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他自然是睡不得好覺了。
他的被子不見了,隻餘下後邊花壇裏的一團灰,好在照春帶著好幾個弟子出去了,可以從他的房間裏暫借一床被子,然而等他回去的時候,半邊屬於他的床上,被水潑濕了……
自從那日她和姬桓在逍遙宮拉扯的樣子被弟子們看見,門內上下議論紛紛,大夥兒又看見這幾日掌門眼底青黑,顯然是沒睡好覺的樣子,於是眾弟子們發揮各種想象力,最終得出了掌門懼內的結論,對月謠的看法一下子改觀了。
呀呀呀,連那麽嚴肅可怕的掌門都能鎮住,可見這師母厲害得很呢!
月謠明顯感覺到弟子們對自己態度的變化,最明顯的便是——之前弟子們看見她和姬桓,會停下來先喊一聲師父好或掌門好,然後再是師母好;如今紛紛變成了先喊師母好,而後才是掌門好。
姬桓不可能每天時時看著自己,所以在脫不開身的時候會派幾個弟子跟著她。那幾個弟子不知她的身份,見她氣質高冷,還以為是某個貴族女子,十分狗腿,除了不肯讓她去藏書閣和大門口,什麽都肯答應。
混得熟悉了,還會壯著膽子問她和姬桓的事情。
“師娘,師娘!您和師父是怎麽認識的?
“師娘,師父追求您的時候,用了哪些方法?
……
“師娘,您能不能讓師父好好睡個覺,弟子看師父的眼圈越來越重了……
嘰嘰喳喳的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最後那個說話的弟子見其他人都看向自己,眼睛使勁眨著,做出一個諱莫如深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問錯了話。
月謠原本不打算回答他們,都是一些十幾歲的小孩子,板起臉來冷一冷就自動噤聲了。然而聽到最後一個問題,卻忽地一笑,原本高冷的臉上一下子如春風拂過碧湖水,親切得很。
她坐在了秋千上,也招呼弟子們坐下,輕輕蕩著,一邊道:“當年你們師父追求我,可是花費很大的精力呢!
小崽子們果然一個個豎起了耳朵。
“我原本隻是帝畿城外貧民區的一個流民而已,家徒四壁,隻有一個瞎了眼的幹娘。而你們師父當時已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奉命來貧民區查看,見到了我,驚為天人,遂想將我帶回府去,可是我不肯答應,他便一日又一日,三年來從不停止地來我家,幫我們做家務,幫我們做飯……我終於被他感動了,便答應了他。可等我歡歡喜喜地跟著他去了太師府,才發現你們師父早已佳人在懷,孩子都已經七歲了。
小崽子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一副極為震驚地模樣。
秋千慢慢停了下來,她一手扶著繩子,腦袋微微枕在手上,繼續說,“我不肯在太師府繼續呆下去,想回家,可你們師父不答應。他跟我說,他一定會和那女子一刀兩斷,便讓我等著。我等啊等啊……果然!你師父親手殺死了那個女子,還當著他們孩子的麵,親手了結的她。
聽故事的孩子們麵麵相覷,眼睛裏寫滿了懷疑。
“這個故事……
“……好詭異啊!
“師父是這樣的人嗎?
“師父不可能是這樣的人啊,師娘您是在跟我們開玩笑嗎?
月謠
微笑不語,足下輕輕一點,秋千又搖晃起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她伸出手去,好像要握住天上那一團團白雲,最終隻是透過指縫吹得滿麵輕風。
“好想回家啊……看看我那些親人們。她喃喃自語,餘光卻發現原本認真聽故事的弟子們忽然一個個如臨大敵,蔫頭呆腦地站起來,雙手束在兩側,一副做錯事要乖乖聆訊的模樣。
她嗤地一聲笑,歪著頭看過去。
但見姬桓一身黑衣,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邊,淡淡地看著眾人。
她拿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笑著說:“正好你來了,你給孩子們說說,你是不是曾有一個情投意合的佳人,孩子都七歲了?
“你是不是給我做了三年的飯,討我的歡心?
“你是不是最後親手殺死了那個佳人,連你們的孩子也不要了?!
她每問一句,姬桓的臉便黑一分,弟子們雖一個個低著頭,耳朵卻都豎得老高,權聽他要怎麽說。
姬桓的眼睛在每個人身上掃視一遍,像泰山一樣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一個個是太閑了嗎?功課都做好了?明日抽考文課和武課,回去做準備吧!
弟子們心底裏一片哀嚎,但不敢違抗,一個個塌著肩膀魚貫走了。
姬桓走到月謠的麵前,俯下身來,一手搭在秋千繩索上,一手按著她的肩膀,呼吸之間,一股熱氣噴在月謠的額頭,“既然出了門,怎麽不圍個圍脖,看你臉都凍紅了。他摸摸她的手,也是冷的,便放入自己手心裏搓了搓。
月謠抽回手,腳下一點站起來,大力推開他就走,手卻被姬桓拽住,秋千嘎吱嘎吱搖晃的聲音同他的一道飄入耳朵,“在這裏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可以一直安安心心地住著。
方才她一通半真半假的話,隻要弟子們稍稍去打聽一下,不難猜出她的身份。到時候這裏的平靜生活,就會被徹底打破了。
月謠微微偏頭,卻沒看他:“我本來就不想在這裏生活。
姬桓沉默了片刻,走過去,他仍牽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從後麵看去,正是兩人相互依著、親密無間的姿態。
“你要明白,我做一切都是為了你。你若是不能在這裏生活,我就隻好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他深深地看著她,“繼續守著你。
月謠眉心湧起一股極深的反感,嘴巴用力地抿著,不再說話了。
姬桓言出必行,說要考文科和武課,那就是要考。第二日剛吃過早飯,弟子們一個個坐在露天的考場,拿著剛發到的卷子奮筆疾書,月謠無人看著,便被他叫到考場,一起看著孩子們答題。
偌大的考場上,桌椅排列有序,安靜得隻剩下風兒沙沙的聲音。時空好像一下子交錯了,依稀間返回到了二十一年前——她堪堪十二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場文試,那時候的她和這些孩子們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她以為隻要考過了文試就可以拜入逍遙門,卻萬萬想不到為了讓自己走,姬桓竟可以扣自己一個作弊的罪名。
她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姬桓,眼底裏寫滿了譏諷。
“你說,這些孩子們會不會作弊呢?
姬桓知道她暗指的是什麽意思,伸過手去,指腹在她的
手背上輕輕摩挲,低聲道:“你應該明白我當年的用意。
月謠輕聲說:“是啊,我明白……你一直都在對我好,用我不想接受的方式,強加給我。
“月兒,這世間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有很多路可以選擇,可以走任何一條路,你為什麽不肯回頭看看呢?
月謠輕笑一聲,眼神卻淩厲,“我的回頭沒有路,是懸崖。退一步,粉身碎骨。
“懸崖之底未必是野石荊棘,也有我給你鋪的鳥語花香,一世安泰。他的目光盛滿了柔情,凝望著月謠,卻像這風兒一樣,在結了冰的湖麵上激不起一絲漣漪。
“用我弟兄們的血換來的一世安泰嗎?那我寧願與他們一起埋骨黃土。
弟子們正努力作答,忽然聽見前方傳來椅子在地上發出的巨大拖曳聲,紛紛抬頭,隻見月謠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揚袖離去。姬桓的手被甩開,神色凝重,也站了起來,匆匆甩下一句好好考,便追了出去。
待他們二人都走以後,底下弟子們忙交頭接耳起來,卻不是互通考試/答案,而是紛紛猜測這一次掌門又怎麽惹師母生氣以及該怎麽哄好師母了。
月謠走得飛快,姬桓連聲叫不住她,足下一點飛身而至,正擋在她麵前,月謠收步不及,就這麽撲了上去,要不是姬桓伸手抱了一下,就要撞到鼻子了。
“鬆手!
姬桓不動,雙手抓著她的手臂,微微用勁。
如今隻需要一點點力,就能叫她掙不脫去。
所有的弟子都去參加文試了,因此周圍根本沒有人,寂靜得連遠處麻雀蹦蹦跳跳的聲音都聽得到。
“月兒,你還記得當年在水牢裏,你和我說過的話嗎?
當時他來看過她,卻不期然遭遇她直白的表白,心緒大亂,可以說是落荒而逃。
“那又如何?
“如果當時我答應你,你願意和我一輩子守在逍遙門嗎?
月謠眉心擰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麽問。他一向是個不喜歡做假設的人,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沒發生就是沒發生,對他來說,凡事隻有因果,沒有如果。
“我會願意的。她沉默很久,終是如實說道。
姬桓手上的勁道稍稍鬆了,眼睛裏微微閃著光芒,像無月的星空一樣,“那既然當時願意,如今為何不行了?他道,“在這裏,沒有那麽多是是非非,一切都很平靜安寧。我會對你好,永遠守著你,你可不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跟我安安心心地生活在這裏?
月謠問:“你是想讓我和你在一起,還是僅僅想讓我呆在這裏?
姬桓道,“都要。
“不可能。
姬桓眼底裏微微閃爍的光一下子暗了,手一點點鬆開,最後放開了月謠。月謠一得自由,便越過他要走,然而沒走兩步,手叫他一把抓住,整個人趔趄地向後摔入了他的懷裏。
他雙手緊緊箍著她,下巴貼著她的肩膀,隨著說話聲起,熱氣撲入她的耳朵。
“便是你不願意,我也要將你留在這裏、留在我身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歲月漫長,恨也好、愛也罷,就這樣永遠糾纏在一起,直至我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