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討價還價
水剛之所以要考慮一個晚上,皆因如此。不能不說他的考慮,自有道理。上次,鄰鎮的一個地下舞廳樂隊,一打擊樂手臨時生病換人。
新人平生第一次靠自個兒的技藝,換來了三塊錢的人民幣。
那個驚訝和高興勁兒,沒說的。
可樂昏了頭的打擊愛好者卻沒封緊自個兒的嘴巴,消息泄露,地下舞廳,舞客,樂隊和經營者,被白警服紅領章連鍋端,經營者至今還扔在號子裏。
你說,血的教訓,怎麽能不讓水剛考慮了一晚上?
說來也巧,那是上個月的一天晚上。
蓮花校的教師宿舍晚飯後的情景,大抵都是這樣的:坡上一長排陳舊的教師住宅,門前一條石板小路,彎彎曲曲的穿過。
家家門前的小棕櫚樹,在向晚的風中輕輕搖晃。
老師們或在屋裏或在門外,不時可以看見被老師留下訓話的小學生,搭拉著小腦袋瓜子慢騰騰的走過。
坡下呢,也差不離。
唯有夾在其中的小教宿舍,安安靜靜。蓮花校以小學教育為主,所以小教組的教學任務特別繁重。而蓮花校的小教組一半精英,皆住在這兒。
三個年輕的女老師,不是在教室忙忙碌碌,就是在自已的十三平方米眨巴著眼睛思考。
這天巧了,三女孩子不約而同都沒回家。
弄好飯卻久等人不歸的水剛,閑散得無聊,就抓起自已的小號,往喇叭筒塞入消音塞練指。忽然聽到隔壁的笛聲,居然抑揚頓挫,技巧上乘,頗具功底。
水剛豎豎耳朵,眨眨眼睛,隔壁不是住著冷剛二口子嗎,可從沒聽他會樂器啊?
聽,居然吹的是《揚鞭催馬送糧忙》
這首笛子獨奏曲的開始,中間和結尾,多有技巧和張力。再聽,《鄂爾多斯草原》,引入,懷想和銜接起落,多麽舒緩,緊湊和節奏。
水剛終於放下小號,挪了過去。
門沒關,照例拉著一條綢緞攔目。
“冷剛!”,笛聲嘎然而止:“誰呀?”“我,水剛!欣組長還沒回來?”“忙著攻關呢,資老師也沒回?”,水剛就一撩攔門布,走了進去。
結果才知道,冷剛竟然是無師自通的幼兒學。
水剛當即就想約他,不過,話到嘴邊卻吞了回去。
知人知麵不知心,凡事還是悠著點吧,鄰鎮的事情太深刻了。可現在,病急亂投醫,救場如救火,一時又該到哪兒找人?
再說,這冷剛雖然平時頗具矜持自負,來不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有意和自已保持著距離,可也看不出有多狡詐,最重要的是他嘴巴緊。
至少,水剛認為比那個吳剛好。
那個吳胖,聽說也就是個局裏跑龍套的小科員。
可那副架式和言談舉止嗬,嗬嗬,倒像一個大局長。行!就喊上冷剛。因此,瞧見冷剛屁顛顛的跑了,水剛搖搖頭。
一個大學生,一天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忙著上班,下班,有屁意思?
瞧咱,嘿嘿,想早起就早起,想晚起就晚起,多自由!
給老婆弄好早飯,然後一上街,咱找的錢可是你大學生的好幾倍,這還不加晚上的呢。唉唉,這人啦,真是人各有誌。
想著煉著,忽聽得老婆的嬌叫:“還在外麵瞎蹦什麽?你看幾點啦?”
水剛忙停住,跑了進去。
直竄進廚房的水剛,揭開銻鍋蓋,冒著嫋嫋而沸騰的蒸氣,端出蒸在鍋裏的饅頭稀飯,跑進了自已的十三平方米。
站在地下的資琴已經洗好了臉,正對著粉鏡理鬢咂嘴唇。
聽見水剛彎腰進來,也不回頭的吩咐:“天天這玩意兒,嘴淡死了,給我下碗麵,味道重一點。”,被銻鍋把手燙得嗤牙咧嘴的水剛,就將進了門裏的半個身子一扭,重新竄回了廚房。
廚房裏,任老師和欣組長正在灶台手忙腳亂的忙著。
見水剛端著銻鍋跑出又竄回的,任老師就笑。
“有新命令啦?水剛,你可真是個聽話的好兒童。趕明兒幹脆到我班上插班算啦,幫我管管學生哦。”,欣組長瞧瞧他,也笑了。
“資老師很忙,你就多擔當點哦。不過,這等於就是鍛煉身體呢。但請你稍竄慢一點,我看著你每天早上東跑西竄的,就擔心會跌倒。”
“鍛煉身體,就是等於鍛煉身體!”
水剛一麵忙忙碌碌,一麵打著哈哈。
其實,心裏在想;這就是鍛煉身體?怎麽不讓你家那口子也鍛煉鍛煉啊?媽的,看來,還是到外麵拎著小包上班又神氣又劃算。
至少,每天早上不像我這樣東跑西竄的。
資琴和水剛,是典型的青梅竹馬。
二個自小廝混在一起的親密鄰居,忽然有一天發現彼此長高了,變得漂亮和雄壯了,便順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資琴的外公外婆,傳說在台灣。
爸媽呢,均是過去在上海讀書的大學生。
當然,爸媽在那些年代同樣也受到了猛烈的衝擊。
資琴媽至今仍習慣於一個人,披著春夏秋冬呆呆的坐在窗口前,見了陌生人就渾身顫抖,嘴裏喃喃自語:“不要打我,我投降,我有罪。”
資琴爸呢,一個心力交瘁的中學校長,就默默的走過去,宛若一座山,緊緊地摟住妻子的肩膀。
資琴家很洋派,尤其是一座紅彤彤的落地台鍾,格外引人注目。
台鍾寬大明亮的玻璃鏡片,黃澄澄的鍾擺和惟妙惟肖的羅馬柱,每一個時辰都會當當作響,鍾聲悅耳,極富衝擊力。
令鄰居感到奇怪的是,在資家所有的發還物資中,唯有這座鍾居然毫發無損,嶄新鋥亮,仿佛才從鍾表店裏購回一樣。
正因為如此,漂亮得一塌糊塗的資琴,格外和一般女孩兒不同,也就情在理中了。
任老師和欣組長還在忙忙碌碌,水剛卻下好了麵條,端著竄了出去。
“資琴,麵條好了,快吃吧。”,老婆就挺委屈般撅著可愛的小嘴巴,接過來有一筷子無一筷子的吃著,一邊撲閃著眼睫毛想心事兒。
原來,資琴老師嘔心瀝血寫出來的的教案,在昨天的教改討論會上,被欣組長和浦校長否決了。
可憐熬了好幾個夜晚,自感熬得花容失色,青春凋零的資琴老師,心裏好不委屈。
瞧瞧,。欣組長是怎麽說吧?
“題目呢,《蓮花校三?七班八二年教學改革計劃》,倒是提綱挈領,有概括力,可內容和分段都有問題。一是立意淺,二是全文都是重點,結果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重點,三呢,”
浦校長則評論得更氣人。
“文如其人,我至今仍相信這就是真理,經實踐檢驗好的真理。資琴嗬,這文就如你呢,漂是漂亮得沒說的,可都是花架子,沒什麽實際內容。我想,這一定是初稿吧,你是不是再改改啊?”
哼,討厭!討厭!
一個小教組長,一個大校長,怎麽就跟我過不去?
明明是我花了幾個夜晚的心血,查閱和參考了好幾本小教材料,嘔心瀝血才寫出來的,怎麽可能無真正意義上的重點?
是初稿,還要再改改?哼,討厭,這是嫉妒!
哼,沒我漂亮也沒我年輕是不是啊?
須知,能進入蓮花校小教組,非同小可。不但前途光明,而且待遇優先。這令眾多老師羨慕不已的十三平方米,就是明證。
而且,校內已在瘋傳,幾十年沒動作過的蓮花校,要修新樓房了。
屆時,哈哈,還用說嗎?
小教組的骨幹教師,自然又比一般老師的分房理由更充分。隻是,待遇好,前途明,得有百倍付出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你的教學業績。
“唉,挑到地下啦,灑了一地哦。”
水剛見老婆邊想心事兒邊吃麵,麵條合著湯湯水水的亂挑,忍不住提醒著:“你慢一點喲。”,沒想到老婆索性咣當扔了陶磁碗:“什麽慢一點快一點?都是因為你。”
水剛一楞,還沒說話,門外響起欣組長的嗓音:“資老師,好沒有?好了一起走哦。”
怒目而視,狀如河東獅的老婆,馬上笑逐顏開。
她一抹自已鬢發,又飛快地抓起粉鏡照照,悅耳而答:“好啦好啦,欣組長,一起走吧。”,一跺腳,手一伸,水剛忙從牆頭上取下藍色手提包,遞給她。
從窗口瞅見三女孩兒手挽手,高高興興的迎著清朗的陽光踏步而去,水剛這才聳聳自已肩頭,吊吊眉毛,長籲一口氣,開始收拾。
十幾分鍾後,水剛來到了街上。
沙河鎮是一個東西寬約十公裏的大鎮,
鎮鬧市區離本市市中心二十裏,也就是冷剛每天早上乘公交電車上班的直線距離。在沙河鎮方圓三十裏的地盤上,擠著一家兵工廠,二家冶煉廠,一家農藥廠和一家鋼鐵設計院,是本市人口最稠密的大區鎮。
水剛到達鎮街時,正是上午車水馬龍的好時光。
老遠他就看見,一河金光燦爛中,一個身著臃腫的老人,正走來走去的扭動著,比劃著。
近了近了,水剛聽見老人在低低麽喝:“要不?要不?很便宜的廣東貨。”,一對散步的情侶停下,湊了過來:“什麽很便宜?看看。”
老人就站住了。
他先賊眉鼠眼的四下瞅瞅,然後低低回答:“小夥子,瞧見那屋後麵了吧?到那兒看貨。我先去,你倆慢慢跟著來。不要慌啊,要慢慢的轉過來。”
說著,老人就朝屋後麵溜去。/
小情侶倆呢,則相互望望。
小夥子一彈指頭,砰:“走,怕什麽?他一個老頭兒,還把咱倆騙啦,搶啦?走哇。”
倆人就不緊不慢的佯裝散步,朝屋後踱去。看到這兒,水剛見怪不怪的笑笑,雙手揣進褲兜,晃蕩著瘦長的身子跟在後麵。
小情侶倆進了屋後。
這是一條長長的巷道,扔滿各種拉圾,在初夏灼熱的陽光下,發出難聞的味道。
水剛站在巷道口,遠遠望見老人一展胸,胳膊肘兒齊齊伸出;那倆小情侶就圍著掀動他身上的衣服,伴著不停的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