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朝時,大司馬心恨愛子死於她手,全然不顧一府之長的尊嚴,一大早在無極宮痛哭流涕,恨然指控月謠殺害師清流,戚戚地請求天子徹查此事。
“陛下!昨日臣巡視貧民區,看到有人鬧事,試圖強搶民女,逼死了該民女的姥姥,甚至殘忍地一棍子打死了那個女子。此人不僅鬧事,還自稱是大司馬的兒子。大司馬行事謹慎,怎會有子侄公然做出觸犯王法之事呢?因此,臣已依律將他處死。”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大司馬,“原來此人真的是大司馬的兒子。”
大司馬痛失愛子,老淚縱橫,氣憤不已地嗬斥,“巧舌如簧!清流行事一向規矩謹慎,怎會作出如此惡事!你將他騙到貧民區,將他殘忍殺害,屍體至今找不到!竟還敢反咬清流一口!實在可惡至極!”
和曦打斷了大司馬,對月謠道,“雲卿,你所說的,可有證據?”
月謠擲地有聲地說,“有!此案發生時,周圍的鄰居都可作證。”
大司馬正要說話,卻被大司寇打斷,他執笏出列,擲地有聲地說:“陛下,臣雖與師清流不熟,卻也聽說過他的為人,是個貪財好色之徒,一向倚仗大司馬的威名為非作歹。想必是大司馬護犢心切,被人蒙蔽了真相。如今罪人已伏誅,此事已了,實不該再拿此事混淆聖聽。”
大司馬勃然變色,蒼老的臉上寫滿了怒不可遏,他以為在驅逐月謠出無極宮這件事上,大司寇和自己的立場是一樣的,沒想到他竟然倒戈!
和曦道:“大司寇言之過重了。大司馬向來恪守立法,治家如治軍。這樣吧,你去徹查此事。記住!要查出真相,不可讓任何一個人含冤。”
“是!”
這幾日天陰沉沉的,天上黑雲沉重,好像隨時要下雨,卻每次隻刮狂風。
月謠坐在轎子裏,不時發出咳嗽,有時候猛烈得好像要將肺管子咳出來。
誰都知道她病了,尤其是這兩日在無極宮,她的臉色蒼白得好像鬼一樣,大家都相信她病得厲害,很可能是上次那一百軍棍留下來的後遺症。
“快下雨了,快點兒回去。”她半掀簾子叮囑,轎夫領命,加快了腳下步伐。
蘭茵扶著她進去,看見她這副模樣,道:“快回去躺著吧,昨天你又咳血了,這可如何是好,你還不願意請大夫!要再這樣,身體如何受得住?!”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讓在一旁修剪花木的花匠聽到。
“請什麽大夫!這麽多苦都熬過來了,區區一百軍棍,養一養就好了。”
“姬桓呢!他這兩天怎麽不陪你去上朝!你們又吵架了?”
“他又不是我的誰,有什麽義務保護我?”
花匠周安安分地修剪手裏的花枝,聞言耳朵動了動,直到月謠和蘭茵走遠了,才悄悄回過頭去,片刻之後又繼續專心修剪花枝。
回到攬月軒,精致的二層小樓裏沒有一個人,踩著樓梯上去,發出低低的吱呀聲,聽上去孤零零的。月謠坐在窗邊,手裏堆了一堆公文,卻無心思看,單手支著頭兩眼發直地看著地上。
門外行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個稍顯陌生的聲音響起:“大人!您要的藥膳好了。”得到月謠的準許後,那人輕輕推開門,滿麵堆笑著走進來,將藥膳輕輕往書桌上放好,不忘囑咐,“大人,這藥膳啊,要趁熱喝才有效。”
月謠看了她幾眼,道:“你是誰?清和呢?”
“婢子陳香兒,是廚房幫傭的,清和姑娘今日休息,所以婢子代送藥膳。大人不是準了清和姑娘的假嗎?”
月謠麵色蒼白得厲害,聞言不耐地擺擺手,捧起藥膳就喝,廚娘餘光偷偷看了一眼,忙彎身走了,臨關上門之際,隻聽裏麵猝然傳來碗器落地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恐怖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咳死一樣。
就這麽喝了兩天藥膳後,月謠的臉色有些恢複。
下了朝,她沒有回去,而是去了清思殿。
“陛下。”
和曦很久都沒有單獨召見過她了,每次總是在無極宮,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視所有人,沉沉的琉冕遮住了他的視線,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看誰,在想什麽。
“貧民區已初步整改完,共有一百二十三裏,登記造冊人數九千八百一十五人,百姓各有田地,飽暖無憂。”
和曦放下奏文,溫聲道:“雲卿真是有心了,這些事本該由大司徒來報,你該好好休息。”
月謠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透露出不勝東風的嬌弱,“多謝陛下,臣已經沒有大礙了。臣近日走訪各家各戶,發現有好幾個年輕人,飽讀詩書、頗有見地,隻可惜遭逢天災無處為家,才在貧民區落腳。”
當今天子愛才惜才,是舉目共睹的。和曦頓時有了興致:“哦?”
“有一人叫宋思賢,臣與之交談後發現,雖然家境貧寒,但對時事頗有見解,他還寫了一本書,叫《立政》,剖析了從大虞開朝至今每一任天子的政令法度,提出三本四固、七法百匿之見解。三本——徳當其位、功當其祿、能當其官;四固——大德大仁、見賢能讓、罰不避親、好本務地;七法——則、象、法、化、決塞、心術、計數;百匿——威傷、法傷、教傷、眾傷。”她道,“陛下,此人有大才。”
“見賢能讓、罰不避親……心術,百匿……倒是新穎。”和曦沉思許久,道,“此人住在何處?朕要親自前往,也可一看貧民區整頓的成果。”
身為天子,貿然去貧民區那等地方,怕是會生出許多危險來,月謠試圖阻攔,卻被和曦打斷,“若此人有大才,朕禮賢下士又何妨。”
月謠隻得應下,又說,“陛下!不如由臣伴駕左右,保護您的周全。”
“也好。”
和曦第二日便著一身便服,隻帶了一個何山就秘密離開了王宮,月謠早已沿途安排好,誰也不知道天子離開王宮去了貧民區。
臨行前,息微守在攬月軒門口,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樹葉沙沙的響聲,“我不放心你,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必,你幫我看住姬桓就好,別讓他跟過來。”
“可是……”
“放心,我有分寸。”月謠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看了一眼精致的二層小居,快步走了。
和曦一向求賢若渴,但凡有誰才名在外,他都會親自前往。當年為了招攬任驚華入仕,曾微服喬裝,幫任驚華種了三天地,一度傳為佳話。
“陛下,這兒就是宋思賢的住處。”
月謠帶他走到了一處不起眼的民宅前,隻見門口被打掃得相當幹淨,一旁還栽了一樹梅花,隻是冬日還沒到,梅花還沒有開。
“梅樹……看來是一個清雅之士。”
月謠笑了一下,“公子不妨相見一敘。”
宋思賢此人,人如其名,看起來有才華卻不外露,內斂穩重,他是認得月謠的,見月謠對和曦態度恭敬,心中有了猜度,但沒有表露出惶恐,相反十分地坦蕩從容,給和曦留下了十分不錯的印象。
二人對三本四固、七法百匿進行了詳細的剖析,從上午談論到黃昏,連午飯都忘了吃。
從宋宅離開的時候,和曦滿麵笑容,宋思賢將人送到門口,忽然彎身行了一個大禮,恭恭敬敬地說,“公子請慢走。”
和曦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卻沒有說話。他負手信步走在前麵,月謠稍微錯開半步跟著,隻聽他淡淡地說,“他看出來了。”
月謠右手搭在腰間的劍上,耳朵尖微微發紅,似乎深夜裏的貓兒一樣,正細細捕捉著周圍任何一處細微的聲響,一旦發覺異常便要撲將出去。
她忽然聽和曦開口,愣了一下,想了片刻,問道,“公子認為此人可堪大用?”
“有才。”和曦緩慢地道,“但骨子裏仍有股
讀書人的迂腐氣,若要大用,還得好好磨練。”
月謠心底湧起失望,但畢竟今晚的目的不是宋思賢,那股失望很快就打消了,繼而更加警惕地觀察四周。
一路來去,隻有月謠、何山和兩個侍從跟隨,因是微服,不便帶領過多侍衛,隻能在沿途分布暗哨以策萬全。此時已經出了貧民區,夕陽西斜,日暮黃昏,天色暗沉,已看不清遠處的景物。迎麵而來的風好像變得更緊了,月謠下意識地壓低了腳步,忽然伸手攥住了和曦的手,“公子!”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血腥氣,和曦敏銳地察覺到了殺機,何山一步上前擋在和曦麵前,整個人繃緊了。
剩下兩個侍衛和月謠呈掎角之勢將和曦保護在中央,刀光閃過,一支羽箭直射而來,侍衛提刀格擋,隻聽叮地一聲響,羽箭泄了氣勢掉落在地,赫然露出箭頭密密麻麻的倒鉤。若是被這樣的羽箭刺中,就是一時死不了,後續拔箭也會吃許多苦頭。
月謠目光一厲,猛地抬頭,昏夜中,十數條黑影如雨後春筍一般無聲冒了出來,身形輕巧地落在他們的前後,將他們包圍在內,與此同時,空無一人的巷道牆頭,出現無數弓箭手,紛紛滿弓拉箭,隻等一聲令下就將他們射成篩子。
“動手!”不知誰喊了一句,黑衣人群湧而上。
狹小的巷子頓時混戰成一團,十數個黑衣人個個都是好手,雖然那兩個侍衛也是千裏挑一的高手,但對方人多勢眾,很快就占落下風,身上多處被砍傷,血流一地,卻仍負隅頑抗,下手越發凶狠。然而即便以命相搏,仍無法擋住黑衣人,最後身上各中十幾刀,力竭而死。
月謠和何山護著和曦一路退到角落,此時兩個侍衛已經斃命,原本安排的暗哨一個也沒有出現,可見都早已遭到了毒手。
“看來小司馬府有內賊!”月謠緊緊抿著嘴,眼底閃著利光,將和曦緊緊護在身後,“公子!請不要動!”
若是尋常人,麵對這樣的架勢,早就嚇得腿軟了,可和曦從小到大經曆慣了這樣的場麵,竟比任何人都冷靜。
所有的黑衣人和弓箭手將目標都對準了她,隨著一聲令下,如潮水一樣湧上來。月謠提劍聚氣,片刻的功夫便使劍身通體發黑,一劍悍然揮下,海納百川霸道襲去,將整個巷子卷入無窮無盡的劍氣之中。
刀劍落地之聲乒乒乓乓地傳來,衝在前頭的黑衣人瞬間七竅流血而死。
何山纏住了三名黑衣人,無暇再顧及和曦,月謠回頭拽住和曦,提氣飛身而起,宛如飛燕一般掠過半空,沿途斬殺所有的刺客,盡是一劍斃命。
大敵當前,和曦的全副注意力竟然落在被月謠死死牽住的手上,與想象中的溫暖軟和不同,觸手冰涼,宛如手握一塊堅鐵寒冰。
月謠將他帶到小巷外圍,將他往外一推,“公子快走!我將刺客封死在巷內!”
和曦恍如醍醐灌頂,“留幾個活口!”
話音剛落,數支羽箭襲來,他瞳孔一縮,還來不及說話,月謠敏銳地捕捉到箭風,抱著他往側邊一躲,抬手一劍橫劈,那幾支羽箭霎時被劈成兩半。
她提劍攔在小巷口,此時夜已經全黑了,月光冷冷地落下來,在她身後投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跟錯了主子,是你們最大的錯誤。”她悍然提劍,將是一招萬化生息,然而劍至半空,一身充沛的內息猶如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抽幹,竟一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利劍猝然墜地,發出尖銳的聲音,她陡然跪在地上,一口血噴了出來。
“怎麽回事……”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然而沒有給她多餘的思考時間,無數箭雨齊齊飛射,風檣陣馬般地呼嘯而來……
她這才開始恐懼,整個人如墜入無邊寒獄,不敢想象若是和曦真的死在這裏將會如何。她連思考都沒有地就地爬起,猛地向和曦撲去。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