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父女間的賭約
夜色漸深,心中顧念著趙煜的身體,不到半個時辰,仲英便帶他回到了護城河邊。
因為之前丟人的小插曲,趙煜倒是也沒再提,他身體很健康這事。
而且,被人小心翼翼的擁在懷中,這樣飛來飛去的感覺,也確實挺美的。
這位九王爺突然打算,要將這虛弱裝到底了……
白霖等人,早已經備好了軟轎,等在青石板路邊。
見他們回來,即刻上前迎著。
仲英從白霖手中,牽過她的胭脂馬,準備先行離開。
可趙煜一定要送她回府,仲英推辭不過,便也由著他了。
他們二人心中明白,仲英軍中事物繁忙,三日後,就要啟程南下。
今夜一別,他們再見麵之時,就是她率大軍離開京都之日。
這一刻,能在一起多呆一會兒,也是十分難得的。
這是九王爺趙煜,第二次到仲國公府的大門前。
曾經,他以為,他和仲家之間,隻有深仇。
終有一日,他與仲世恒之間,必然會爭個你死我活。
可當他今晚,佇立在仲府大門的台階下,目送著這個,他想要一生相依的瀟灑女子時。
這種深植在心底多年的想法,竟第一次有了動搖。
如果,那一天到來了,他會不會為了她,而放過她的父親。
如果,在他和她的父親之間,她隻能選擇一邊,她會站在他身邊嗎?
那抹英姿身影,到了大門口,停住了腳步。
顧盼流連輕轉身,仲英回眸盈盈一笑,櫻唇輕啟:“殿下,我進去了,您早些回府歇息吧……”
趙煜輕頷首,笑望著她,墨眸之中,皆是不舍深情。
明月之下,一襲白色俊影,清逸穩佇,儀態風華綽約,久久未離開……
仲英入了仲府,見時辰已晚,便沒有去含香苑,給她的母親請安,準備直接回她的院子。
卻在路過花園之時,見到了仲世恒一人靜立在涼亭之中,目光凝視著花園一角。
“父親,您還沒歇息?”
她走上前去,低聲同他請了個安。
仲世恒聞聲回神,眉間微緊,麵色不善的打量了她片刻。
他沉著聲音問道:“回來了,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麽?”
“回父親,應是亥時末……”
“你竟還知道時辰呢!?傍晚之時,你就出了軍營。
在外麵待到這個時辰才回府,你母親,為了給你踐行,親自下廚做的晚膳,你都不回來看一眼!
卻在外麵,與那孤傲難處的九王爺廝混到這個時辰!
這是為人兒女,該有的疏忽麽?
又是一位即將率大軍出征的大將軍,該有的行事作風麽?!!!”
“父親,芙蓉,知錯了,請父親息怒。
明日,我會盡早處理好軍中事物,午膳之前,定會趕回府中,當麵向母親賠罪。”仲英俯身,向他認了個錯。
“你!為父想要說的是這個問題麽?你母親向來寬厚,她何時同你們計較過!?我要說的是那個九王爺!
我早就同你們兄妹幾人講過,要離他們趙家兒郎,遠一點!
皇權之爭,凶險至極,同他們誰扯上關係,都將如履薄冰,前路坎坷!
這位恩寵榮盛的九王爺,就更要避之,否則,禍必降之!
你、你是都忘了麽!?”
仲世恒,權衡再三,終是沒說出特別過分的話來,他本是想告誡仲英,不要同趙煜有感情上的牽絆。
可看著眼前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他這位從沒處理過子女情事的國公爺,突然變成了一位心情沉重的老父親。
終歸是他的貪心,剝奪了她女兒家,本應正常、無憂的成長歲月。
如今,雖然心中清楚,讓他們二人趁早斷了情意,才是對她好,可他卻在開口的同時,已在暗自心疼這個唯一的女兒。
仲世恒怕直接挑破她們的關係,令她尷尬。
便隻好拐著彎,從皇權爭鬥的方向,去勸誡她,要遠離九王爺。
仲英聞此,杏眸微動:“父親,九殿下他,應是無心皇權之爭的。
而且,芙蓉同他如今、彼此相慕,芙蓉不想與他斷了聯係……”
這是仲英二十年來,第一次當麵頂撞仲世恒。
她聲音恭敬,語氣平和,態度卻十分堅決。
不止如此,她竟直接將她與趙煜之間的關係,據實相告了。
這敢作敢當的樣子,倒真是有幾分那戰場上,戰神女閻羅的作風。
可她這完全不給人留餘地的坦誠,卻把她這個爹,一下給逼到了死角。
他本是想顧著她女兒家薄麵,並未挑明他們二人見的情感一事。
聽了她的話,仲世恒這張久經風霜的老臉,頃刻間變得冷酷無比,說出來的話也就甚為難聽。
“你!”仲世恒圓目倒立,眉色怒衝,“你懂什麽,你才與他相處多久,對他又有什麽了解!?
他們趙家的人,哪個會如表麵看的那麽簡單,無心皇權之爭?
哼!若是他心中真的沒有皇權之爭,又怎會放著那麽多主動對他投懷送抱的名門貴女,視而不見多年。
如今,卻唯獨對你這個糙漢子一樣的少將軍,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你敢說,他不是另有企圖?!”
“父親!?”
仲英雖不願承認,可自己父親說的話,無疑準確得很。
他的話,觸動了仲英心中一直懸著的那根弦。
在他們這段感情中,她最近,心中確實是生出了幾分不自信的。
論帶兵,打仗,她仲英,不怕與任何人,作比較。
可論容貌,比才情,她沒有信心,贏得過那些同時心儀趙煜的女子。
最初在天門山,她對他一見傾心,可那九王爺對她冷熱無常,她也心性傲然,倒是沒這種不安的情緒,隻覺得如果他不欣喜與她,她便不再同他親近。
可後來在江陵,他竟一改之前的冷淡,同她越走越近,感情愈加深厚,她這顆從未動過得心,被他占的滿滿的。
直到回了京都,他在宣德帝麵前,為了維護她,替仲家出頭;再到竹林中對她告白,她對他已經情根深種。
可喜歡的越深,心中的不安也就越明顯。
那日孟靜姝的司馬昭之心,平日裏百姓們的流言,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這位應天地間鍾靈雋秀而生的九王爺,應該配得上一位,才貌一流的世家小姐。
而她這個隻懂得帶兵打仗的假小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似乎都不太合適。
她的父親,不愧是大宋朝堂之上,舞弄人心的高手,一出手,便按到了她的死穴。
可就算不般配又怎麽樣,這位不怕流血,不畏生死的仲將軍,就是要迎難而上,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她相信,隻要她足夠努力,一定可以維係好這段感情。
其實,有了仲訊之前的提醒,仲英心中早有準備,她父親,早晚是會站出來,阻止她和趙煜的交往的。
可如今,這場景,真得出現在眼前,仲英還是有些,刻骨銘心的痛。
她從小最敬重的父親,雖然帶她嚴苛,可她認為他終歸是愛她的。
所以,她將他教給她的家國大義,刻進心裏,心甘情願女扮男裝二十年。
浴血奮戰,保家衛國,為仲家爭了百般榮譽。
她曾以為,當她有一天,遇到了心愛之人時,他一定會讚同她,換個身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的想法,她的父親,竟真的會百般阻撓。
甚至不惜,用他對她的了解,而使出了絕對可以致她命的一招,來打擊她。
究竟是她愛上的人不對,還是愛上別人的她不應該?
一位父親,最想看到的,不應該是,自己的兒女,得到她們想要的幸福嗎?
“父親,芙蓉想問您幾個問題,可否?”仲英麵色悲痛,聲音低緩。
仲世恒暗濁的眸子微動:“說!”
“您到底為何要讓女兒,女扮男裝?真的是為了您口中的家國大義,還是為了什麽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您真的打算讓女兒,一輩子這樣活著麽?
難道,若是我恢複了女兒身,就不能保家衛國,為我大宋效犬馬之勞了麽?”
“沒錯!除非你戰死沙場,否則,你這輩子就是隻能是我仲世恒的第八個兒子!”
“父親,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啊?從前,我不知情為何物,我可以按著你安排的路,一直走下去。
可如今,女兒不過是想得到一份,尋常人家的女兒,最簡單的幸福而已,為何您要如此反對呢?”
“尋常女兒家的一份簡單幸福?
生在仲家,你以為你可以同尋常百姓家的女兒一樣?!
且不說,九王爺他身份貴重,將來必然會牽扯進皇權之爭。
就隻論他的風姿和談吐,你可知道,這京都城內有多少女子,都惦記著他?!
上回,宮中禦宴,那孟相之女,何以會在眾人麵前,拋開她的貴門嫡女身份,出來獻藝,你真的看不懂麽?
陛下就連她都沒有,直接定下,代表他還再為九王爺尋找他認為更好的女子。
所以,就算我同意你和他在一起,日後,你的下場會比那冷宮中的妃子好麽?
你的德容技藝同那些女子想比,又有幾分勝算,能得到他九王爺一直的留戀?!
還是說,到時候,他若是寵愛了別人,你便要用你唯一擅長的一身武藝,將她們都殺了?!
到時候,你是想把我們仲家三代人的臉都丟淨麽?!
英兒,你要記住,為父,為你安排的這條路,雖然注定孤獨,可能保你一世平安。
你為何偏偏要同那心機深沉的九王爺,牽扯不清呢!?”
“父親,原來,在您的心中,女兒就這麽不堪麽?”
她的確是除了會殺人布陣,琴棋書畫樣樣不出彩。
可仲英萬萬沒想到這些話,會從她的最信任的父親口中,如此殘忍的當著她的麵前說出來。
情緒激動,聲淚俱下,這是仲英,第一次在他麵前哭。
清淚有痕,心傷無疤,仲英這一刻,真是傷透了心。
她從沒想過自己心中最敬重的父親,原來是這樣看她的。
讓她扮做男子,並非是如他一直說過的,對她給予厚望。
實則竟是因為,他認為作為一個女子,存活在這世上,她會因為全無優點,而得不到夫婿的寵愛。
會做出傻事,讓仲家丟臉……
見她極力的克製著她的委屈,幾乎將紅潤的唇瓣咬破,仲世恒心中實則痛惜不已。
可他不能心軟,若是他放任她同九王爺在一起,最後受傷的那個,一定是她。
作為一個父親,他隻想自私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健康的活著,至於其他人的生死,與他無關。
“英兒,作為子女,你在為父心中,善良孝順;作為下屬,你在我仲世恒心中,忠勇仁德。
父同你說這些,並非是認為,你不堪或是無能,隻是為父認為,你不該將你的心思,放在不該放的人身上,可好?”
仲世恒為了改變她的心意,可真算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陷入愛情的年輕人,怎麽會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呢?
縱然是這位在戰場上,一呼百應,嗜血拚命的小將軍也不能。
仲英眼眶紅潤,明眸之中盡是不服氣,她淡著聲音說:“父親,請恕女兒無法答應您的要求,而且,女兒相信,九殿下絕對不是您口中那喜新厭舊之人。
還有,若是真有一日,他負了女兒,女兒也絕不會做出有損仲家之事!
大軍三日後便要南下,女兒還有許多事物要處理,想先行回房歇息了。”
仲英說完,靜待原地,似是在仲世恒回答。
仲世恒看著如此模樣,半晌才歎了口氣,仿佛一瞬間老了半歲。
就在仲英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之時,他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既然如此信任於他,我與你再多說無益。為父便與你打個賭,你可敢?”
“女兒,敢。”仲英的話語沉穩又信心十足。
仲世恒眼角微垂,慢慢說道:“之前我就同你提過,陛下他派你去南海,意圖不明。
日前我們的探子回報,三殿下這兩年似乎常去南海遊玩,也許他做了些事情,令陛下感到不安了。
若是為父猜的沒錯,陛下他這次是打算清理門戶了。
所以你此去必定是危機重重,當然最後,這一切也許隻是為了試探我們仲家的一個圈套。
若你此行遭遇危險,那九王爺,若能拋開他多年來韜光隱晦的麵具,挺身而出,請旨前去救你,就算你贏。
到時你率大軍班師回朝,為父定將令你女扮男裝的因由,拆散你與九王爺的原因,悉數相告。
可若你輸了,從那之後,你便要同他,一刀兩斷。從此之後,安心做我仲世恒的第八子!
你可同意?”
“女兒同意,可父親如何就確定,九殿下他一定有著爭奪那皇權之心?又是如何確信,身體一向虛弱的他,會有什麽隱藏的秘密?
若這一切隻是您的猜測,九殿下他根本就是如表麵那般無心於朝事,那這個賭,女兒不是沒賭就輸了麽?”
仲英雖為情所困,可到底心思縝密,她深知自己的父親,是個心有九竅的老狐狸,她可不想問都不問就上他的當。
“哼!”看出了她的這點小心思,仲世恒冷哼一聲,道:“為父當朝為官幾十載,若是連這點事兒都看不明白,那我們仲家早就被他們趙家連根拔起了!
你就說,這個賭,你敢不敢打吧?!”
“敢!可如果女兒贏了,父親到時除了要將所有原因同女兒和盤托出,您可否還同意,我與九殿下交往下去?”
“若到時,你知道了所有緣由,依然選擇同他一起。為父,也絕對不會再從中阻攔。”
“好!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這個萬籟俱寂的午夜,仲國公府花園內。
這位掌握著大宋朝百萬軍權的老國公,與他心中最為擔心的小女兒,擊掌為證,立下了一個對仲英此生影響最大的賭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