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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七話 夏夜夢中還舊人

  蕭慕理再看一眼楊堅,兀自轉過身去。


  “髒!”


  一個字,頓時堵塞了這邊兩人剩下的話。楊堅一張臉難看地似是泥潭!

  髒?他可是魏國大將軍楊忠之子,從小錦衣玉食,飽讀詩書,養尊處優,他不嫌棄別人就好了,沒想到居然會有人說他髒?

  這該死的秦淮王!先前對他所有的喜愛與好感在一瞬間崩塌!


  自己會髒?低頭的那一刹那,楊堅臉色愈加難看,居然不得不承認,此時的自己的確很髒。


  “秦淮王,她也很髒,你怎麽不說她!”楊堅偏過頭看著這個瞎子。她一身白衣已經泛黃了!


  蕭慕理轉過頭,露出的側麵完美無瑕,可看向楊堅的那一隻深邃眼睛卻飽含複雜啊!楊堅悻悻然地閉了嘴。


  “來人!”蕭慕理剛喊罷,門外便很快站著兩個侍女,“王爺。”


  “將這孩子帶下去,好生換洗。”


  “是。”這兩個侍女極其溫柔地回話,而後邁著細小碎花般的步伐朝楊堅走來,又畢恭畢敬地朝坐在地上麵目雖髒可氣質傲然不肯屈居人下的少年楊堅作揖:“楊公子,請罷。”


  因如今襄州為秦淮王占領,是以南朝人居多。這兩侍女看來應是來自遙遠的江南之地,眉目清秀,形體嬌小,聲音婉轉如夜鶯般動聽,一聲“楊公子”說來,叫性子傲嬌的楊堅都不好意思來拒絕這兩侍女的請求,隻得硬著身子尷尬地起身,神思顛沛流離地跟著兩個侍女去了。


  “你還真是厲害啊,我一路上都調教不了的臭小子,被你兩句話一說,便跟著婢女去換洗了?”小白龍懶洋洋地看躺在地席之上。


  借著昏黃燈暈,長身玉立的蕭慕理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是本王厲害,是本王了解男人。”


  “嗯?”


  “上善若水。女人如水。饒是男人再厲害,抵禦的了千軍萬馬,卻終究逃不過女人的一聲柔聲細語。他雖是少年,終究也是個男兒,自不例外。”


  “那這一路上,怎麽就不見他對本姑娘輕言細語嘞。”小白龍對他這番理論甚是好奇:“同樣是女人,這小子……”


  蕭慕理不敢苟同似的無奈睥睨這毫無規矩地躺在地席之上的人:“你個瞎子,你見過哪個女人和你一樣這般躺著?你瞎,不代表那小子也是瞎子。”


  “可我不喜歡柔聲細語。”小白龍愜意地翻轉過身子,打著嗬欠,似是要就此睡去。


  蕭慕理悄無聲息地走向她,目光垂落在她發黃的白衣和鋥亮的烏黑發絲之上。


  “南邊的,你作甚?”她靈敏的耳朵毫無知覺地便抽動了一下。


  “看你在長安這些日子,和那雪狗鞭做了甚麽。”蕭慕理半跪在地席之上,兩手按住她肩膀,“死龍,我以為你再不回來了……我真地以為你再不回來。丟下秋影奴,丟下梁國,丟下……丟下本王……”


  輕閉著的雙眸之上,長長的睫毛無意識地顫動著,半晌後悄無聲息地分離。小白龍轉回身,任由著他輕輕地抱著自己,長長的黑發灑落在他十指間的縫隙之中。


  即使雙眼盡瞎,看不見這位高權重的秦淮王眉眼之間的任何一絲驚慌失措,可透過他冰涼手指傳入到衣裳裏皮膚毛孔的溫度,她好似能感知到他心底深處任何一處悵然若失。


  “南邊的,你在怕甚麽?我……這不是回來了麽?好好兒地回來了。”她殷虹的唇角輕輕地勾起一絲欣慰的笑容:“除非雪狗鞭殺了我,否則,他如何困地住我?”


  “並非困住。”他神思顛沛流離,恍惚地搖著頭。


  “我從不擔心誰人能困得了你,也從不憂慮你生命就此結束。我隻怕,你有本事掙脫他的桎梏,卻也早已算計好丟開我的束縛。拋卻所有,一個人,無法無天囂張跋扈肆無忌憚地騰空入海翻雲吐霧!”


  “再不回頭看一眼深處水深火熱南國百姓,也再不看一眼生存在這國度裏的人了。”十指似是要扣進她肉中一般。


  “南邊的,你在胡言亂語些甚麽呢?”小白龍全然一副渾然不解的樣子。


  蕭慕理微微皺著眉頭。此時的她,怎麽就如此天真無知呢?


  莫不是因為瞎了眼,看不見自己的心緒?

  她好似初出閨中的破瓜少女,對人世所有的七情六欲、生離死別,乃至牽腸掛肚都渾然不解。同樣了,她由此也便不知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

  修長的十指緊緊地按住她瘦削的肩膀,蕭慕理目光深深地注視著懷中難得安然的人。


  “小白龍!約突鄰慕月!你可知,這是你最為厲害的地方:真好似一條龍,來去無痕,明明似曾輕撫,卻終究難以獵住,總叫人悵然若失。”


  “那別試圖獵這龍了。”小白龍左胸口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似是有一團燃燒的火焰,向天撕扯著告訴她所有的罪孽。伸出右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臂,旅途的疲乏在這深夜裏一點一點浮上她潔白的麵容。


  “到頭來,你龍獵不住,網破了,弓箭丟了。你沒了這些,還拿甚麽去做你該做的呢?”


  “可一心想做真龍天子的人,卻連龍都獵不了,又有甚麽資格再競技這天下……”


  昏黃的屋子在這一點一點地升溫,熨燙著兩顆似是失控的心。


  “我想,隻有這龍在,獵龍老叟終有一日才會真正成為真龍罷。”蕭慕理緊緊抱住她,心髒急速的跳動讓她白皙的皮膚微紅。


  “南邊的,若是可以,那龍會一直在罷,直到你成為真龍天子的那一刻!”


  “那之後呢?”蕭慕理眉梢挑的更高了,捏緊她的雙臂。


  “我會看著你……呃!”剩下的字因為他突如其來的擁抱而咽入喉中:“南邊的,荊州還……”


  “噓……”


  修長的手指輕輕地點在她薄涼的嘴唇上,看著昏黃燈光下格外安寧的人,抱住她的力道不由得悄悄地變大,清晰地感知著懷中人由弱變強的顫抖,溫暖的手掌沿著她手臂的衣袖,一點一點地輕撫到她的胸前、脖頸,再到她瘦削的臉蛋兒上,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靠近,兩人咫尺距離間的淺淡呼吸交織在這一紗距離之中。


  “南邊的!”


  就在那唇與唇將近就近的最後一瞬,一聲驚呼驚醒了神思遊離的人。


  他還未從這那似是夢境的美好之中醒悟過來,麵前白影迅速一閃,適才安然躺在懷中的小白龍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離自己一丈距離遠的地方。


  黃燈之下的白皙皮膚有些許發紅,似是剛造出來的宮廷紙一般散發著誘人的光芒,“很晚了,王爺早些歇息去罷。” 說罷,她轉身往外去。


  “你去何處?你又想走?”蕭慕理坐起身,冷冷地盯著她,似是在怒視著仇敵。從未覺得這瞎子如此地麻煩!


  “回柔然麽?嗬,你連他都不見就這般離去,想必不會是回去柔然了,莫不是,是去往天涯海角?”


  “我想,我回來梁國,是做的最愚蠢的事。將來梁國罹難,南朝千萬子民豈不是要罵我約突鄰慕月紅顏禍水,讓我背負一身罵名!我該……”


  蕭慕理正襟危坐,優雅地整理起衣袍,方才出現在麵容上那屬於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一點一點褪去,好似方才燈影下的一切柔情蜜語都不過是黃粱一夢。


  而如今,夢境已醒,他亦蘇醒。他依舊是蕭慕理!蕭慕理依舊是秦淮王!


  “死龍,你不但是北公子,如今還是梁國王妃,有責任和本王保衛這梁國千萬子民不為戰火所焚。如今你若走了,你拋夫棄國的罵名就不是一身了!”


  “慕月!”小白龍正要再說,屋外遠遠地便傳來一個男人的呼喊和腳步聲,蕭慕理眉峰一挑,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容。


  “聽了。這裏還有你要關心的人,你是本王名正言順的妻子,就這般灑脫地離開,從此以後,本王可沒有義務留著他!”


  “你!”她小臉蛋兒脹地鼓鼓的。


  “慕月!”遠遠地,秋影奴便看見夜風中飄飛的素白衣袂,迅速跑過來,連蕭慕理都未曾看一眼,便緊緊抱住思緒萬重的小白龍:“慕月!”


  “影奴!”


  “我還擔心那雪狗鞭將你帶回長安,殺了你!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幸得朱將軍來跟我說,否則……”


  “我在呢!我好好兒地活著!你莫要別擔心了。”明明自己才是那個在生死之間遊走的人,而如今卻得盡力安撫別人。


  秋影奴哪裏有空閑心思聽她的安慰之語,全數將約突鄰慕月的種種為難歸咎到自己身上。


  “每一次都是我!明明說要和你一道回大漠,可是我不會武功,像個懦夫一樣!把你給了蕭慕理!給了禦夢侯!若他當真殺了你,我……”


  “我怎麽會死呢?”小白龍緊緊咬住唇畔,心胸處一口酸泉撲騰而出,蔓延在每一處淨土之上。這影奴啊……看來自己瀟灑地走了,這世間究竟是有人記掛自己生死行蹤的。


  終有人會掛念自己,將自己放在心上的,這一生,活地也並不是那般孤獨。


  人終究不能太自私了!除非來也一人,去時一人,那倒也無可厚非,可這世間的牽絆還是很多的。自己終究不屬於那獨來獨往的一類人的。


  “我怎麽會死呢?我不是說了要保護你麽,我還會保護爹爹和秋父秋母,一起去魯窟海子的!”兩隻顫抖的手,一時之間不知該放在何處。


  這兩人好似才是夫妻,自己倒成了多餘的了?

  蕭慕理冷眼看著他二人,轉過頭不看這礙眼的畫麵,“秋先生,你朝思暮想的人好容易現了行蹤,又要走了。去往天涯海角!連你都不告訴!你得替自己打算了。”


  “南邊的!”深知這蕭慕理是故意這般說辭,小白龍麵色微變。秋影奴聞言驚恐地放開她,雙手緊按著她的肩膀,好似捏著隨時會被風吹走的人:“你去哪裏?”


  “影奴我……”


  “你說過,幫蕭慕理拿回荊州再和我一起回大漠的,你如今要一個人去哪裏!”


  “你怎麽總是這樣,一個人來鴻去燕,叫我們擔憂你生死下落!”


  “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得知你在這裏下落不明,常常托人寄信來詢問你!你這般做,叫我怎麽回答!”


  “影奴……”說起還孤身在大漠的約突鄰丸諶,腹中腸胃幾乎是扭曲一處般,狠狠地刺激著心魂,小白龍深吸一口氣,苦笑道:“不去,他胡說的,我哪裏都不去,我隻是旅途勞累,想去歇息的。”


  秋影奴看著不懷好意的蕭慕理,又慌忙看向小白龍:“真的?你沒騙我。”


  “我怎麽會騙你了。”小白龍後退兩步,苦笑道:“禦夢侯帶著大軍壓境荊州,如今正是大戰之際。我說過會幫秦淮王奪回荊州的,怎可食言呢?是吧,王爺?”


  “王妃記得諾言就好。”似是將所有人都算計在手一般,蕭慕理自負從容地一笑,“既然如此,已經深夜了,都早些歇息罷。明日清晨,本王要和諸位大將商議對抗魏軍之事,王妃既然也是本王的軍事,那便一道了。”


  “好,王爺早些歇息了,妾身先去了。”小白龍難能可貴地作了一揖,便出了屋子,秋影奴當即快步跟了上去。


  灑滿黃燈的屋子裏,蕭慕理獨自一人與一室燈光會意,俊容之上那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漸次退去,幻化成一層鋪著一層的些許孤寂……


  “我讓人為你備一間臥房歇息。”長廊上,秋影奴陪著小白龍走著。


  “沒有心情睡。”


  “為何?”秋影奴撚眉,隨即明白過來:“你在想他……”


  “我在想他和南梁。”小白龍就近坐在長廊的欄杆處:“本來想著魏軍壓境,他一定需要我,可如今,我發現,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現的。”


  “你不是想陪他走完這條路麽?”


  “那時他冷血無情。可影奴,我是瞎子,卻不是傻子,他似乎……心性變了,我……他,他……哎。”


  秋影奴看著她愈加慘白為難的麵容:“慕月,你該不會對他…….”


  “我不知!我不知是我對他,還是他對我。這感覺應是沒錯的,還很清晰。我隻知,我可能不該再繼續這樣陪著他了。”小白龍垂首道:“你明白的,終有一日,我和你必須離去,可那時候,很有可能……”


  “你怕割舍不下?”


  小白龍抿抿唇。


  隔著淺淡的燈光,秋影奴清晰地察覺到她神色間的憂慮,不由笑起來:“慕月,等你這話很久了。既然你怕將來割舍不下,我們現在就回去,帶上你爹爹和我父母……”


  “影奴!”小白龍猛地打斷他。他頓時從癡傻的夢境中醒悟過來,欣喜在一瞬間幻化成落寞,胸膛似是有甚麽在抽搐一般,失望至極了。


  “你如今,就割舍不下了?”


  “之前,我設計氣死司馬狂,讓他魏軍自相殘殺,如今那雪狗鞭帶著萬千大軍想要複仇……”


  “你真是優柔寡斷!”秋影奴丟開她的手,盡力壓製著胸中鬱悶:“你說這麽多,可你還是要留著?即使生死幾度,下落不明?即使未來不明?”


  “等等……再等等。影奴,我們……再等等,好麽?”這一句呢喃輕薄的如同夜霧,叫人找不到方向。秋影奴轉過身,憂慮滿布在他臉上的任一處角落,胸中的萬語千言到達嘴邊,終究化為一絲道不盡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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