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我就是你但你不是我(二)
沉沉夜色籠罩下,哈托爾宮後花園深處,不時傳來一陣幽怨的歎息。
侍女打扮的內裏婭正躲在花圃裏,不停地咒罵著什麽。
她剛才用一條金項鏈賄賂了哈托爾宮的一位高級女官,看到了明天退休離宮的老侍女名單,發現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王宮總管竟然以她年紀大了幹活不利索為由將她一同驅逐了出去。
在哈托爾宮的這幾天,她做得都是最髒最累的活,沒有人願意打掃落葉,沒有人願意鑽進滿是刺的玫瑰花圃裏剪枝,她便自告奮勇全部包攬了下來。
她謹小慎微,處事圓滑,更談不上得罪任何人。
如今,她沒有犯任何錯誤卻要被趕出王宮。
如果說她有什麽錯,唯一的錯誤就是在審判席上出賣了娜芙瑞。
所以,一定是炙手可熱的大寵臣艾為了替自己慘死獄中的情人報仇,才刻意針對她。
內裏婭長歎了一聲,從衣裙的夾層裏掏出一張繪有特殊圖案的符咒,上麵的咒語可以幫助被毒藥毒死的人通過亡靈審判獲得永生。
內裏婭蹲在地上點燃手裏的符紙,一雙大眼睛無神地望著劈啪跳躍的火光。
“娜芙瑞,請你不要恨我,我沒有想要害死你,我隻是說了實話。我也沒有辦法,我必須躋身貴族階級,才能成為和霍普特哥哥匹配的女孩.……明天我也要被趕走了,都是因為你都是你,為什麽你已經死了,還要阻礙我……”
她自言自語著,愈發幽怨哀愁。
突然,後院傳來一陣重物落地的巨響,內裏婭立刻起身把還在燃燒的符紙踩滅,朝聲音的來源張望。
不遠處院牆下正趴著一團巨大的黑影,忽地向上拉長,然後變成了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
內裏婭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個閃身躲進了灌木叢裏,眼睛透過枝葉的縫隙往外努力地瞧。
男人一身沉悶的黑袍,隻露出手腳,頭戴三角形的大兜帽。
他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帽簷隨著動作往下滑落了幾分,恰好露出英俊的側臉。
內裏婭一個激靈險些摔坐在泥地上。
那是一張全底比斯乃至全埃及人都想巴結討好的臉。
正是她剛才咒罵的主人公,法老的第一侍衛。
她再三確認自己沒有認錯,那個把自己裹成黑烏鴉的男人就是艾。
這麽晚了,侍衛長大人若來找王後議事完全可以從正門走進來,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翻圍牆。
這明顯是不想讓法老知道.……偷偷來和王後幽會。
進宮第一天,內裏婭就無意間撞破了一件深宮驚天大秘密——王後和侍衛長有私情。
她此時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
艾抬手將帽子戴好,鎮定自若地邁步踏進宮殿後門,守在門前的韓努特朝他快速簡單地行了個禮,等他進入後又迅速關緊門。
安赫姍那蒙正立在窗前,一襲輕薄的紗裙襯托著傲人的身材,她已經卸掉了濃妝,少了平素的威嚴,多了些柔和靜美,她麵朝窗口目視遠方,以極其尊貴又優雅的姿態抱著兩支瑩白如玉的手臂,顯然已是等候多時。
察覺到有人站在身後,安赫姍那蒙朝艾抬了抬手,“賜坐。”
艾沒有坐下,而是迫不及待以一種質問的語氣說到,“王後,您還到底想隱瞞法老到什麽時候?您為什麽不告訴陛下,他的夢境其實是過去的事情,您為什麽不告訴他,娜娜是誰?”
安赫姍那蒙聞言轉過身,淡漠地勾了勾唇,“艾,讓弟弟徹底忘了不好嗎,你知道當年真正發生了什麽,也知道那段感情曾給弟弟帶來怎樣的痛苦,為什麽還要讓他想起過去不愉快的事情?”
艾緩緩閉上眼睛,思緒倒回到五年前的某一天,他最初見到圖坦卡蒙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完全猜不到這個頹廢又無助的孩子就是至高無上的埃及法老。
那時的圖坦卡蒙,因為她的離開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光輝和傲骨,沉浸在悲痛中一蹶不振,甚至想著拋下埃及帝國和名義上的妻子一走了之。
一個人萬念俱灰,也不過如此吧。
可埃及眾神派遣圖坦卡蒙統治帝國,他是太陽神的化身,光明偉大,怎麽可能輕易被擊敗,他的阿蒙神父親用強大的神力幫他抹掉了那段錐心刺骨的記憶,他反而解脫了。
“王後,艾還是認為,您最好找個時間向法老坦白真相。我相信陛下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衝動的孩子了,他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您應該讓他知道,畢竟他們有過那麽甜蜜美好的童年……”
安赫姍那蒙不耐煩地打斷,“夠了,艾!她害得弟弟還不夠慘嗎,為什麽要讓弟弟再想起她,她當年的所作所為,我恨不能宣判她在人間和冥界雙重死刑!”
她越說情緒越激動,胸口起伏著,眼圈也紅紅的,“你以為我就安心嗎,我願意撒謊嗎,我騙弟弟我的乳名是娜娜,我騙弟弟他愛的是我,隻要他認為我就是娜娜,就永遠不會再想起真正的娜娜,作為他的姐姐,我希望他快樂平安,永遠不要再陷入痛苦的絕境!”
安赫姍那蒙的嗓音格外堅毅而有力,回音繚繞在華麗的宮室久久沒有落下,宮燈將她瘦弱的影子投在白牆上,映出一片深色的陰影。
艾不僅再次被這位表麵弱不禁風卻內心強大的女人感染,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說服了,“王後,臣知道您是為了陛下,否則這些年也不會配合您演戲。”
當年,安赫姍那蒙和艾合計過後,就想出了這麽一個好主意。
安赫姍那蒙動用王室女主人的權力,嚴禁民間和朝廷再談論關於“娜娜”的任何事情,這個名字成為了埃及最大的禁忌。
五年,就這麽過去了。
真正的娜娜早已被丟進記憶的荒原和遺忘的深穀,她和圖坦卡蒙那段轟轟烈烈的過往也被曆史風塵無情掩埋了。
和她關係親密的人,幾乎都死光了。
除了安赫姍那蒙,埃及恐怕已經沒有人會記得她了。
她就像是從來沒有活過。
消失得一幹二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對於圖坦卡蒙而言,沉痛的過去是累贅負擔,失去了拋棄掉才能輕鬆愉快地生活下去。
五年來,他從未再提起過這個女孩,他起早貪黑勵精圖治,像一隻雛鷹漸漸張開了自己的羽翼和利爪,成長為一位能夠獨當一麵、成熟堅毅的年輕君主。
安赫姍那蒙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艾,你跟在弟弟身邊,深受他信任,更該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明白嗎?”
“遵命王後,但艾還是想告誡您,欺騙是不會長久的,您最好早點和陛下說實話。”
安赫姍那蒙沉默不語,擺手示意艾退下,這意味著此次秘密會麵結束了。
注定又是無眠之夜,安赫姍那蒙躺在寢宮的大床上輾轉反側,索性起身披上一件披風到庭院裏散步。
她將一枚小小的黃金戒指迎著月光照了照,矢車菊花瓣閃爍起星星點點的光芒,她的目光逐漸迷離朦朧。
若幹年前,在阿瑪爾那王宮的一幕再度浮現在心頭。
“娜娜,這是我親手做的,送給你.……”
一道刁蠻驕矜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不要,我才不要嫁給你,法老一定會讓你娶你姐姐的……”
回憶戛然而止,就定格在圖坦卡吞那張窘迫又尷尬的小臉上,安赫姍那蒙輕輕搖了搖頭,啞然失笑。
她在花園裏的石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喝了一口,這酒味道苦澀惹得她心中更不是滋味,她放下杯子,纖長手指蘸著酒,反複寫著娜娜的名字。
“弟弟,我和艾不是有意要欺騙你,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會怪我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會理解我的對吧。”
安赫姍那蒙將剩下的絳紅色葡萄酒液全部吞入腹中,脖頸伸展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清淚無聲劃過臉頰,一滴淚珠氤氳開來,沒入裙擺消失不見……
一直躲在花圃裏的內裏婭早已渾身抖如篩糠。
眾神啊,她都聽到了什麽!
什麽欺騙,背叛,王後在請求法老的原諒?!
所謂富貴險中求,她眼神一亮,頓時有了主意。
她拍去身上的泥土,整理了整理衣裙,一步步走到安赫姍那蒙麵前,“王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