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謠回了小司馬府,便讓蘭茵將一些軍務整理成冊,給還在新兵營的息微送去。
“這麽多?”蘭茵抱著一個頭那麽高的冊子咂舌,“息微都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你是要累死他嗎?”
月謠滿不在意地又加了一本上去,“要不你去陪陪他?”
蘭茵撇撇嘴,趕緊地就往外走了,臨走還替息微憤憤不平,“你就欺負他吧!”
月謠看著她出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過了一會兒,她朝外喊了聲來人,便有一美貌丫頭碎步在門外聽差。
“備茶。”
會友亭就在水上回廊的盡頭,飛簷碩大、寶頂還有一顆打磨的異常光圓的石球。每一個簷角上掛著一枚古銅鈴鐺,風一吹,叮鈴清脆。圍繞著會友亭的池子不小,水裏種了荷花,沿岸栽滿了忍冬青和蔓草。眼下正是冬天,隻有忍冬青還鬱鬱蔥蔥的。
清和正安靜地煮茶,忽然聽見耳旁傳來輕笑,她悄悄看了一眼,隻見月謠單手托腮,似乎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茶煮好了,她正要為月謠沏茶,手卻被按了一下。緊接著一陣風吹來,頃刻間就吹散了嫋嫋上升的熱氣。清和眼角一瞥,隻見亭子外便不知道什麽時候站著一個男子,白衣配劍,眉目凜然。
這裏是小司馬府,這個人是誰!?進入這裏如入無人之境!?
她剛要嗬斥,就聽身後月謠淡淡地道:“來得正好,天冷,進來喝一杯吧。”
清和會意,默不作聲地朝月謠屈膝一禮便退下了。
姬桓看了眼沸騰的茶水,目光落在月謠身上,隻見她不像在無極宮那般衣著嚴謹,而是和普通女子一樣挽了一個髻,一對金釵斜插入鬢,整個人都裹在輕軟溫暖的狐毛鬥篷裏,就像一朵弱不禁風的名花。
姬桓在她對麵坐下,對她遞過來的茶湯無動於衷。
“明月一直視你為好友,她從未對不起你,你不要為難她。”
月謠笑了一下,整張臉裹在大紅色的鬥篷裏,越發襯得她膚若白雪,笑靨如花。姬桓腦海裏無端端地出現一句詩——
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
他猛地移開視線,將這個荒唐的想法甩去。
“明月當然是我的好朋友,我怎麽會為難她?她很好……姬掌門難得來一次,我們就敘敘舊吧,何必針鋒相對呢?”
姬桓看著她,道:“好。”
“其實我能有今日,真的全靠你。”她淺飲一口茶,眉頭微皺,將茶杯放下,用木勺沾了些蜂蜜兌入,“那些為將之道、為勝之道,兵法、奇門、五行,全都是你教我的。”
“有時候我覺得老天真不公平,為什麽偏偏是我無家可歸、無親無友,想要什麽都得不到。”她笑了一下,“可是到了今天才明白,不是老天不給你,而是沒到那時候。”她的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最終落回姬桓身上,“姬掌門,你說當時你要是執意把我趕出逍遙門,我可能就在米脂鎮平凡地度過一生,然後喪生在這場劫難中。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
她舉起了杯子,隔著嫋嫋熱氣示意感激,緊接著一飲而盡。
“月兒……”姬桓低低地喚她,神色複雜,“留下你是想引導你向善,若是再回到當初,我還是會做那個決定。”
月謠眼底的笑意越發大了,漆黑的瞳孔甚至有隱隱的光芒閃現,“為什麽?”
“你固然有錯,卻是生活所迫……是我沒有盡到做師兄的責任,將你好好保護,引向正道。”
“正道……”月謠笑意收斂,望著杯中開始變涼的茶湯,隻見平靜的水麵反射出掛在飛簷上的鈴鐺,隨風微微晃動,一陣風吹來,吹得她鬢發輕輕揚起,“姬掌門,這世上正道也好邪道也好,哪個能成就王道,哪個就是對的。並沒有那麽複雜。”
姬桓眉頭微微蹙了一下,隻見她將微冷的茶湯一飲而盡,又續了第二杯。他忽然注意到她的左手小指並不像其他手指一樣靈活,指根處有一圈醜陋的疤痕,像是用針線活生生地來回穿過……
“我說這番話,姬掌門是不是覺得我是邪魔歪道……你所謂的正道,不過是收幾個弟子,教一身武藝,那些子弟離開了逍遙門,哪一個為了黎民百姓?全是為門閥和世家效忠的!幽都城、多首城……哪一個不是擁兵自重,藐視天威?天下隻需要一種道,那就是王道!王道所及,澤被萬民,四海鹹服、天下安定……對百姓而言,這才是正道。”
她說話聲音不大,像是掛在飛簷上的鈴鐺一樣清亮。姬桓望著她,半晌,沉沉地說:“你我終歸是……殊途。”
月謠盯著他平靜的目光,麵容冷了下去,她移開目光望著環繞亭子的湖水,已有一部分冰化開,在微風中泛出陣陣漣漪。她突然站了起來,手抄起茶杯走到姬桓麵前,低頭看了一眼他麵前已經冷掉的茶湯,噠地一聲將自己的杯子放在桌麵上,取過他的杯子,將裏頭的水拋灑出去,而後重新續了一杯。
她忽然又笑了,宛如一朵妖異的曼珠沙華,“有一個詞,叫殊途同歸。”她將新續好的茶遞過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姬桓伸手接過,隻見她握住自己的那杯茶,慢慢俯下身望著自己,笑容妖冶如花,竟叫他移不開眼。
“你我畢竟曾是師兄妹,又對我有恩,今日一敘,不如以茶代酒,化解幹戈吧。”
姬桓盯著她看,片刻將茶飲盡,然而月謠卻沒有喝她那杯,而是定定地看著他將茶飲盡,忽然身子前傾,在他的額頭淺淺地親了一下……
輕得如同羽毛在水上點過一樣,又宛如柳絮在臉上拂過,卻在姬桓心裏落下了萬丈驚雷。他猛地變了臉色,隻見月謠湊在他的耳旁低聲耳語,“這麽多年,你還是沒變。我改主意了——明月就在我手上,想要讓她平安,今晚就來陪我。”
姬桓側過頭去看著她,二人挨得很近,近得隻要他輕輕一動,就能碰到她嫣紅的嘴唇……兩人保持著這看似親昵的姿勢很久,姬桓內心本該義正言辭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成了短短的一個字:
“好。”
偌大一個小司馬府,上下伺候的人加起來連十個也沒有,安靜得就好像幽靈鬼府一樣……姬桓無聲地推開雕花木門,皎潔的月光從身後灑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房間裏沒有點燈,黑暗中有水聲清清淺淺地隔著雲母屏風傳入他的耳朵,在幽幽的月光下勾出一絲曖昧之色。
姬桓輕輕關上門,走到了屏風後……
他從小生長在逍遙門,心懷正道,從少年執掌春秋宗至今已經二十年,性情堅毅隱忍,沒有一件事能讓他動容。可是站在這,當那引人無限遐想的水聲從屏風後傳入耳朵時,他的心不受控製地亂了節奏。
“來了……把燈點上吧。”
月謠低柔的聲音像是天底下最溫柔的武器,一下子將他的防備擊潰殆盡。
當他回過神來時,漆黑一片的房間已經點燃了一盞幽幽的燭燈……她就懶洋洋地趴在浴桶沿邊,一頭漆黑的長發拿檀木簪子盡數挽起,留下幾縷發梢沾濕了水,濕漉漉地貼在背上,幽幽的燭光將她瘦削的肩骨和背清晰地照亮。
姬桓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向來鎮定的他忽然呼吸一滯。
“幫我按一按肩吧……”月謠說得很輕,像羽毛一樣溫柔,冷不丁讓他想起下午那個猝不及防的親吻,頓時心跳如鼓,宛如耳朵根紅得要滴血,然而麵上卻依舊淡淡的。
美人沐浴,本該是無限旖旎風情的情景,然而她背上的數道傷疤,卻生生破壞了美感。姬桓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攫取了,怔怔地看著,仿佛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手腳都發涼起來。
天下人隻知道她少年得誌,跟隨天子平叛,高居廟堂之上,一路平步青雲。卻沒有人知道她曾屢次在生死邊緣徘徊,像條狗一樣艱難地活著……本該和其他女子一樣光潔的背部,卻到處都是鞭傷和利刃重傷後留下的疤痕。鞭傷的顏色極深,周圍還有鋸齒一樣的醜陋邊緣,即便半年過去,仍舊不能消除,三道鞭傷下麵、靠近蝴蝶骨的部分,又有著許多深深淺淺的舊傷,多年過去顏色已經變淡不少,卻讓姬桓觸目驚心。
他認得那些傷痕,那不是利器所傷,而是高手隔空使出的氣刃貫傷。就在四年前,他親手下了重手。
一刹那心上仿佛被熱油澆過一樣,看得他心底越發疼起來。
月謠感覺到他略顯粗糙的指腹在自己的背部滑過,在這個寂靜的夜晚裏帶著曖昧的味道……她慢慢地睜開眼,因熱水熏蒸的臉頰帶有一絲嫣紅,像是無力東風的花朵。
她聽他在身後艱難地說話,隱隱帶有一絲哽意,“傷口……疼嗎?”
水麵晃動了一下,水波劇烈地向周圍漾開去,她回過頭來看著姬桓,漆黑的瞳孔裏充滿了霧氣,乍一看就好像哭過一樣,可那隻不過是錯覺。
她盯著姬桓的眼睛,纖瘦的脖子和肩膀露出水麵,頃刻間便涼了。姬桓就那樣看著她,眼睛裏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柔和心疼。
嘩啦一聲,她忽然就從水裏站了起來,即便身上多處傷疤,也難以掩蓋纖細曼妙的身材。姬桓下意識地就別開眼,心神卻難以自持。就在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時,月謠猛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微微地踮起腳尖,在他的錯愕中重重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