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巧對

  屋裏本來有輕微的笑語聲,此時驀然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轉頭望向門口,臉上表情都像見了活鬼一樣。


  坐在上首的婦人四十來歲模樣,穿件海棠紅繡大朵牡丹花的褙子,蓮青色春波海水馬麵裙,頭上戴著鎏金點翠鸞鳥銜珠步搖,一對紅瑪瑙墜子,麵如滿月,頗為豐腴,正是定國公夫人蘇氏。


  大丫鬟白露在旁用銀刀切西瓜,霜降在沏茶,另兩個丫鬟滿和處暑,一左一右站在蘇氏身後給她打扇。各人衣飾齊整,沒有半點“午睡剛醒正在梳洗”的樣子。


  不過最吸引王徽目光的,還是坐在左下首的那個少女。


  看著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卻生了副好相貌,雪白的麵龐,桃花橫波目,櫻唇一點嬌,身姿楚楚,穿了嬌嫩的桃粉色繡木蘭花衫子,水碧六幅湘裙,整個人宛然一朵盛開池上的亭亭粉蓮,哪怕是此刻略帶驚訝地瞅著王徽,那雙妙目也帶出了一段嫵媚。


  剛剛被王徽在心裏點過讚的美人霜降,瞬間被比得什麽都不是了。


  這正是昔日王徽貼身陪嫁大丫鬟之一、如今的定國公世子四姨娘,豆綠。


  她起身微微福了福,口稱“請少夫人安”,那聲音也如葉底黃鸝般嬌柔動聽。


  見到佳人,王徽賞心悅目,隻覺屋裏都亮堂了不少,有心想多看幾眼,奈何蘇氏在旁一臉要爆炸的樣子,隻好移開目光,對蘇氏屈膝行了個禮,嘴上道:“給母親請安。”


  她心裏一直覺得這個屈膝的動作太——然而形勢比人強,還好這動作短促幅度,隨便做做也就過去了。


  打她一進門,蘇氏就看到了她右臉上那道傷,心下一沉,心道自家兒子到底沒聽勸,還是傷到她臉了,這可如何是好,萬一這女人以此要挾……


  但看著兒媳蒼白瘦弱病懨懨的樣子,雖臉上神情有些古怪,太淡靜了些,不似平日畏縮又哀怨,但蘇氏還是不太相信王徽有那膽子,以臉傷要挾她什麽。


  想至此,遂給白露使個眼色,白露會意,就張嘴道:“少夫人好生無禮,夫人尚未傳喚,怎就闖進來了。”


  蘇氏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並不話,也不看王徽,一手接過白露遞過來的竹簽,慢條斯理叉西瓜吃。


  王徽嘴角一直掛著的笑意消失了,連眼角也懶得施舍,還是看著蘇氏,語氣也是平靜無波:“你是什麽東西,我跟母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


  一語驚四座。


  蘇氏驚得一口西瓜沒含住掉在衣襟上,白露手忙腳亂去擦,霜降手裏的茶壺和茶盞撞得叮當響了一下,滿和處暑手裏的扇子早停下了,四姨娘豆綠被一口茶水嗆到,又得注意儀態不敢狠咳,直憋得俏臉通紅。


  至於魏紫,眼觀鼻鼻觀心站在王徽身後,本來還有點忐忑,但現在反倒莫名穩了下來。


  王徽八風不動,看著蘇氏幾個馬翻人仰,好容易平靜了,蘇氏伸手指著王徽,顫顫巍巍,是氣得狠了:“你……你個不孝的東西,仗著自己書香傳家,就欺負我這商賈家的婆母不成?白露是我的臉麵,你搶白她,就是搶白我!”


  王徽聽著蘇氏吵嚷,百忙中還瞅空溜了一眼四姨娘,隻見美人正忽閃著一雙大眼看看自己又看看蘇氏,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目光和自己對上,又靜靜地垂下眼作嫻雅狀。


  用美人美貌洗過眼睛,王徽舒暢許多,打疊精神對付蘇氏,皮笑肉不笑道:“母親這話可錯了,父親是堂堂定國公,祖上爵位乃太|祖女皇親封,夫君也是宮裏明旨請封的世子爺,潢貴胄,如何就成了母親口裏的‘商賈家’?況白露雖得母親重用,但到底是下人,母親拿一個下人做臉麵,又把父親和夫君置於何地呢?”


  蘇氏出身商賈,堪堪識字會看賬而已,肚裏沒幾兩墨水,為人格局家子氣得很,腦子顯然也不是特別靈光,出方才那番話來也不奇怪。


  #

  蘇氏隻氣得發抖,萬萬沒想到一向畏縮沉默、紮一錐子放不出個響屁的媳婦,今日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尖銳鋒利得不像話,一時腦子有點懵,一疊聲叫人:“滿,處暑,都愣著作死嗎?叫趙嬤嬤過來,帶幾個婆子,把這不長眼的給我送到佛堂裏去思過……”


  孫家的佛堂,王徽原身可是常客,蘇氏有事沒事就愛讓原主過去思過一番,短則兩三時辰,長則一一夜。佛堂冬冷夏熱,中間飯食隻有涼水饅頭就鹹菜,原主記憶裏就有三四次是被抬著出去的,蘇氏還美其名曰“生於憂患,居安思危”。


  兩丫鬟應聲就要出去叫人,王徽淡定一笑,剛要開口,卻見一直看熱鬧的四姨娘站了起來,儀態萬方地衝蘇氏行了一禮。


  “夫人息怒,幹物燥的,當心氣壞了身子,”豆綠笑容溫婉,聲音好似涓涓泉水,聽了就讓人舒服,“您不是還要帶少夫人一起去廖府嗎?那邊可專門下了帖子來,誤了時辰恐夫人麵上也難看。不如就等做客回來再少夫人的事呢?”


  王徽就饒有興致地看了豆綠一眼,這妹子,看著嬌美柔軟,卻也是個綿裏藏針的,倒是人不可貌相。一番話看似是求情不讓她去佛堂,但明知她昨晚被世子打,臉上還有傷,這一出去做客,既能磋磨她,又能讓蘇氏麵上無光,可謂一箭雙雕。不過這姑娘究竟是站在哪邊的?好像王徽和蘇氏都不是她的選擇,總不能是草包世子和那個龍陽國公爺吧?

  蘇氏聞言,頓時心情舒暢,每次帶王徽出去,都是折辱兒媳的最好機會,她丈夫兒子皆不稱意,平日出門做客,那些太太奶奶們又總嫌她商賈出身,明裏暗裏擠兌她。在外她越憋屈,回府她就會變本加厲地把火撒在出身書香的兒媳身上,久而久之,就越發的變態了。


  於是眉開眼笑道:“還是綠兒深得我心。”而後冷臉道:“既是綠兒給你情,你就先不必去佛堂了。回去換身衣服,趕緊隨我出門。”罷又嫌棄地打量兒媳一番,“你這身上穿的,是去奔喪也嫌寒磣呢。”


  著捧起茶杯來,就是要送客了。


  王徽當然沒那麽好打發,她又行個禮,作勢要走,卻腳下一軟,身子一晃,魏紫趕忙把人扶住,攙著她坐進了椅子裏。


  蘇氏又要發飆,王徽卻快速開口:“母親恕罪,實是昨夜世子爺毆打媳婦太狠,還拿簪子劃傷了我臉,媳婦身子實在難捱,這才失禮,還望母親寬宥。”


  蘇氏雖樂見兒子毆打兒媳,但不代表她就認為這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臉一沉,喝道:“滿嘴胡唚什麽!銘哥兒是你夫君,男人家有時不知輕重,也是夫妻情趣,怎到你口中就成了毆打?臉上那傷,你是銘哥兒弄的,有誰得見?有誰作證?還不速速回去換衣服?”


  王徽瞟了蘇氏一眼,漫不經心道:“我隨母親出去自是無妨,隻是母親不信世子爺打我,那廖家夫人也會不信嗎?”


  蘇氏又懵:“你什麽意思?”


  豆綠也驀地抬頭看向王徽,眼睛微微睜大。


  王徽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目光掃過屋裏每一個人,丫鬟們不約而同心裏一顫,低下頭去,豆綠古怪地看了王徽一眼,也柔順地垂下了頭。


  “未出閣時,舅舅曾來我家做客,跟父親閑聊,我也有幸列座,”王徽不緊不慢著,“清談當今百官,言及廖彬廖大人,官拜禦史大夫,總領禦史台,監察百官。人稱江左明允,走馬蘭台,鐵骨錚錚,令人心折……”


  至此,她又看了蘇氏一眼,隻見她表情呆滯,眼神茫然,心下一歎,知道自己又把話複雜了,隻好言簡意賅:“母親覺得,若是讓監察百官之人聽聞世子爺有毆妻之好,恐怕這定國公府……甚至蘇家……”


  她閉口不言,眼神掠過豆綠,發現美人也在看她,目光一交即錯,但那表情裏含的欣賞她卻沒有漏下。


  那時生母付氏去世不久,父親王世通雖然不著調,但也沒有馬上續弦,跟付家也還有來往。當時王徽原身不過五歲,大人閑聊政事也不避著她,姑娘聽了幾耳朵,雖不明白,卻也記了下來,日後雖沒有再想起過,但記憶本身卻不會消失,隻是掩埋在了腦海深處,王徽有意搜尋,自然就知道了。


  所以也是湊巧,如果蘇氏今日要拜訪的不是廖夫人,王徽還得另外想轍,才能駁了出門做客一事。


  果然,蘇氏這回聽懂了,她臉色瞬息萬變,瞪著王徽,恨不得生撕她一塊肉下來的樣子,深吸了好幾口氣,又連灌好幾口茶水,才生生忍住。


  王徽的這些都是淺顯的道理,但她原先卻是半點沒想過,隻顧著在外人麵前折辱王徽痛快,也早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時間久了,也不大在意自己成為京師笑柄。


  然而眾人隻知她們婆媳不睦,卻並不知世子孫浩銘還有毆妻惡習,王徽好歹也是有品秩的世子夫人,若傳了出去,可就不隻是被人笑話的問題了。


  了不起還要論罪呐。


  自己苛待兒媳之事,廖家夫人指不定也早聽了,之所以沒出事,也許是因為事情沒捅到人家跟前,人家也就懶得管。但若是今日,這、這不知死活的丫頭,到了廖府,破罐破摔就把家裏的汙糟事一股腦撕開來呢?那、那可就……


  若單隻是被打,她或可蒙混過去,但兒媳臉上卻還爬著道口子——她倒是可以對外這是兒媳自己劃的,可她得嘴響,會有人信嗎?


  這丫頭今兒不知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分明是失心瘋了,一副撕破臉的憊懶樣子,不得,到了廖夫人跟前,也許她真就有那膽子……不,不行,不能冒這個險……


  正百爪撓心,卻見王徽施施然起了身,嘴角笑容無比諷刺,嘴裏卻著恭謹的話:“媳婦就不擾母親了,先回去東院,母親若還想帶媳婦出去,便差丫頭們來告訴我一聲,媳婦自然遵命。”


  罷,昂著下巴背著手,自己打了簾子,大步走了出去,那身量,那姿勢,瀟灑恣意,揮斥風流,簡直就像個佳公子。


  魏紫急忙忙行禮,跟了出去。


  “……這、這不孝……不孝的……”蘇氏渾身都在抖,癱在椅子裏半晌動彈不得,隻覺被王徽氣得一口氣要背過去,唬得幾個丫鬟齊齊湊過去,打扇的打扇,揉心口的揉心口,遞清涼膏的遞清涼膏。


  半晌,蘇氏總算緩過口氣來,霜降大眼睛轉了轉,輕輕替蘇氏捶著背,一邊柔聲道:“夫人莫氣了,依婢子看,少夫人今日可怪得很呐。”


  蘇氏揉著額角,疲憊道:“怎麽?”


  “您想,依著少夫人平日的脾性,會是今日那樣一番做派嗎?”霜降語聲嬌脆,音調婉轉,“看著……簡直就是性情大變,那眼神,那氣勢,那步態——”她頓了頓,壓低了嗓子,湊到蘇氏耳邊,“可別是衝撞了什麽東西呀。”


  蘇氏一個激靈,扭頭看向霜降,眯起眼睛:“你是……”


  霜降笑靨如花:“婢子見識粗淺,哪裏有什麽頭呢。隻是覺得此事不,夫人不如延請位有道行的師父來府裏,作作法,祛祛邪,至於少夫人那邊,您便是日日關她在佛堂裏,那也是為著她好。而後再吩咐了趙嬤嬤她們,如有人問起,便據實以告,少夫人身染邪祟,府裏正出力為她診治,到時……”


  “到時她便是破大去,也沒人會再信她半個字了!”蘇氏一拍大腿,喜形於色,而後寵愛地拍拍霜降臉蛋,拉著她手左右打量一番,溫言道:“不枉我疼你一場。前幾日銘哥兒那冤家又向我討你,我心裏是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可又不好礙了你的前程。”又道:“瞅著也就這幾日罷,就給你開了臉送過去,早早讓我抱了孫子,便抬你做姨娘。”又朝東邊啐了一口:“讓那不下蛋的母雞自個涼快去吧!”


  “婢子但憑夫人做主。”霜降俏臉飛紅,低下頭去,白露幾個又湊趣調侃幾句,惹得一屋女眷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一麵跟她們鬧著,霜降一麵就抬起頭,得意地看了豆綠一眼,笑容頗有挑釁之意。


  不過豆綠卻並沒看她,隻是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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