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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神山有情

  蠱師將她領進一側耳房, 與西麵客舍一道紗簾,重甄與張自明側對耳室並坐著,望見長孫茂迎麵走近, 說話聲輕下來,皆抬頭去看他。


  重甄臉上有笑意, 多半方才與道士沒啥好話。


  長孫茂瞧見, 一落座, 臉色見沉,隻是不言。


  張自明正欲稟明來意, 見他陰晴不定, 猶豫片刻,暫未開口。


  重甄沒忍著又打趣了一句, 說, “今日按理當回門,不巧被人打攪,也別怪他生氣。”


  張自明愣住, 不知是該先致歉還是先道喜。


  葉玉棠聞言笑道, “大哥既提到回門,怎麽著,也得多放他幾日旬休, 將今日補回來,是不是?”


  重甄知道她這是討價還價來了, 答道, “自然。”


  她便順著往下講,“張道長也放寬心,這事吧,我也能得不少好處, 你別過意不去。”


  眾人互不相欠,各有歡喜。張自明沉默片刻,仍衝她道了聲謝。


  說話間,蠱師早已將她左側衣衫褪至脅下,露出一側肩脊。


  起初並沒什麽感覺。細弱響動牽動手太陰肺經,有些癢。葉玉棠垂頭,正好瞥見雲門穴滲出一粒血珠。不過眨眼功夫,肌膚下,紅色血珠在青筋之中驟然拉長,散出細長的網,如同蛛網百結,一瞬漫溯至手三焦經脈。


  仿佛有什麽活物,伏在肌膚之下,攀在骨骼之上。咯吱抓撓之聲,從臂上傳來。獨她能覺察,外人卻未必能聽見。


  倒沒什麽不適,隻是場麵瞧著有些血腥。


  葉玉棠索性按捺著不去瞧,撫了撫一側發麻的臂膀,抬起頭來時,瞧見蠱師手執兩根血紅棉線,棉線另一頭刺破,定在雲門穴,與肌膚之下一股勁力相博。


  她有些好奇,問,“這是在做什麽?”


  蠱師答道,“郭公蠱自雲門入,不消一炷香時間便會遊至氣海,片刻便會被神仙骨吞噬殆盡;厥陰入,離女俠智識過遠,不易視物;將蠱蟲定在雲門,既可以即刻強識‘蠱識’,又不至使神仙骨吃得太快。隻消等蠱識之中餘力盡了,方才能剪斷這根羊腸線。”


  葉玉棠想想又問,“那一會兒,還能將這蠱拔|出來嗎?”


  蠱師大抵從沒見過種了大蠱還想著拔蠱的,一時汗如雨下,答說,“不能……”


  長孫茂忽然問道,“可會留什麽遺患?”


  蠱師仔細想了想,“郭公蠱算是大蠱,除卻會攝取舊宿主知覺意識,也能攝取宿主體毒。有些人修奇功,體攜陰毒功法,身死之後,郭公蠱也會一並攝取。這位宿主生前,擅使娑羅芳夢。這是一種體攜炎毒,所以……”


  長孫茂打斷他,“會中毒嗎?”


  蠱師道,“不會。郭公蠱極其珍罕,除卻自用,也常被當作貢品贈予吐蕃與襖教,以求締結盟約。這種慣例,在摩尼教沿襲下來,也偶作教主傳授娑羅芳夢給親信之用,可確保信徒絕對忠誠。所以,神仙骨吞吃了這枚攜炎毒的郭公蠱,不會中毒,而是會體攜炎毒。也就是說,新宿主,自此,便能使娑羅芳夢。但毒畢竟是毒,過後至多頭疼腦熱幾日,並無大礙。”


  長孫茂端坐著,聽到“體攜炎毒”兩字起,臉色顯見的更差,大有反悔走人的架勢。


  重甄試圖三言兩語紓解,“意思是,神仙骨吞吃世間蠱蟲,可惜這枚攜娑羅芳夢,到底辛辣了些。譬如飲多烈酒,害弟妹昏睡幾日罷了。”


  蠱師聽得笑了,“大致是這麽個道理,不過這蠱,恐怕普天之下也隻這位姑娘能消受了。這娑羅芳夢,說厲害,卻又簡單。一門一派,一式功夫,僅有兩層境界。說簡單,又不簡單。隻能體授,或以郭公蠱授……”


  張自明忽然開口,不知在為什麽事注解,又或隻是在自言自語,道,“施綺香的娑羅芳夢,是郭公蠱授的。”


  蠱師遲疑片刻,點點頭,“那這枚郭公蠱,便是在入體之初,便攜了炎毒。炎毒修煉者隻有進入第二層境界,才叫娑羅芳夢,否則出招隻是尋常炎針。不同修煉者,炎針毒性各不相同。有時致幻,有時致魘。炎針可隨時而瓦解,娑羅芳夢不可消解。”


  隨後又問,“道長可知,施綺香的炎針,是何種毒性?”


  張自明稍作一想,憶起什麽,方才答道,“致幻——魅惑之術。”


  “娑羅芳夢毒性,乃是第一層所積。也就是說,這枚郭公蠱,毒性多半近似於……”話到嘴邊,蠱師想起屋舍之中有男有女,又覺得這出說法口不雅,便停下來,留待聽者自行意會。


  偏生葉玉棠神思昏沉間隱隱聽見外間隻言片語,等半晌也不見後半截,實在被吊足了胃口,不耐煩問道,“近似於什麽?”


  客舍中人皆了然於心,本不再多言。偏生她作此一問,一時間打得眾人措手不及,皆抬眼去看長孫茂。


  長孫茂頭也不抬,講了個藥名,“合歡散。”


  葉玉棠恍然,“哦,□□啊。”


  重甄麵不改色,打心裏卻快給這師姐弟兩跪了,“原來如此,多謝二位解惑。”


  張自明並不貿然接話。


  又未免眾人因蠱中帶毒而憂心,便多解釋一句,“施綺香叫我攜蠱前來尋葉姑娘解惑,定不會害你。”


  葉玉棠嗯了一聲,笑道,“無事,中什麽毒,一一消解了就是。”


  又覺得稀奇,“她特意點名道姓,叫你來尋我?”


  張自明道,“是。”


  “為何是我?”


  “我亦不明白。”張自明搖頭,“我與應劫年少出遊,尋三神山蹤跡,曾與她相識一場。可到最後,我也不能稱得上,有分毫‘了解她’……故才會手捧這郭公蠱,前來請姑娘解惑。”


  蠱師道,“她體內有這枚郭公蠱,與千目燭陰共識共感,故多半,曾借由千目燭陰之眼,見識過女俠英姿。”


  葉玉棠不由一笑,心想這劫複閣栽培的蠱師,不該個個都鼻孔衝天才是,如何還會拍人馬屁?腦中卻有個清冷女聲,講了句,“他說得倒是沒錯。”


  她一愣。


  長孫茂追問,“如何?”


  她在紗簾後頭搖搖頭,蠱師立時作噤聲手勢。


  四下安靜,女聲則更為清晰,如在葉玉棠耳邊囈語:“我自小養在光明教,三十餘載人生,隻得這一刻,才終於真正可以作為施綺香而活。這就是……我叫他尋你的原因。隻是這人沉默少言,但見女俠答得爽快,便再懶得多此一舉,還請女俠勿怪。”


  她頓了一下,接著開口,“何況我欠女俠性命,除卻此殘身,無以為報。迦葉神功可禦金身抵萬物,又神仙骨抵禦世間奇蠱,再加這郭公蠱上所附娑羅芳夢,女俠幾可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葉玉棠不明白,“你如何欠我性命?”


  施綺香頓一頓,忽地開口,“如今所言,再難令人信服。不如女俠來看一看我這段殘蝕,至少兩眼所見,不會騙人。”


  一麵說著,晨光、紗簾在她視野中一並淡去,濃重的黑覆蓋上來。目之所及,遙遠之處一點亮,映照出一個纖長背影。


  葉玉棠急追上去,施綺香的聲音卻已然隨遠處那道身影漸行漸遠。及至將要追上,忽然那束光迸綻開來,激得她幾近睜不開眼。


  四下無人,人聲卻混亂嘈雜。葉玉棠目不能視,更覺察不到她的存在,不由出聲,“施綺香?”


  施綺香的聲音卻在咫尺之間響起,“施綺香是我到中原之後的名字,從前……似乎是叫夫蒙靈犀之類的……我也忘了。我出身卑賤,因天資卓絕而被選入大光明教,有幸領悟娑羅芳夢第二層境界,便於明門法女之中嶄露頭角,選作十二聖女之一,隨十二聖使之一的,當年尚還是少年的千目燭陰前往中土。我整個家族深受聖教蒙蔭,是無上的福澤,我向來馴服於聖教,明尊,歡喜,信心,忍辱,直意,齊心和合,內外俱明,從無二心。”


  奪目光明褪去,葉玉棠漸漸睜開眼來,於暗室之中看見了女子略顯稚嫩的臉龐。她立在鏡前,像是不敢與自己相視,綠色光芒在濃重眼睫之下閃爍片刻,黯淡下去。


  耳畔施綺香的聲音發冷,“高貴的聖女,卑賤的奴仆,或者說,就是一條聖使的狗。


  遠處隱隱有人叫了一聲,“聖女,聖使攜人去了崖城——”


  少女施綺香將人打斷,“知道了。”


  抬頭,麵上神情淡淡,無悲無喜。


  轉頭離去。


  畫麵轉暗複明,眼前是兩麵焦黑山崖,筆直如削,如同天塹。


  崖山?


  正想著,便聽施綺香答了句,“是。”


  崖山上頭便是日月山莊了。


  山莊立於懸崖之上,跟前是一條橫亙於天地間的大地縫,隔絕了中原與異域山川。


  中原管這深淵叫崖山,摩尼教管這叫崖城。


  崖山裂縫之間懸有鐵索與倒懸的錘石,一直通向萬丈深崖之下。


  越往下,鐵索越細,可供立足之地越小、鐵索與懸石越輕。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崖底常年水霧蒸騰,鐵索多半早已朽鏽,不堪一擊。日月山弟子大多在崖山試煉輕功。淵下有一麵貼金堅龍壁,若能緊隨大師兄身形下到崖底,以刀鐫刻一行小字於玉壁,拓於衣上,再乘風直上,不落大師兄寸步,便可出師。


  在此輕功試煉,也是很久之前……久到她失憶的程度。


  葉玉棠又問,“這是哪一年?”


  施綺香道,“你出師那一天。”


  話一落,一道暗紅影子從眼前晃過。身法雖快,葉玉棠仍認出那是那時的首徒韋流風。


  緊隨韋流風身後,一道纖瘦暗影疾追直下,卻突然懸停在洞口。


  帶領葉玉棠的那道視線猛然退步,想藏身入山洞。


  可惜來不及了。


  隨著那道視線,一抬眼,冷不丁的地,葉玉棠便與十三歲的自己打了照麵。


  探頭探腦的往裏望,天真好奇,與尋常小姑娘也無甚區別。


  葉玉棠問,“那時我見過你?”


  施綺香道,“你不記得了?”複又一哂,“你不記得了,千目燭陰卻記得清楚的很。那時,他娑羅芳夢剛領悟一層,聽說日月山有弟子出師大典,興致勃勃領著兩個親信便來了,說要殺兩個日月山的小畜生祭一祭新落成的崖城密道。折了兩個親信不說,到頭來卻給個小丫頭嚇得屁滾尿流。”


  葉玉棠有些詫異,“怎麽會,這不是你的意識?”


  施綺香答道,“因為郭公蠱,我與他共識共感,所以記憶常會錯亂。”


  千目燭陰視線緊隨少女,瞧見她從洞口一蕩而入,旋即步步退後,講了句粟特語。


  少女又講了句中原話。


  兩者語言不通,又難辨敵我,有片刻無聲沉默。


  很快,千目燭陰動了。


  袖中作了個手勢,兩道暗影隨百道淡藍炎針一齊飛出,與暗紅纖盈刹那糾葛在一處,又瞬間一左一右飛了出去。


  但炎針更快,四麵八方向少女包抄聚攏過去!

  她抽出背懸長刀前,連刀帶鞘,彎身左右背遊;一抬臉,瞥見迎麵疾刺來的藍光,鏘地一聲出鞘,轉平刀刃,左右一抹。


  刀氣轉瞬帶起四股勁風,驟然滌蕩開來,掃起四道奪目藍光迸濺射出,一刹將兩道暗影釘在山壁!


  勁風餘力不息,掃得洞中亂石跌墜,撲得千目燭陰一個趔趄。


  少女乘風疾追而上,左手擒住他肩頭的瞬間,神情微變,側頭一避,一根亂發被銀針削斷;又忽地往右一偏頭,耳垂被去而複返的銀針刺破,滲出一粒血珠。


  這細小暗器會長眼。她一霎明白過來,身影瞬間左右閃避,飛竄了出去,化作一道暗紅虛影。


  千目燭陰本以為她必死無疑,豈料久未感知到炎毒傷人,忽覺得此事不妙,急急折回鄯城,步履益發急促。萬千密道在山體之中縱橫交疊,哪怕記憶過人也難以厘清其萬一;摩尼教中兒卻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得以在密道中輕車熟路地穿行。用不多時,亂石漸去,道路修葺整齊,壁上有壁畫雕塑,壁燈上燃著螢藍|燈火,乃是摩尼教人口中的“不滅聖火”。視線所及之處,皆是見聖使則俯首參拜的信徒。在眾人的頂禮膜拜之下,千目燭陰腳步仍未停駐,閃身過了勾畫十二光王聖相的巨大石門,穿過摩尼光佛頂的殿堂,步入自己的神使大殿,命人緊鎖殿門後,方才鬆了口氣。


  他躺回床榻上,似乎懼意未消,又或是惱恨自己在日月山弟子跟前丟人現眼。合起眼,胸膛劇烈起伏。


  葉玉棠忽然想了起來:那時她輕功學有所成,而千目燭陰炎針卻不夠快,獨懼日月山輕功“跬步不離”。


  所以她一路跟他回到了聖城……此時,似乎就伏在他床榻上方的橫梁上。


  施綺香的聲音及時響起,“這才是他噩夢的開始。”


  下一瞬,千目燭陰猛地睜眼。


  不速之客倒懸於梁上,如一隻捕食的蜘蛛,手持匕首,薄刃沿著獵物酣眠時緊抿唇縫,無知無覺的刺入兩寸有餘。


  幾乎抵上咽喉的瞬間,千目燭陰覺出涼意,後知後覺驚醒過來,至此已是死局。


  千目燭陰眼倏地睜大,密汗如雨,驚恐難言。


  梁上少女近在咫尺,與他相視,眼發亮,臉上掛起笑,一指壓在他下頜上。巨大壓迫之力遠遠不斷湧入穴道,封住唇舌。千目燭陰欲威脅她,已然說不出話,卻仍聽見自己的聲音:“若我死在這殿中,你也別想走出聖城半步。我這聖使,尚不成氣候。若死了,往後還有千萬聖使,再複來這中土……”


  講的是粟特語,少女聽不懂。她想想,隻說,“你是好人壞人?”


  千目燭陰也未必能聽懂,一時發懵,睜大了眼。


  少女自顧自說道,“尹寶山常說,江湖人,名氣越大,其實難副。江湖上常有高人隱匿,越是貌不驚人,越是別有乾坤。越是汪洋恣肆,其實色厲內荏。越是慈眉善目,往往越險惡。我雖不知你是誰,但看你寶相莊嚴,卻隻身走荒郊,出手陰毒狠辣,多半惡名昭昭。殺了你,踹了韋流風,做個日月山大弟子,得莊主親傳總沒問題吧?”


  千目燭陰隻聽懂“殺了你”“韋流風”“日月山莊主”四段詞,似懂非懂,屏息聽著,衝她怒目圓睜。


  少女接著又道,“我一時半會也懶怠殺你。行走江湖,需得有來有往。不如你再給我看看,那長眼的銀針怎麽使的,怎麽樣?”


  匕首任端端懸在喉頭,少女手上殺意絲毫未鬆懈,卻仿佛笑嘻嘻地同人講著玩笑話,黑亮的眼睛下藏著狠戾,如裙衫下頭藏著匕首。


  葉玉棠此刻望著十三歲的自己,覺得有些驚悚,還有點陌生。那時的自己,做什麽都興趣使然,又特立獨行。對於正教大統,俠行義舉,雖了然於心,卻又不屑於被規矩所束縛,似乎認為盲從無異於愚順。


  無善無惡,無正無邪。


  像一頭野性難馴的獨行幼狼。倘或稍有偏失,不成器,便成了邪靈。


  相視不過片刻,葉玉棠也幾乎跟著千目燭陰淌了一身冷汗。


  心頭對那時的自己說:你不做善人,定會是個大惡人。


  一瞬神思遊移,千目燭陰眼神驟然陰沉下去,不知因什麽有了底氣,源源不斷的話音也帶上脅迫的意味:“想學娑羅芳夢?想都別想。”


  話音一落,遠處腳步響起,一瞬近到殿外。


  殿門洞開,視線瞬間從榻上挪移過去。


  施綺香來了。所以記憶又從千目燭陰的錯亂知覺回到了施綺香的本我意識。


  整個大殿之內,目之所及,唯有支坐在床頭,渾身大汗淋漓的,瘋狂摳弄喉頭的少年聖使。


  梁上客已然不見蹤跡。


  等千目燭陰終於覺察到自己喉嚨並未被人剜去,一個翻身,從榻上滾到地上幹嘔不止。


  施綺香疾步上前,欲將他扶起。


  千目燭陰拂袖將她推開。


  施綺香侍立一旁,靜默不語。


  他垂頭大口喘息,忽然想起什麽,問,“人呢?”


  施綺香舉目四望,答道,“跑了。”


  少年聖使俊臉煞白,“緊鎖城門,別讓她跑了。還有……”


  施綺香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千目燭陰|道,“遣人看緊題經壁。”


  施綺香點頭稱是,轉身欲吩咐。


  千目燭陰忽然抬眸,叫住她,“你別去。”


  施綺香問,“什麽?”


  千目燭陰|道,“你陪著我。”


  葉玉棠想起,她就是在這時,悄悄從屋簷下隱出殿外,隨看守題經壁的摩尼教刀客潛入藏經的洞穴,尋到那麵題有娑羅芳夢秘籍的壁畫。


  鄯城搜了她三天三夜,她便伏趴在題經壁的穹頂,看了三天三夜的壁畫,卻始終看不出個究竟。


  就在千目燭陰以為她早已離開鄯城,而眾多信徒皆以為尊貴的聖使隻是出現幻覺時,葉玉棠又出現了。


  夜幕漸垂,施綺香守在殿外,聽著裏頭交錯男子喘息、嗟歎,兀自抱著細瘦的胳膊,垂頭望著屋簷下,水潭裏映照的支離破碎的月。


  殿中,麵首係上衣衫,點上香燭,散去屋中氣味,推開門扉悄然離去。


  千目燭陰赤身斜坐榻上,像是在放空,又似仍在回味,忽然覺察背後一陣風息,回頭,咽喉複又被二指扼住,匕首斜抵在他赤露的左乳下。他知道,在中原,這處為乳中穴,是一處致命要害。


  他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聽見背後人說,“你方才,在做什麽?”


  這話不難懂。


  千目燭陰卻不解其意。


  又聽見她問,“和壁畫上一模一樣。”


  千目燭陰了然,咬著牙,問,“題經壁。你去了?”


  少女道,“娑羅芳夢第二層,需得抱在一塊兒雙修,才能傳授?”


  千目燭陰以粟特語答道,“所以我說你學不會。”


  少女雖聽不懂,卻能意會那個略顯居高臨下的口吻。心中多少有所領悟,輕輕一笑,放手離去。


  危機漸去,千目燭陰撫摸滲血的左乳,這不經意一刀刺破皮肉,似乎在報償那日他的炎針削發、刺耳之仇。一時驚怒交加,大聲以粟特語呼喚。


  施綺香推門而入,奔至床前,將他從地上扶起。


  ·

  那日葉玉棠離去之後,又返回題經壁。


  那時的她大抵覺得,這邪魔外道的功夫,也懶怠去學。常聽韋閣主說講,西域有邪使總愛四處暴力傳教,娑羅芳夢這功法更是害人不淺。如今一看,又是雙修功法。便覺者,這巢穴有如蟻穴,這群信徒成日集聚在穴窩裏,功法一傳十十傳百,豈不遺禍?


  但若一把火燒了鄯城,難免傷及被迫入教的無辜之人。倒不如一把火燒了這題經壁,卻倒省事。


  題經壁燒毀,城中亂了數日。數日裏,葉玉棠在鄯城橫梁上遊竄以躲避搜查,尋著時機,跟隨修葺工匠離開鄯城,又自碎葉川回到日月山。回去之後,受罰閉關了三月有餘,耽擱了一年,直至第二年初春,方才在堅龍壁上拓了貼金的小字,從日月山出師,返回中原。


  ·

  往後的日子,施綺香的記憶因沉痛而顯得略混亂。


  數十個瑣碎的片段裏,皆是她以孱弱臂膀抱著□□的膝蓋,孤弱地坐在千目燭陰榻上。


  而對麵,是身披白衫,同樣沉默而沉痛的千目燭陰。兩人相對隱忍無言,又無言熄燈,各據床榻一角睡去。


  有幾回,她鼓起勇氣,跪坐在尊貴的聖使榻前,勸說他,“摩尼教向來畏懼日月山莊,縱使一日月山的黃毛丫頭,也能在鄯城來去自如。自她離去,必會將秘境所在告知韋能那老頭。雖然鄯城密道,有流水催動,外人若無意入了密道,也隻會被長久困在其間。但若驚動中原武林前來鄯城搜查,必會引得教主勃然大怒……若聖使能在數日之內習得得娑羅芳夢第二層境界,便再不懼跬步不離。


  殿中燭火暗去,燭火複又亮起。


  千目燭陰赤身從榻上跌落,伏在地上嘔吐不止。


  施綺香躺在榻上,原本瑩白無暇的身軀上,漸漸顯露突兀的紅痕。她像是覺得羞恥非常,以染有摩尼神祗的毛毯將身軀覆住,沉默地遙望了著地上尊貴的聖使許久。


  嘔吐漸漸平息,喑啞、細弱的女聲響起,問了句,“這麽惡心麽?”


  ·

  如今的施綺香,話音平靜,如同始終冷眼旁觀當初的一切,“除非天資超凡絕倫之輩,娑羅芳夢隻能體授,或者以郭公蠱傳授。郭公蠱珍罕非常,所以曆來聖女與聖使之間,多半是體授——也就是,交合。講得體麵一些,便如你們中原人所說的,‘雙修功法’。千目燭陰是個斷袖,所以哪怕後來我為聖教去了中原,也依舊是完璧之身。”


  葉玉棠有些詫異,“所以,他的娑羅芳夢,是經由郭公蠱授的?”


  施綺香道,“是。他天資不弱,在十二位聖使之中也算得上乘。本可以自學娑羅芳夢,未及結發之年,有個中原人卻在他心裏留下至深夢魘。在那之後,聖教給我種下郭公蠱,他籍此領悟了娑羅芳夢第二層境界,仍潛修不輟,不出幾年,炎針使得登峰造極已無人能及。但他心頭噩夢難除,故遣我前去中原,想叫我摸清底細,看看中原五宗之中,可有武功能掣肘娑羅芳夢。可有武林中人,不懼娑羅芳夢。”


  葉玉棠稍作一想,便說,“你到中原之後,設法入了劫複閣?”


  施綺香道,“是。但劫複閣人心思縝密,不親信來曆不明之輩。故我先借由胡人賤籍,賣身至鼎食之家,做過家妓、歌妓、飲妓,各種妓子。兩年之後,得了機會,有個屠夫相中我,將我買了回去,脫了賤籍。後來,又做了商人婦,給老鰥夫續弦……輾轉克死三任丈夫,年紀輕輕守了活寡,終於在劫複閣落得個還算清白的背景,手裏也攢了些許錢財,方才設法接了兩個摩尼教親信入平康坊。”


  葉玉棠忽然笑道,“真的是克死的嗎。”


  施綺香也笑了,“自然不是。千目燭陰雖不願碰我,但我此生清白,需全須全尾奉獻給聖教與聖使。若有半點違拗,便是褻瀆神祗,是大不敬。於那時的我來說,非得自|焚以謝罪。我本不欲傷人性命,何況有幾個中原男子的確待我不錯。不得不行房之時,我隻需炎針入體,使他遁入春夢,便以為已與我行了周公之禮。千目燭陰與我共識共感,而那些個娶我的男子,非老即醜。尚算壯年俊美的,可惜也是個三寸丁。千目燭陰喜潔淨,愛美人,精神肉身皆不願被醃臢之人染指。故每當他在意識中險些被我的‘丈夫’侵犯,他便隻好以母蠱控製我,以娑羅芳夢殺了他們。連死三任丈夫,怎麽看都顯得有些可疑。我本有些氣惱他險壞我好事,幸而旁人並不會往房事癖好之處細想,故而劫複閣亦並未起疑。”


  “可惜到底不過蠻夷之人,劫複閣用我,卻又防我,五宗事務皆不容我染指。我本該按捺著,再等上幾年便會好上一些。偏生那時我性急,見薛掌事待我不錯,如同捉著稻草,無事便湊到他跟前獻殷勤。薛掌事心思重,漸生疑竇,無論公私,皆疏遠我。眼見五六年過去,我身為聖女,卻於聖教無半點功績,心中惱恨非常。生了自立門戶的心思,奈何手頭並不寬綽,實在又無處著手。整日困在平康坊的館子裏,瞧見周遭妓子皆有營生,而自己優柔寡斷,至今什麽也沒落著。心灰意冷之際,有一日,一個終南山的道士,誤打誤撞,撞進了我那間窯子妓館裏。


  “那道士叫應劫,本是個貴子王儲,因為離宮火卦的早夭命格,而入山修行,拜在餘真人門下,作了清修的道士。因為五行極陰,故餘真人為他尋了五行極陽的劍伴與他同修內功氣韻,這人便是張自明。他這人癡極,雖是個習武奇才,畢生所願卻是覓得三神山蹤跡。可惜兩人皆是窮道士。那日應劫前來平康坊,並不是狎妓來的。而是招搖撞騙,替人‘收妖伏魔’‘算命消災’,得了幾文薄錢,來劫複閣,替他那位道友買三神山的消息來的。”


  提及這二人,施綺香的話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如水。


  而現於葉玉棠腦中的畫麵,也再不似在鄯城秘境之中那般黑暗陰冷,而是在一脈溫暖水汽中蕩開的溫柔煙波裏,勾勒出一個道士清俊的眉目來。


  他立在紅帷薄紗的帳子背後,醒了醒酒意,步步緊逼,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皺著眉,有些惱怒,又有點委屈道,“這位姑娘,仙子,收我紋銀時,分明說了,姑娘乃是南海神母,神通廣大,可知三神山在何地何處,現下又說不確定,大概是,不知道……姑娘莫非是在誑我?”


  施綺香原本是領著兩個下人,偶爾接一兩件不甚起眼的活路,以求結一二人脈紮根立戶,從沒想得罪老東家。誰知手下人糊塗,尚不及沒問清這人是尋劫複閣來的,便將人領到她屋裏來了。


  她便隻好佯裝自己隻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公子既收了奴的賣身契,自然得給付媽媽銀子,公子是要奴退還銀子?可公子既見了奴的麵貌,卻要將奴退還給媽媽,這往後,可叫奴在這館子裏如何做人?”


  年輕道人聞言驚詫非常,忽地又笑了,道,“我狎妓?你可知貧道這道名如何得來的?說出去怕是伏虎先生也要笑掉大牙!”


  道士一麵說著,一麵步步緊逼。


  施綺香一麵後退,一麵想著法子應對。


  道士一路上來,貪杯喝了幾口,言行較之尋常時候略顯出格,卻又有些不勝酒力。幾度擒住她衣襟卻又被掙脫。拉拽之間,道士身形搖墜,將施綺香撲跌著,撞上紗幔與圍欄,險些兩人一塊栽進外頭的湖裏。施綺香聽說他出自太乙劍派,不知他醉酒是虛是實,不敢暴露自家功夫。隻得佯裝柔弱無骨,按捺著喚了幾聲“公子?”


  道士偶有回應,偶無回應。施綺香漸鬆了口氣,一手摸索至他耳後,一根炎針將他整個人紮得癱軟下去。


  她稍等了一陣,待那道士周身發燙,囈語不止,方才以肩臂支撐,將他扶著,倒推著穿行過紗幔,扶躺在床上。


  炎針毒性漸起,紅痕漸漸從耳後蔓延至道士清俊麵龐之上,又鑽入道袍之中。


  道人睫毛翕動,陷入難抑春潮之中,道袍下修長白皙的手幾度往腹下鑽去,卻又五指緊攥,克製住了。


  道人不知夢見什麽,忽然於夢中囈語,“色字頭上一把刀。”


  施綺香湊近前去,忽然聽清:“……”


  接著又是一句,“奈何這女子實在媚色撩人……”


  施綺香支著臉龐,於近處盯著道人陷入床榻之中的俊顏,嗬地輕笑。


  那道士將臉埋在褥子之中,欸乃輕歎,“師尊,徒兒實在對不住您……今日……毀了童子身,回山之後,定會長跪茗書齋……”


  施綺香聽見“茗書齋”三字,想他乃是太乙劍弟子,這書齋多半如同題經壁,乃是是藏經重地,忽地陷入沉思。


  心念電轉之間,道人抱著被子,難耐地往上頂動著,撞亂了發冠。伴隨一聲呻|吟,道袍與毯子上皆現了一痕濕意。


  施綺香合攏床帷,穿過紗幔,將道人獨自留在憑欄閣中,轉身出了門去。


  ·

  轉瞬天已大亮。


  崇仁坊同坊酒樓一間客舍中,正對著兩張簡陋床榻,放著一把椅子。


  施綺香坐於椅子上,乖順的垂下頭,一位稍年長的胡姬侍立在側。


  對麵兩張床榻上,一左一右,端坐著一個黑俊的道士,和一個白俊的道士,活似話本裏的黑白無常。


  白俊的道士垂頭喪氣,黑俊的道士沉默無言。


  年長的胡姬忽撲跪在白俊的道士床邊,抱著他一隻鞋,幾近如訴如泣,“外頭不知多少富豪公子,仰慕我們姑娘容貌,備著重金求見,叫她作‘名花’。我們姑娘卻不慕銀錢,隻求覓得個知心郎君一心相待……”


  白俊的道人道:“我雖窮吧,卻又實在花心得很。外頭的富豪公子,豪擲千金,倒也有不少一心一意的癡情郎,姑娘終身大事,不如再謹慎些個,莫輕易錯付了人。張道長,你說是不是……”


  張自明給他胳膊肘撞得險些跌下床去,卻也隻兀自穩著身形,輕聲斥了句,“應劫。”


  應劫聽見這聲,便收斂些許,不敢再多言。


  年長胡姬抱著應劫道長的腿,哭得更悲天慟地,恨不得滿崇仁坊的人都能來聽聽這太乙劍道人的無理無恥之舉:“我們姑娘,細皮嫩肉的,昨夜乃是洞房之夜,完璧之身,生平頭一遭。卻給這位公子,以那種姿勢,顛了一宿。這位公子昨夜快活了,讓我們姑娘受了一宿的罪,今天起身,連站也站不穩。豈料公子一覺醒來,便要翻臉不認人……”


  應劫聞言,眼都瞪大了,講話也結巴,“什、什麽?哪、哪種姿勢?”


  張自明閉了閉眼,兩指輕撚額角,像是實在沒眼看,沒法再聽,也沒話可講,隻得沉聲一歎。


  畫中人的一脈沉默,畫外人葉玉棠也跟著啞了半晌,忽然一聲暴吼,“長孫茂?!你大爺的——”


  長孫茂的聲音從虛空之外遠遠傳來,略顯渺遠,卻掩藏不住關切之意,“棠兒怎麽了?”


  葉玉棠:“……”


  她此刻心境與張自明一般無二,也實在沒話可講,更有些沒有脾氣。


  畫裏畫外,竟是張自明這悶葫蘆打破沉默,問,“這事你做了嗎?”


  應劫一歎,有些不確定,“做了……吧?”


  張自明又問,“這姑娘,你替不替她贖身。”


  應劫道,“這……這太草率了吧?何況領個女人回山去,如何同師父介紹?”


  張自明道,“你昨夜荒唐,不覺得草率,不覺得對不起師父教誨?”


  應劫手抓發冠,抓得俊臉扭曲,神情痛苦非常。


  張自明道,“你不替她贖身,我替你去贖。請姑娘領路。”


  說罷徑直出了客舍。


  施綺香卻愣住了,半晌方才起身跟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呃啊……


  試圖漸漸找回狀態。


  覺得讀得不爽還請見諒……


  錯字改日再改吧,實在來不及了,明天一定要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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