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裁雲
王徽倒也沒失望,微笑客套道:“事在人,命在,今日能得見國師芝宇,已是三生有幸,何來失望?”
她不會輕易高看或瞧任何人,這老和尚既能當上一朝國師,自有其過人之處,況且卜相命理一本就虛無縹緲,她本人也從不信“命”,今過來見智性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為了算命,而是為了跟老和尚商量好,過幾日定國公府法會之事如何圓場。
但這話王徽就不好主動開口了,她就衝邵雲啟打個眼色,讓他先引一引。
然而邵雲啟卻沒跟她對眼,而是緊緊盯著智性,眯眼道:“大師又在賣什麽關子?此間無外人,何事不可?這底下還有你相不出來的命格?便是轉輪聖王下凡——”
話一半,智性就高呼一聲佛號打斷了他,而後緩了臉色看向王徽,微笑道:“女施主放心,你此來所求之事,邵檀越已與老衲過了,你且放心,此事老衲已有主張,必不會教你失望。”
邵雲啟話茬被智性打斷,也不惱,隻是看了王徽一眼,表情越發意味深長起來。
王徽不以為意,她是相當自信的人,意誌堅如鋼鐵,一旦認定了什麽事,便是雖千萬人吾往矣。別今日隻是智性賣個關子、邵雲啟打幾個啞謎,便算他們明白告訴她此生潦倒、稱帝無望,她也隻會一笑置之,轉頭繼續該幹啥幹啥。
所以她微笑躬身,也對智性還了個佛禮,“國師金口玉言,徽銘感五內,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有差遣,徽莫敢不從。”
年高位尊之人,為羽毛計,也多半會一言九鼎,更何況智性還是出家人,王徽對他“必不令自己失望”的承諾還是放心的。
智性合十一禮,正色道:“差遣不敢當,隻是……”他猶豫片刻,但終歸還是了出來,“權乃重器,用之正則昌,用之逆則亡,萬望女施主明心見性,審慎度之,則功德無量。”
邵雲啟眉頭皺得死緊,臉上寫滿問號,目光不住在王徽和智性臉上打轉。
王徽卻聽出和尚話中玄機,心頭一跳,暗道我現下不過一落魄女流,他怎知我日後定能掌權?欲待細問,智性已微笑搖頭,走到精舍門前,叫道:“淨虛,你過來。”
屋裏就跑出來個沙彌,十三四歲樣貌,臉上幾點汗水,手裏還捏了塊抹布,想來是做灑掃粗活的,“師父有何吩咐?”
智性道:“你去我禪房裏,從上往下數到第三個箱籠,裏麵有個麻布包袱,你把裏頭的東西拿過來。”
淨虛領命而去。
王徽和邵雲啟對視一眼,正未作理會處,淨虛已顛顛兒跑了回來,把手裏的物事遞給智性,智性又交給王徽,笑道:“此乃老衲在五台山阿育王舍利塔前求得,貼身而藏已逾十年,今日看女施主麵善,便贈與女施主,也算物盡其用。”
完,竟再不理睬王邵二人,隻合十一禮,飄然回屋,緊閉了精舍房門。
沙彌淨虛有點為難,看兩人一眼,吐吐舌頭也跑開了。
王徽低頭一看,卻是個巧錦囊,用了素麵的赭色杭綢縫製,布料已然半舊,但針腳細密,做工頗為精致,曆經十載歲月也沒有破損。
邵雲啟也湊過來,看了一眼,忽然皺眉,“給我看看。”
王徽就遞了過去,邵雲啟從裏麵倒出個白玉牌,看著並不瑩潤,還有點點雜質,顯然並非上乘好玉,隻那玉牌上還鐫了兩個字,用的篆,王徽並不認識。
然而邵雲啟卻呆看那玉牌半晌,才慢吞吞交還王徽,又愣了片刻,才失魂落魄道:“他……那老和尚,竟把這東西給了你。”
王徽一臉莫名其妙,邵雲啟瞅著她這種撿了寶貝還不自知的樣子就來火,沒好氣道:“不認字啊?”
王徽老實回答:“大篆篆我都不識得。”
邵雲啟向翻個白眼,“我還真當你無所不知呢。”又指著那玉牌道:“這個字念裁,裁衣裳的裁,另外一個念雲,雲朵的雲,這下知道了吧?”
王徽搜盡原主記憶也不得要領,繼續搖頭。
邵雲啟揉揉額角,歎了口氣,“也不知蘇廷梅從哪裏找了你這麽個怪物來,連過洋牽星都懂,卻不知裁雲是誰。”
他素來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哪怕對著朋友,也是成日一副“教分付與疏狂”的嘴臉,鮮見此等又無奈又嫌棄、還帶了一點點眼熱的樣子,王徽不由大感興趣,逗他道:“我這怪物孤陋寡聞,卻得請邵老夫子賜教了。”
邵雲啟白她一眼,這才開始細細分。
原來十年之前,智性在五台山大華嚴寺法,遊覽塔院時,在阿育王大白塔下見一年輕書生,正手撫塔基黯然神傷。
智性就過去勸慰幾句,才知這書生姓萬,單名一個衍字,表字孝箐,金陵人氏,時年二十有二,自幼即有神童之名,三歲開蒙,五歲熟讀四書,七歲通曉六經大義,十二歲中秀才,取案首;十五歲中舉,為解元;十八歲春闈下場,又為會元,殿試奏對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被萬歲欽點為永嘉三年辛卯科狀元。
如此本可直接入翰林為官,但萬衍自忖年紀太輕,便自請為庶吉士留館一年,永嘉帝讚其謙遜,準其所奏。一年後,萬衍授翰林院修撰,眼看便是前程似錦,家中老母卻忽傳訃聞,萬衍無法,隻得辭官歸家,因製守孝三年,時年十九歲。
倏忽三年過去,丁憂已然期滿,本以為自己連中三元,奏對得宜,早已簡在帝心,卻遲遲未收到起複任命的消息,隻怕聖上是把自己給忘了。萬衍年輕狂傲,在翰林院時沒交到什麽朋友,更無門路打點,眼見仕途無望,煩惱之下,待除了服便出門遊山玩水,途經五台山,便來大華嚴寺拜謁,盼能一解愁緒。
智性佛法精深,通達命理,早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不忍他就此埋沒,而自己雖為方外之人,但畢竟是國師,怎麽也有幾個為官的好友。於是索性就拋了出家人的矜持,為他親筆修書一封,囑他帶回金陵疏通待缺,自有後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