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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凡塵難渡

  蒼雲對師父撒了謊,他沒有去泉州,因為那裡太遠了。

  有師父在的地方,就有一種家的歸屬感,他一走遠路,就會想起師父來。

  況且師父一生都沒有子嗣,老之將至,總得有個人送他走完最後一程吧。

  所以,蒼雲沒有走遠。

  他和伍晴在朧泉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定居了下來,那裡人煙罕至,男耕女織。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村民們天然而純樸。

  伍晴養蠶,織布。他在村子里,用師父教他的手藝搭台唱戲。

  一到晚上,前來聽戲的人就會圍著一圈又一圈。

  小孩們總是會看著那活靈活現的人偶,連連稱奇。

  村子里的人雖稱不上熱情,但也不排外。

  蒼雲和伍晴搭建木屋的時候,鄰里出了不少力。

  或許,人心向暖,在這亂世之中,人也會抱團取暖吧。

  蒼雲依稀記得從私塾里學來的一句話「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亂世之中有佳人相伴,他很滿足了。

  只是有時候,他會回劇院看上一眼,混在人群中聽聽戲,給唱戲的班子些許賞錢,遠遠地看那個老人一眼,然後悄悄離開。

  離開的時候,總是要小心翼翼,像做賊一樣。

  這份感覺讓他說不出地落寞。

  蒼雲害怕師父突然叫住他,更害怕自己聽到師父的聲音后,落荒而逃的樣子。

  而事實上,有很多次,老人就隔著幕布,靜靜看著他。

  正如伍晴從人海中來,站在人群里聽他唱《金鱗記》時,他隔著幕布看著伍晴一樣。

  他奔跑的樣子,側身躲避人群的樣子,都和老人記憶中一樣。

  「阿雲,我給你做了件新衣裳,快換上吧!你之前的那件衣服都破得不成樣子了。」

  伍晴將床單晾在了鄰居特意為她留出來的地方,笑著對蒼雲說道。

  「破了也沒啥,補補還能穿。」

  蒼雲驀然想起了師父,他最常穿的那件褪了色的青色馬褂,打了不少補丁。

  「今天是七夕節嘛,不一樣的。」

  伍晴笑著脫下蒼雲的外套,為他換上了一件嶄新的秋裝。

  「今天是七夕節啊!」

  蒼雲恍然大悟,私塾里教書的老先生一本正經地講著七夕節來歷的樣子,彷彿還歷歷在目。

  七夕節的本質是乞巧活動,即女子秀針線活的節日。

  織女是心靈手巧的編織女神,古代的女紅主要就是針線編織,女生們在七夕希望以織女為榜樣,祈求乞巧女神賜予她無雙的智慧。

  從自然節氣來講,七月初七接近立秋,是著手換季的時節,女人們便開始在這個時候準備秋冬服裝。

  「是啊,七夕節。」

  伍晴挽著蒼雲的胳膊,依偎在在門前,看著滿天星斗。

  夜間微涼,門前的小河在月色下靜靜流淌,銀星墜入了河床。

  蒼雲換了新衣,輕搖著小扇,為伍晴驅趕蚊蟲。

  風柔柔地,伍晴眯著眼,想在他懷中入眠。

  《金鱗記》里張珍和鯉魚在一起后,生活應當也是如此。

  村落中,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白色的燭光,女人和老人們坐在門前閑聊著,拿著竹扇驅蚊。

  在田裡勞作了一整天的男人們,回家的路上披星戴月,陶淵明大概是很能體會這種感覺的。

  毛孩子們追逐著螢火蟲,在巷子里竄來竄去,時不時傳來大人們的呵斥聲。

  遠遠的地方能聽見犬吠,田野里的瓜果散發出甜蜜的香氣。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伍晴仰起臉,看著天空中隔著銀河兩岸的雙星,詩意興起。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蒼雲突然有些慶幸,當初在私塾里,教他古詩詞的老先生還算和藹,比教他珠算的臭老九要和善許多。

  師父在小時候告訴他,人死去后,就會飛到天上變成星星。

  蒼雲偶爾會想啊,這璀璨的星河裡,哪裡能找到爸爸媽媽呢?

  「晴兒……」

  蒼雲看著星星,輕撫著妻子的頭髮。

  「嗯?」

  伍晴側過臉,很是天真地看著他。

  「沒什麼,就是想叫下你。」

  蒼雲微微一笑,總是意猶未盡地想起那從人海中走來,發著光的女孩。

  生日宴會上,穿著碎花洋裙,朱唇點絳的女孩。

  現在的她,應當也化作了一顆星星,在夜空中孤獨地閃亮。

  伍晴枕在他的胸膛上,一臉幸福。

  她的笑,和他記憶里那個文靜羞怯的女孩一樣。

  「以後別那麼累了,多休息。」

  蒼雲握住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已經不復當初的光滑白嫩。

  那本該執筆舞文弄墨的手,已經生了一層厚厚的繭。

  「沒事的,我挺喜歡女紅的。」

  伍晴嬌聲說著,明亮的眼眸充滿了靈氣,像未經人事的少女。

  「鄰居家的阿嬸,女紅做的特別好,幫了我不少忙。」

  「那到時候得好好感謝人家。」

  ……

  疫病,悄無聲息地到來。

  「鄰居家的阿嬸病倒了,村子里的老郎中說她整個人都沒了生氣。」

  伍晴有些擔憂地挽主了蒼雲的胳膊。

  「我們去看看人家吧。」

  蒼雲說著,拿了些瓜果,便和伍晴前去探望。

  阿嬸躺在床上,臉色發黑,整個人說話都顯得軟弱無力,像隨時都會斷氣。

  平常和她接觸比較多的,便是伍晴。

  因此,伍晴沒少遭到她丈夫的質問。

  「我老婆一直和你家媳婦相處,她最近有沒有去什麼地方?

  「這種情況是咋回事?」

  「是不是你給她吃了不幹凈的東西?」

  「大家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莫不成還要害你們?」

  兩家人頗有微詞,鬧得不是很愉快,關係也疏遠了一些。

  村子里病倒的人越來越多,普遍都是被抽走了生氣。

  鄰裡間私底下的議論也愈發強烈。

  「我們村以前都沒這種事的,自從那兩口子來了,就變成這鬼樣子了。」

  「你還別說,我去鎮上打聽了一會兒,那個叫伍晴的姑娘,聽說之前被日本人趕到了山上,一頭撞死了的。」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那還能有假。一個死人怎麼活過的來喲!」

  略顯肥胖的家庭主婦壓低了聲音。

  伍晴生得太漂亮,也不見得是好事。

  村裡的男人可是熱情得很,眉來眼去地,容易招人非議。

  隨著疫病的加重,村民們對伍晴的偏見和敵意也逐漸加深。

  晾曬在外面的床單和衣服總是不翼而飛,辛苦織好的衣服會被裁剪成碎布。

  田裡的蔬菜瓜果會被糟蹋,就連蒼雲唱戲的木偶也會被摔壞。

  「讓他們趕緊走,趕緊走!」

  「這裡不歡迎你們!」

  「都是因為你們,我們村子才會變成這樣!」

  村落中的疫病,引起了朧泉寺中雪岩方丈的注意。

  雪岩精通佛法,擅長醫術,遠近聞名。

  他應村落中人的要求前來,找到了蒼雲和伍晴。

  在見到雪岩的那一刻,伍晴臉色陡變,躲到了蒼雲身後。

  「施主,你塵緣已盡。」

  鶴髮童顏的僧人看著蒼雲,微笑著道。

  「方丈,別來無恙。」

  蒼雲擋在了伍晴身前,握緊了她的手。

  「施主,你身後的女子,乃是妖魔所化,村落中的疫病,正是因她而起。」

  雪岩單手豎在身前,一手捻著佛珠。

  「她是我的妻子,怎會是妖魔呢?」

  蒼雲皺了皺眉,堅決地道。

  「施主,你心中其實很清楚。真正的伍晴姑娘早已香消玉殞。」

  雪岩無奈地嘆了嘆氣,搖了搖頭。

  蒼雲的瞳孔驟然放大,眸中泛起劇烈的波瀾。

  像被一道枝形的閃電擊中,腳下一陣不穩,險些跌倒。

  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想承認,等到其他人赤裸裸地撕開偽裝,將真相公之於眾的時候,他才幡然醒悟。

  「現在你身後護著的,是一個吸食人生機的妖魔。她並不是你真心愛著的姑娘。」

  「她並不是你真心愛著的姑娘……」

  這句話反覆在伍晴腦海中縈繞,她抓著蒼雲的手緩緩鬆開了,眼神黯淡了下去。

  「不!她是!她是我的晴兒!」

  蒼雲漲紅了臉,大聲咆哮著,挽住了伍晴的手就往外面跑。

  過去,他沒有勇氣追逐伍家的小姐,只能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聽聞她被日本人逼上絕路,暗暗悔恨自己的無能。

  現在陪在他身邊的伍晴,除了他以外,一無所有。

  他除了伍晴,也是一無所有。

  兩個一無所有的人加起來,對抗起這個世界,就不再是赤手空拳了。

  「眾生皆苦,凡塵難渡。阿彌陀佛~」

  雪岩喃喃地道,任由蒼雲挽著伍晴的手,從他的身邊經過。

  村民們持著鎬頭和草叉,跟在身後窮追不捨。

  蒼雲挽著伍晴的手越過竹林,撥開茂盛的蕨類植物和荊棘,被逼迫著朝山上趕去。

  就像伍晴當初,被日本人逼迫得走投無路一般。

  「他們往那邊走了!」

  「快跟上,殺了她,那個害人的東西!」

  村民們同仇敵愾,四處圍追堵截,彷彿和他們有著血海深仇。

  蒼雲挽著伍晴的手,一步步往前。

  也許是命運的使然,伍晴殞命的那塊山岩就橫亘在兩人面前。

  沒有路可以走了,蒼雲握緊了伍晴的手,漠然地看著那些圍上來的村民。

  四面楚歌的樣子,倒像是霸王別姬。

  他唱過很多次《金鱗記》,也唱過很多次《霸王別姬》,卻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有垓下之圍。

  她是真鯉魚,可惜他是假霸王。

  披著袈裟的身影馳風掠過,停在了兩人身前。

  雪岩看著兩人,頷首低眉,單手豎在身前,做出了僧人一貫的姿態。

  「施主,你既然執迷不悟,貧僧只好得罪了。」

  雪岩悠悠一嘆,屈指釋放出一個金色的禪印。

  禪印霎那間光芒大盛,朝著伍晴轟殺過去。

  伍晴推開了蒼雲的手,雙手開始律動,就像操縱著牽絲木偶。

  透明的絲線開始牽引遊離,將金色的禪印轉移了方向。

  「果然是妖魔!看她使出的妖法!」

  圍觀的村民們戰慄著,目露驚恐,一臉仇視。

  伍晴咬了咬牙,狠下心來,澎湃的魔力湧出,她將目標對準了那些圍觀的村名。

  無形的絲線控制住了他們的身體,就好比提線人手中的木偶。

  「啊!這是怎麼回事?」

  「身體不受控制了!」

  「一定是那個妖女使出的妖法!」

  在伍晴的控制下,村名們揮舞著手中的鎬頭和草叉,高舉過頭頂,朝著雪岩打去。

  蒼雲見了這一幕,頓時臉色慘白。

  雪岩面不改色,結了禪印,低聲誦讀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戒!」

  雪岩雙掌擊出,一圈金色的漣漪蕩漾出來。

  凡是靠近他身邊數米之內的人都被彈開。

  高深的佛法之下,提線人手中牽引著的絲均被破除。

  伍晴後退了兩步,臉色頓時一白。

  雪岩的佛法,對她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伏誅吧。」

  雪岩輕揮衣袖,手掌翻起一抹耀金色的光華,一輪巨大的佛掌鎮壓在了伍晴的身上。

  伍晴倒在了地上,痛苦不堪,身上像壓了一座沉重的山嶽。

  「不要!」

  蒼雲連忙朝著伍晴跑去,卻被一圈金色的波浪震飛。

  「咳!」

  他翻身從地上爬起,胸口像遭受了一記重鎚,氣血翻湧,呼吸一陣不暢。

  「阿雲……」

  伍晴呻吟著,呼吸漸漸微弱,然而壓制著她的金色佛光卻愈發強烈。

  「晴兒!」

  蒼雲顫顫巍巍地朝她跑去,伸出手。

  她也許不是伍晴,也許是個吸食人生機的妖魔,但是當她喊出那一聲「阿雲」的時候,他就顧及不了那麼多了。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平地驚雷。

  蒼雲被彈得更遠,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倒在地上,一時半會竟然起不來。

  「咳……咳……」

  血染紅了地面鋪著的竹葉,蒼雲匍匐在地上,慢慢朝著伍晴爬去,然後伸出自己的手。

  伍晴也竭力地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觸碰他的指尖。

  佛光橫亘在中間,使得距離被拉的無限遠,就像牛郎織女星被隔斷在銀河兩岸。

  雪岩眸中閃過一抹不忍,手掌一翻。

  金色的衝擊波再次轟出,只是變得柔和了許多。

  蒼雲在地上滾出很遠,四肢都已癱軟。

  他依然沒有放棄,抬起頭看了雪岩一眼,目光執著得可怕。

  「求求你,放過她……」

  蒼雲順著雪岩的腳踝爬去,嘴裡咳出血沫。

  「放過她……放過她……」

  他握住雪岩的腳踝,額頭扣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這輩子,他從未這麼卑微過。

  唐玄宗在馬嵬坡看著楊貴妃自盡的那一刻,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私塾里學過的東西,他真的不想懂。

  他只知道,不久前的七夕,兩人還看著牛郎織女星許下了約定。

  「智者知幻即離,愚者以幻為真。」

  雪岩輕輕一嘆,袈裟揮出了一道金色的佛光。

  佛光照耀在了伍晴的身上,光芒散去,一個精緻的木偶墜落在了地上。

  蒼雲陷入了獃滯,那個人偶,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

  「施主,她是因你而生。人的執念是種很可怕的東西。正是因為你因愛成痴,它才會吸取這份執念化為妖魔。」

  「然木偶終究是木偶,為和你長相廝守,她需要汲取人之生機以維持人形。」

  「為了成就你們的愛,折損無辜人的壽元,這樣的愛,有違天理。」

  蒼雲聞言,頓時心如死灰,鬆開了雪岩的腳踝。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她既不是《金鱗記》裡面的鯉魚,自己也不是張珍。

  不會遇到成人之美的包公,也不會遇到普渡眾生的菩薩。

  雪岩拿出了一個菩提木製作的黑匣子,將那個木偶放入了匣中,小心封存起來。

  「此物積累了貪嗔痴三毒,須放在佛掌上凈化。」

  蒼雲坐起身,拭去淚水,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方丈,你此前說我佛緣很深,如若不棄,便讓我皈依佛門吧。」

  雪岩輕輕搖了搖頭,說道:「諸苦以愛為本,得愛則喜,犯愛則怒。失愛則悲,傷愛則恨。愛盡苦滅,得安樂處。」

  「施主,你塵緣已盡,然佛緣未至。等你真正放下紅塵牽絆,才是你皈依佛門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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