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柔荑

  孫公爺還是在荷池邊被發現的。


  許是因斷了條肋骨,傷勢頗重,那下手的強人動了惻隱之心,竟沒再把人丟水裏,隻是把他捆結實了棄於池邊。


  “……我那可憐的銘哥兒啊!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是哪個殺千刀的又把你害成這樣啊……”


  孫浩銘眼還沒睜開,就聽到他娘在旁邊殺豬一般哭嚎,吵得人腦仁疼,想大聲喝止,卻又牽動傷處,於是出口就變成哼唧了。


  “我的兒,你醒了?”蘇氏連忙撲過去。


  世子爺半睜開眼,不耐道:“哭什麽喪,我還沒死呢!”


  蘇氏被兒子這般嗬斥,卻半點不見怒色,隻是歡喜又心疼地看著他,半晌恨恨道:“我兒,你昨兒是不是又去東院了?早跟你別近那喪門星的身……不成,這次我一定要治死她,拚著被髒東西染上我也顧不得了!”一邊就起身往外走,要招呼奴婢過來吩咐。


  孫浩銘一急,忙道;“你慌什麽!別叫人……哎喲喂呀痛死我了……娘啊……”一邊呻|吟一邊喘。


  蘇氏連忙折回來,又給他擦汗又幫他倒水,折騰好一陣子,世子爺才好了些。


  “娘,你聽我……”公爺白著張臉,有出氣沒進氣的樣子,眼裏卻全是恐懼,“這兩次事兒,都跟那醜八怪不相幹,是因為——”到一半,想起昨晚那閹豎的恐嚇,竟是不敢再下去,又發起抖來。


  蘇氏嚇得不輕,又要流眼淚,“銘哥兒,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莫要嚇娘啊。”


  孫浩銘肋骨斷在胸前,雖已經過妥善包紮,但還是痛得厲害,隻覺每喘一口氣都像刀絞一般,隻得靜靜躺著慢慢呼吸,良久才緩過口氣,虛弱道:“娘啊,我問你……當、當初,咱們把碩人樓那個買回來,除了咱們這些人,還有誰知道這事的?”


  蘇氏一愣,苦苦回憶一番,遲疑道:“也就咱母子倆,趙守德和他那口子,還有你在教坊司那個朋友,再就沒旁人了啊……”到一半,忽然一拍大腿,“我差點忘了,有次我喝了幾口酒,漏了嘴,給豆綠那妮子聽去了,我過後還掌了她嘴,讓她不得往外。”


  孫浩銘心中戾氣一閃,欲待讓他娘這就把豆綠拖出去杖斃,但轉念又想到那宦官警示,若自己無緣無故打殺妾室,會不會又被宮裏那位拿了錯處?眼下可決計不能再行差踏錯,還是心為上。


  再想想豆綠的美貌,心裏到底舍不得,遂道:“罷了,你也別再管這事了,也不關豆綠什麽事,隻記著以後千萬莫要再漏罷。”


  思考對於孫浩銘這種人來,曆來是最痛苦的,康健時尚且不願多思,又遑論病中?眼下動了這許多腦筋,已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和耐性,幹脆便直接閉了眼哀哀呼起痛來。


  蘇氏心疼不已,頓時把兒媳妾之流拋諸腦後,一門心思哄兒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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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溶翠山房雞飛狗跳,卻絲毫沒打擾到東院的閑適靜謐。王徽用過午飯,簡單散個步,一如既往憩一陣,剛醒過來,姚黃就進來通稟,“二姨娘來了。”


  王徽一愣,隨即又興味盎然,“她親自來了?不是討厭我嗎?”按她設想之中,濮陽荑就算是知道了昨夜是她救的自己,派貼身丫鬟過來道個謝,再送些東西,也足夠了。


  邊邊讓姚黃服侍著穿上家居寬袍,腦袋上依舊紮個馬尾了事,穿越來這麽久,她還是不習慣女子發髻。


  “誰知道呢,”姚黃也有點疑惑,“看她氣色不錯,不像是常年臥病的呀。”


  王徽對這一點倒是早有所料,沒再什麽,邁步離了書房。


  來到堂屋門口,尚未入內,就見到一個少女靜靜坐在下首,穿了身水綠色繡梅雪爭春的褙子,象牙白素麵湘裙,寬袖下露出十指尖尖如春筍,交疊置於膝上,極淺淡,卻也極素雅,遠而觀之,恍如亭畔一枝堆雪而綻的綠萼梅。


  儀態嫻雅,姿容端肅,溫柔莊重,哪裏像是以色侍人的妾姨娘,分明就是幼承庭訓的大家閨秀。


  她相貌稍遜豆綠的國色香,卻自有一段風骨蘊藉於眉目之間,令人觀之忘俗。


  王徽站在門口看了半晌,欣賞之情溢於言表,直到姚黃無奈地咳了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微笑著邁步進屋。


  濮陽荑見她進來,就起了身,斂衽一禮,口稱:“給少夫人請安。”那聲音也是極柔和、極淡靜的。


  “勿要多禮,請坐。”王徽在上首坐了。棹雪站在濮陽荑身後,本也是個伶俐周全的丫頭,此時站在主子身後,竟眼觀鼻鼻觀心,一句多餘的話也無。


  看來這濮陽姑娘是個嚴肅的性子,不喜下人湊趣打諢。


  濮陽荑卻並不急落座,“還未謝過少夫人昨夜仗義搭救之恩。” 她複又行一禮,這才坐下。


  魏紫換過茶水,王徽抿了一口,“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你的病可好些了?”


  濮陽荑明淨的妙目在她臉上打了一轉,靜靜道:“少夫人慧眼如炬,早有分曉,又何必妾多?”


  王徽一笑,隨意道:“你我初見,總得客套些,哪裏好見了麵就直言戳穿呢?麵子是個好東西,各自不妨多留些。”


  濮陽荑古井一般的麵容終於出現了一絲漣漪,她唇邊綻開笑紋,“少夫人的是,是妾魯鈍了。”


  看她一笑如冰河解凍,風霽雪消,王徽也不由心情好了起來,就更想逗她一逗,遂道:“怎的親自過來了?昨兒早晨不是還讓丫鬟傳信於我,是討厭我,不想欠我人情嗎?”


  濮陽荑一愣,沒料到王徽竟這般直白,沉默半晌,低聲道:“這闔府上下皆我所厭,又豈止少夫人一人?”


  王徽有點意外,蘇氏和孫浩銘那樣對待濮陽荑,她厭惡他們當然可以理解,但她這句話時一字一頓,語帶恨意,聽著竟好像孫家就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一般。


  “前些時候聽聞少夫人……染恙,我尚不以為意,”她放緩了語氣,隻是相比於“撞邪”,她選擇了一個更文雅的法,“後來您又買下拙作,妾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隻道……隻道少夫人是故意炫耀富貴,意在諷刺羞辱,故而遣了棹雪來傳那些話,其實……其實我早已不再討厭少夫人了。”


  到此,濮陽荑又起身一禮,“還請少夫人寬宥,莫要與我計較。”


  王徽受了她這一禮,讓她坐下,搖頭笑道:“你有所不知,我陪嫁本就不多,又被蘇氏奪了大半,如何還有炫耀之力?”卻並不提自己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濮陽荑倒也沒問,垂眼望向自己素白纖細的手指,眼前又浮現昨夜的情景,她被孫浩銘壓在床上,隻道萬事皆休,卻忽然有人從而降,將那畜生拽下床去。


  她渾渾噩噩間睜開眼來,卻看到那人蒙了麵,隻一雙極黑的眼睛露在外麵,那目光深邃沉靜,仿佛包羅萬有,又仿佛空無一物,讓她恐懼惶惑的心一瞬間就安定了下來。


  後來聽丫鬟那是少夫人救了她,她大吃一驚,而後心緒千回百轉,終於定了主意,親自來向王徽道謝,順便——


  “少夫人古道熱腸,救人危難,妾感佩於心,”濮陽荑舒了口氣,似乎下了什麽決心,抬眼望向王徽,“其實妾今日來此,還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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