藝人,都喜歡在自己作品的隱蔽處留下名號,以示後人。
王徽就吩咐魏紫,“去廚房擠碗蔥白汁子來……記得包住眼睛,再好好洗手,那氣味太衝。”
魏紫笑著應了退下,不一時就端了一碗澄清的汁水過來。
王徽就拿一支最細的羊豪,蘸了蔥白汁子,比照著那匠人的字跡,在永嘉十年三月末那一頁的空白處細細寫起字來。
“……手造贗本彤史,永嘉十年廿一、廿二、廿五、廿八、廿九、三十,付氏婕妤皆有侍寢,而今竄之改之,實情非得已,故秉筆匿實情於此,以昭後世,蓋不使青紅混淆、曲直難辨也。”
蔥汁清澈如水,寫在紙上渾如無物,邵雲啟仔細辨認王徽的筆畫走勢,這才磕磕絆絆念了出來。
念完之後眼睛更亮了,抬起頭又是一串連珠炮發問,“你這是做什麽?為何又這麽費勁在旁邊寫明真相?又作甚非得用蔥白汁子?‘情非得已’,這又有什麽‘情’了?你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王徽隻眯眼微笑,不理睬他,末了又把那方印信蘸滿了蔥汁子,蓋在那幾行字下方。
“……滁州山人。”王徽輕聲念出印上的字,“是那匠人的別號?你可把人藏妥了?日後若去滁州那邊查問,可能找得到人?”
“哎呀好了好了,我辦事你還不放心?”邵雲啟手一揮,十分不耐,又巴巴地繼續問,“到底怎麽回事,王在淵你饒了我還不行嗎!”
王徽笑而不語,又鋪開一張熟宣,用蔥汁在上麵寫了幾筆,而後點了支蠟燭,捧過來遞給邵雲啟。
“把火苗湊近寫字的地方,烘一下看看,”她徐徐地道,“心別把紙燒著。”
邵雲啟就像個初至人世的孩子,滿眼的驚喜好奇,掌了燈就去烤那字跡。
不過須臾工夫,原本雪白一片、空無一物的紙上,就漸漸顯出了褐色的文字,清晰銳利,一如手書。
龍驤公子睜大了眼睛。
“現下可明白了?”王徽不再理會他,隻含笑把彤史上的蔥字吹幹,而後密密收在匣裏鎖好。
邵雲啟張張嘴,一時不出話,半晌才長長吐出口氣來,抬頭看她一眼,臉上寫滿敬畏。
“……旁的我不知曉,但我隻知道,不論你要對付的是誰,那人——隻怕都要倒大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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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過,展眼便是臘月新年,定國公府早幾日就送了帖子到紫金山上,請王徽回府過年。
王徽自然客客氣氣回信拒了,而後大門一關,裁衣剪紙包餃子,除塵貼符飲屠蘇,和眾位下屬們歡歡喜喜過了個大年。
永嘉十九年的正月初一照例有慶成宮宴,帖子一早送了過來,王徽卻跟付貴妃打好招呼,稱病沒有入宮。
後頭的日子自是越發清閑,除了偶爾回金陵跟付貴妃、萬衍、邵雲啟等人聯絡聯絡感情之外,王徽竟是不怎麽進城了。
時光飛逝,轉眼便是二月底,隆冬將歇,初春已近,萬物複蘇,紫金山上冰消雪解,幾片早桃樹已結了新芽,枝頭零星幾個花苞若隱若現,看著極是喜人。
這日,王徽帶了魏紫和姚黃進城與邵雲啟吃酒閑談,下半晌宴席散了,主仆三人策馬出了城,正走在通往南郊的官道上,卻忽見前方不遠處跌跌撞撞行來一人。
卻是個年輕女子,瘦骨伶仃,麵容灰敗,衣衫襤褸,頭發亂得不成樣子,走一步搖三搖,怎麽看怎麽像個叫花子。
可又總覺得有幾分麵熟。
王徽那樣好的記性,一時卻也叫不出這人名字來,正皺了眉仔細辨認,卻聽魏紫驚呼了一聲。
“哎呀!那……不是霜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