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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人禍(上)

  對於王徽其人, 邵雲啟自認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陰險縝密,老奸巨猾, 近乎自苦一般的自律, 高效精確有如西洋手造的自鳴鍾, 簡直怪物一般, 不僅不像個女子, 連男子都不及她多矣。


  ——這是在把她引薦給智性之前,他對她的印象。


  但在智性見過她之後,他對她的觀感就又多了八個字。


  鷹視狼顧,所謀者遠。


  但她野心勃勃也好,權欲熏心也罷——即便如此, 她心中總還是留著最後一絲底線的, 他能看得出來。


  這個底線叫作良心。


  簡而言之, 就是絕不會恩將仇報。


  王徽能從一個人人都可踩一腳的後宅婦人,到如今敕封縣主、離府別居也無人敢多半個字——


  老實, 這其中的功勞, 隻怕國師都不敢比貴妃占得更多的。


  故而篡改彤史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邵雲啟就越發看不懂了。


  索性就使出水磨工夫,撒潑放賴地纏著王徽, 非得讓她解釋清楚不可。


  王徽被他磨得頭疼, 揉著額角歎氣半晌,到底還是給了句似是而非的話。


  “一切端看表姐自己。若她是個愚笨的, 這贗本自會教她萬劫不複。”


  ——若不是個愚笨的呢?難道就能上?

  憑著這麽一本篡改過的、一個搞不好就要人頭落地滿門抄斬的彤史?

  然而不論他再如何軟磨硬泡, 王徽卻是堅決不肯往下細了。


  還笑眯眯安撫他, “龍驤莫急,且安坐釣魚台看戲就好,左右這事鬧得再大,也牽連不到你頭上,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


  “……有種你別讓我去跑腿啊。”邵雲啟不情不願嘟囔幾句,卻到底不再追問了。


  #

  時光便慢悠悠地滑過,轉眼便入了十一月,山上氣候比金陵城裏還要冷些,沒到冬至就下了場雪,紫金別院的眾人也換上了冬衣。


  這日,王徽特意命人清掃了馬苑的積雪,打算領著眾位下屬們打場馬球。


  這種始於波斯興於盛唐的傳統體育項目,不論是對選手的體能素質、騎術水平,還是即時應變和戰術策略,都有不低的要求,自從別院馬苑擴建以來,眾人就時不時來一場比賽切磋,都是玩兒慣了的。


  王徽做裁判,五個妹子和白蕖共六人,分了兩組,各騎了平日熟慣的駿馬,取了球杆,就開始圍著場地邊緣縱馬慢跑熱身。


  然而一圈還沒跑完,就見李泉一溜跑到了場邊,楊婆子也跟在後頭,遠遠地朝王徽招手,臉上表情頗為急切。


  王徽就有點皺眉頭,蘇鍔指來的這位馬夫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不僅馴馬飼馬很有一手,為人處世也十分上道,在她訓練下屬之時,等閑是絕不會來打擾的。


  楊婆子就更不必了。


  ……那也就是眼下確有急事。


  王徽就讓眾人繼續熱身,自己則縱馬跑到了場邊,坐在馬上問道:“何事?”


  “回縣主的話,是……是京城有人來了,”楊婆子就心翼翼的,生怕攪了這位威嚴的主子的興致,“看著怪磕磣,奴婢本想攆了出去,卻聽她是來尋豆綠姑娘的,好像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我怕給耽擱了,這才鬥膽過來回稟……”


  豆綠娘家?


  王徽眉頭一皺,頓時想到了她臥病在床的老母親,還有那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兄長。


  都是兩個隨時可能出事的定時炸|彈啊。


  想著便點頭,“把人帶到主院好生招待著,我和豆綠即刻就到。”


  楊婆子和李泉就諾諾地下去了。


  王徽就讓眾人自行練習,而後便帶著豆綠匆匆離開了馬場。


  豆綠一路上麵色如常,到底是每日被主子言傳身教著,喜怒早不形於色,隻是攥緊的手指和微微淩亂的步伐泄露了她的心事。


  回到主院,王徽和豆綠就進了堂屋,稍微喝點水喘口氣,便讓叫人過來回話。


  進來的卻是個穿了半舊碎花粗布棉襖的婦人。


  戰戰兢兢給王徽磕個頭,見了豆綠就噙了淚花,哽咽幾聲,哭道:“丫啊,阿姆她……她去了。”


  豆綠身子一顫,眼圈有些泛紅,到底還是把持住了,怔愣片刻,吸了口氣,聲音倒還鎮定,“我知道了,多謝曹嬸子前來相告,卻不知是何時……”


  王徽卻覺著有些不對。


  豆綠的母親纏綿病榻已逾十年,且年近七十,那是每都數著日子往下過的,不定哪就會蹬腿,也是可以預料之事,受苦這麽久,死了反倒是個解脫。


  但這姓曹的婦人悲傷裏還帶了隱隱的恐慌,渾身打著抖——並不是尋常見到垂老之人終於病逝的模樣。


  果然那曹嬸子哭了幾句,又顫巍巍道:“還有……奉年他,他也不好了啊!”


  豆綠一驚,坐直了身子,“哥哥,他怎麽了?”


  曹嬸子抖了抖,語氣恐懼,“就是早幾年便在做那檔子差事了,黑心錢吃多了,總有現世報上門來,阿姆前兒剛走,他、他後腳就被差人拿去了,是放什麽印子錢,已逼得街坊好幾家投繯上吊……”


  豆綠倒抽一口冷氣,身子晃了晃,眼前就是一黑。


  王徽眯起眼睛,臉上罩了一層寒霜,沉聲道:“究竟什麽情況,豆綠娘親何時去世的,雲奉年何時被拿的,官差拿人之時都了什麽,帶的是哪個衙門的勘合關防,一五一十都給我出來。”


  一麵一麵輕輕握住了豆綠的手。


  微有暖意傳來,豆綠一顫,深吸口氣,把漫到眼底的淚意逼了回去,好歹恢複了鎮定。


  曹嬸子畏懼地看了王徽一眼,止住悲聲,東一言西一語地將起來,隻她口齒不甚靈便,又嚇得狠了,掰扯好久,主仆兩人才搞清楚事情大概。


  原來雲奉年暗地裏放印子錢已有大半年之久,剛好就是王徽發跡,開始每月給豆綠家送錢送物的這段時間。


  初時還比較收斂,不敢做得太過,隻在親朋間稍微出借一些,貸期短,利息也不高,本錢就更少。


  後來收回了幾分利錢,手頭寬綽了,嚐到甜頭,膽子就漸漸大起來,不光在親戚間做生意,街坊鄰裏也多有放貸,金額自是越來越高。


  其中本金最高的一筆達到了一百二十兩之多,借貸人卻隻能到手八十兩,貸期六個月,八分利,頭一個月就要還二十九兩六錢白銀,足抵得普通人家兩年多的嚼用了。


  那街坊自然還不起,雲奉年就“好心”寬限了他一個月,然而利息卻依舊要算進去。


  可這第一個月都還不起,之後利滾利,雪球般越滾越大,自然就更加還不上了,等到第五個月,連本帶利加起來一算,那街坊竟要還一百五十多兩了。


  雲奉年雇了人上門逼債,結果就是那街坊一紙訴狀直接告到了應府尹,敲響了登聞鼓,硬生生捱過三十廷杖,把雲奉年這大半年來放高利貸吃黑心錢、逼良為娼為禍鄉裏……一股腦告了個痛快。


  那街坊身體底子不錯,捱過廷杖後便在家養傷,雖一直半死不活的,到底還留了口氣在,之前一些性子懦弱的,被雲奉年逼了幾回債後就不堪受辱,直接一條繩子穿過房梁,吊死了事。


  此事自然影響極壞。


  放印子錢一直是官府明令禁止的,可這勾當雖然喪盡良,到底來錢多而且快,每每多有大戶人家托了心腹奴才的名義,私底下偷偷放出去,若事發也不至於牽扯到債主本人。


  然而雲奉年一心鑽到了錢眼子裏,急功近利,放的債又多又狠,名聲早就傳了出去,且沒什麽人脈背景,自然一抓一個準。


  據眼下已投進了死牢,倒還沒有發落,隻是因為雲奉年口口聲聲自己妹子是定國公府公爺的愛妾,殺了他就等於打世子爺的臉。


  不過王徽心裏卻清楚,定國公賦閑已久,在金陵又是笑話一般的人家,應府之所以沒有立即發落雲奉年,隻怕還是看了她這個長樂縣主的麵子。


  但即便如此,此事也是有些為難的。


  待送走了曹嬸子,王徽就埋頭和豆綠商量。


  “……若要保他一條命,難不難,易卻也不易,”王徽有一搭沒一搭地品著茶,手指習慣性在桌子上敲打,“隻他太也愚蠢,觸法觸到點子上了,又沒有得力的招牌護身,正所謂人為財死……近幾年京城裏多有權貴私底下放債,魚肉鄉裏,造下的業障比你哥哥隻多不少,應府是想抓個典型殺雞儆猴,故而——隻怕不會輕易放過他。”


  豆綠情緒雖已平靜不少,卻猶自又悲又怒,悲的是慈母見背,怒的自然就是這不成器的兄長。


  “……不過離家幾年,怎就敗壞成了這個樣子!”她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語音帶顫,“往日不過是有些好逸惡勞、拈輕怕重……這樣那樣的毛病,大惡卻是萬萬不敢做的,這些年我難道還短了他的花用不成?拚著自己吃不上飯,也要盡數貼補家裏,怎就被他拿去作了黑心錢!”


  王徽就歎口氣,“現下這些也沒用了,我隻跟你一條,要我出麵去保他,可以,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樣的事情,即便不砍頭,流放三千裏是跑不了的,到時候……憑你哥哥那文弱書生的身子骨,隻怕捱不過苦役,多半落得個客死異鄉的下場。”


  豆綠默然半晌,忽然就跪下,給王徽行了大禮。


  “……屬下虧欠主子,隻怕這輩子也難以還清了。”她低聲。


  “快起來,無妨的。”王徽就露了笑意,親手扶她起身,“你哥哥老大一個人,有自己的主意,你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管得了他?對你來,此事不過無妄之災罷了,我確是生氣,但還不至於遷怒到你頭上,你放心便是。”


  豆綠卻堅持著又給她磕了個響頭,這才站起來,眼圈卻是實打實地紅了。


  王徽又著意寬慰幾句,好歹把妹子的眼淚止住。


  其實這事到底,她是不願意去做的,雲奉年貪得無厭又心術不正,手上已有好幾條人命債,隻怕那老母親突然病死,也多半是被他給氣的。


  再者了,她每月給雲家送去那麽多財物,老人家的病就算好得慢,怎麽也該緩緩地有些起色才對,萬不該就這般突然去世。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送過去的那些東西,其實並沒有用到老人的身上?

  還是都被雲奉年拿去放債了?


  王徽閉上眼睛,揉揉額角。


  罷了,到底是豆綠,為了她去趟一趟渾水,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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