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過後,無極宮的琉璃瓦片猶如披了一層美麗的釉色,清晨的陽光透過淺淺的白雲照下來,留下大片大片的陰影。
月謠站在無極宮中,這是她十日來第一次上朝。天子遇刺,她豁出性命保護,自然是大功一件,除了無數的賞賜和額外的假期,最重要的便是大司馬之位。
論軍功,在朝武將,鮮有比她更多的,即便有,也都是師忝一黨,早已被清剿幹淨;論對天子的忠心,十日前的刺客一案,是她替天子擋下了致命兩箭,忠心可鑒;論國之未來,天子實施新政,她是女子為官的首例!
因此這大司馬之位,在她眼裏已勝券在握!
她眸子微微發亮,嘴角勾起,看不出一點兒重傷後虛弱的樣子,反倒有著幾分意氣風發。
“自師忝伏誅,師氏一族獲罪之後,大司馬之位空懸,夏官府行大虞平定邦國之責,長官之位不可空缺。諸卿,可有人選?”
天子充滿了威儀的聲音在無極宮中響起,群臣沉默,和曦大半張臉被長長的五色琉冕遮擋住,使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諸卿若無推薦之人選,朕倒有一個。”他的目光掠過每一個人,緩緩道來,“雲間月、雲小司馬,諸卿以為如何?”
饒是早已有心理準備,月謠在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心裏仍仿佛被什麽揪住,呼吸一下子亂起來,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下一刻就要飛上天去。
她低著頭,嘴角掩飾不住地翹起來,連眉眼都彎起來。
“陛下!萬萬不可!”大司徒豁然出列,巨大的驚詫之下,他連禮儀都忘了,將玉笏丟在一旁,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司馬之位乃是協助天子建邦平國之要職,掌九法、衛大虞。不僅如此,手握天下兵馬大權,製軍詰禁,安邦鎮暴,職責之重,怎能由一個女子來擔當?恐叫天下人恥笑我大虞無人,此事若傳入十一城之中,地方城主心生傲慢,恐生變心啊!”
“陛下!”大宗伯緊跟著道,“陛下!大司徒所言甚是!自古以來為兵為將者皆為男子,男子體魄強健,更適合行軍製勝,陛下已然封雲間月為小司馬,這是無上的榮耀,若再封為大司馬,豈不是讓天下數十萬男子雌伏在女子腳下!恐令數十萬將士心生不服啊陛下!”
大司空道:“陛下!大宗伯和大司徒言之有理!自古男為陽,大到一國之內,行安邦定國之責,小到三口之家,也是一家之主;而女子屬陰,本就行的是耕織生育之職,若行男子之職便如牝雞司晨!天地之道在於陰陽調和,四時有序,方能經久不衰。若令女子為大司馬,猶如陰陽顛倒,逆反天道啊陛下!”
“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地官府、春官府、冬官府的屬官紛紛隨著自己的長官出列,力諫天子。
早已不幹涉朝政的大塚宰也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站出來反對:“陛下!大司馬責任重大,萬不可輕易決定,雲小司馬雖有軍功在身,亦護駕有功,可身為女子,焉能領兵統帥
天下兵馬?即便拋卻性別之分,小司馬僅有的協助平定幽都城叛亂一項功勞,比起前線出生入死多次的將士來說,也是遠遠不夠的!”
和曦坐在龍椅上,嘴巴抿得緊緊地,一句話也不說。可以看得出來他很不高興,可群臣激辯,他即便是天子也無法駁斥。
月謠仍舊低著頭,然而笑容早已凝固在嘴角,目光陰戾得好似惡鬼,一雙拳頭藏在衣袖之下,手指根根緊握。
“夠了!”和曦冷冽的聲音傳來,群臣紛紛噤聲,“爾等既然反對,那麽你們認為,誰來接替大司馬之位?”
自從師忝一黨被連根拔除之後,武官之中、功勳卓著又忠心耿耿的人,除月謠之外確實難以找出來了。
“陛下!大司馬之職重要無比,雖眼下一時無人可擔當,卻也不能隨意替代。寧缺毋濫!”
月謠謔地看過去,大司寇跪在地上耿直諫言,當日師忝反叛,他也身受重傷,如今傷勢還未痊愈,因此身形稍顯笨拙,卻仍咄咄逼人。
太陽沒入了沉沉陰雲之中,晨光緩慢地消失,透過直棱的窗戶一點點地收回光明,仿佛陷入了黃昏黑夜。
整個無極宮,百官頓首,群臣力諫。
月謠微微抬起了頭,目光在每一個人身上掠過,最初的驚怒過去後,臉上已經恢複了慣常的平靜無波。
“臣等求陛下三思!”
“求陛下三思!”
天子霍然起身,琉冕來回晃動,折射出五彩光澤,將他所有的表情都隱匿在珠玉之下。
“夠了!退朝!”
群臣仍是不死心,烏鴉一樣吱哇亂叫著。
“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
“陛下!天道有常不可違逆啊!”
“陛下——!”
然而無論群臣如何磕頭苦勸,和曦始終不予理會,拂袖離去。
整個無極宮在天子走後就像菜市場一樣炸開了鍋,所有人眉頭深皺,憂愁得好似下一刻就要亡國一樣。月謠一刻也沒有多逗留,轉身就走了。
她料想過今日會發生的事,一定會有人阻攔,比如大司徒和大司寇,可是她沒有想到竟然整個無極宮的臣子全都站出來反對。
整整三年,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幾度出生入死,眼看就要得到一切,卻還是跨不過這男女之別、所謂的天道倫常!
她猛然掃落侍女新奉上的茶杯器具,叮叮咣咣的聲音此起彼伏,驚得侍女們紛紛垂下頭去,連大氣也不敢出。
“都滾出去!”
侍女們如釋重負,無聲魚貫而出。
蘭茵匆匆趕來的時候,整個書房一地狼藉,書籍茶器紛亂委地,月謠站在窗邊,望著一地金黃的銀杏葉,背繃得緊緊的。
“……出事了!”她越過瓷器書籍走到月謠身後,壓低聲音道,“大宗伯、大司寇、大司空和大司徒聯合起來,抬棺入宮,意欲死諫!地官府、春官府、秋官府、冬官府所有的屬官全都隨從在後!”
月謠緩緩轉過身來,“你說什
麽……死諫?”
“是!建福門到青龍街和玄武街的路上,都已經占滿了人!”
月謠深深蹙眉,突然撥開蘭茵大步往外走。
“月謠!”蘭茵追出去,“你幹什麽去?現在所有人都在反對陛下封你為大司馬,你若是出去,豈不是將事情鬧大?”
“我若是躲在小司馬府,又能改變什麽嗎?”
“可……”
月謠拂開她的手,“這麽多年,我都是為了今天!即便不能成功,也絕不是躲起來!”
從建福門到無極宮的一路上,百官以大宗伯、大司寇、大司空和大司徒為首跪了一地,最前方就是四口楠木棺材,觸目驚心。
月謠從他們旁邊穿行而過,直接朝清思殿走去。
清思殿大門緊閉,高豐就守在外麵,她還沒走近,就見大塚宰老態龍鍾地走了出來,那一根拐杖搖搖晃晃,卻牢牢地支撐著他老邁的身子。
大塚宰看見她時麵帶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雲小司馬。”
月謠鞠了一禮,“大塚宰。”
“今日朝堂之上,老夫之言,或許小司馬聽了不甚開心,可老夫是真心實意為了小司馬好。先論功績,小司馬不足以和當年的師忝相提並論;再論性別,即便陛下對小司馬厚愛有加,可天下臣民未必服從,即便勉強登上高位,須知登高必跌重。小司馬若要取什麽,必要先配得上才是。”
月謠嘴角死死地繃著,無聲一冷笑。
“下官多謝大塚宰肺腑之言!”
大塚宰拈著須,緩慢地走了。月謠回頭望著他,直到他走得遠了,才轉過身來。高豐趨步上前,“雲大人,陛下請您進去。”
清思殿內安靜冷寂,秋日的金桂香氣撲鼻,緩緩流淌在殿內。
月謠跪下:“陛下!臣……”
“先別說話。”和曦案台前堆滿了奏文,全都是下了朝以後,百官急急上疏的,內容無不是反對他封月謠為大司馬。他一封都沒有翻,全部壓下。
“朕問你,這大司馬之位,你要是不要?”
月謠微微抬起頭,久久才說話。
“陛下當知,臣三年來勤勉克己、出生入死,心中所求,隻此一件。”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搬出一大套忠君愛國的說辭來,而是直接承認,“但是臣方才遇見大塚宰,臣以為塚宰所言言之有理。以臣現在之名望、功績,尚不足以擔當大司馬之位。臣知陛下厚愛,但如今百官死諫,陛下若為臣一意孤行,豈不讓臣陷陛下於不義之地。臣愧對陛下信任!”
和曦沉著臉,沒有說話。
月謠又道:“臣有一諫,不知是否妥當。”
“說。”
“如今朝中確無一人足以擔當大司馬之高位,然而大司馬之位不可空缺。臣以為,不妨將大司馬之職一分為二,設左右司馬兩位,共領夏官府,護衛大虞。”
和曦望著她,麵上沒有一絲表情。
“左右司馬……嗬!你倒是和大塚宰想到一塊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