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歸人(七)
殊不知那個孩子也曾有過不為人知的過去,她望著繈褓中嬰兒純淨如水的眼眸,被塵封許久的那顆心微微跳動了一瞬,也僅僅是一瞬。“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記得下次投胎莫要再投給我這樣的女子,我這一輩子是為了複仇而生,你還是去了吧。”
“這裏交給我,你們先行回去複命。”隨手拭去臉頰上沾染的鮮血,冷聲對著周遭清冷夜幕道。話音剛落,不見有人搭腔,隻聞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多時便恢複了寧靜。當然,稱之為死寂也許更為貼牽
原地矗立片刻,確認手下暗衛已然離去。方才轉身走向屋內。將那嬰孩抱於懷中,隻見他對著自己癡癡笑,唇角也不由自主的微微揚起“癡兒笑甚?可要好好活下去。長大了才能找我報仇雪恨。到時給我一痛快的,到也算報了我不殺之恩罷。”
“你個混子,三更半夜偷溜出去又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
“我呸!你個蠻子雜種,今不教訓教訓你,我就不是你師父!”
他的過去這便是日常。
才貓著腰從亂草蕪雜的狗洞鑽回去,便聽到管事的暴喝劈頭蓋臉砸來。唇齒間殘留的、微不可察的窩頭甜味帶來的喜悅感霎時被衝得七零八落,心裏念頭隻剩一個:
“完了,又得挨禁閉。”
果不其然又是一頓禁閉反省。管事的一邊提溜著我的後衣領,一邊止不住地罵罵咧咧。什麽“雜種”“死蠻子”不需停頓就倒豆子似的蹦出來——嘁,一個狐假虎威的玩意兒,作甚的話如此不幹淨,心閃著舌頭!我也懶得做一副逢迎的模樣討他歡心,隻管一邊聽他汙言穢語一通潑,一麵兒看著眼前路上石子、隨他腳下動作踢踏晃出灰撲撲一片花。再便是一聲破門響:
“嘭——”
撲簌簌的灰塵嗆得人咳喘不止。撲麵而來的是早已不能再熟悉的氣味,渾濁、惡臭且令人作嘔。心下已是不知第幾次嘖嘖驚歎這陸家看著光鮮亮麗、卻還有這等齷齪處所。麵上也倒不顯,任由那管事一大手一鬆,叫他結結實實摔了個臉對地。麵皮貼地,一臉冰涼黏膩,待聽得身後傳來落鎖聲響,方才手肘撐地緩慢坐起,拿尚且算是幹淨的衣袖抹了抹臉,往一旁發黴的布匹堆裏尋了個安適處所躺下。
嗤,就這伎倆,也不知使了多少遍,還怕這不成?他心想,來日必親手讓你嚐嚐此番滋味!
一覺又是昏地暗知道日上三竿,門閂撥動聲堪堪把人從黑甜鄉裏扯出。眼見一方素色裙裾闖入視線,於是換上一副乖巧笑臉:
“好師父,你便偷偷放我出去罷?”
哪裏那麽容易?
“師父,你老在我們麵前提你的那個大人如何如何,那你但是仔細啊。”
“是啊,唄。正好師妹也不練功,也就當解個悶兒。”
難得湊齊聚會,竟是追著問起過去之事,也怪自己平日提得多了,他們不禁好奇。垂瞼一一掃過聞言自是長身倚柱而立,環臂懷擁繡春,並指抵鄂思索片刻憶起十年前星月夜。
憶往昔明月別枝,微風習習。兩三點星隱約顯於暮色,映院內樹影婆娑。山野間偶現絲縷星火,襯於月色輝映。日裏的鶯燕鳴櫻漸於夜的寂靜,暗香浮動隨風縹緲,疏影淺折入瞼。
縹緲地,萬俱寂。
一派安靜祥和。
遠處山巒疊嶂,群峰嵯峨。趁著夜色壓嗓低吟,又是道起故土光怪陸離傳聞。
“以後想做什麽?”
額上傳來溫柔觸感,抬首掀睫對上人淺淺笑顏。
那位大人總是這樣。彎眸吟笑,如玉含光。怪不得家中雛奴也親近他。不自覺亦是染了笑意於眉間,語調雖為稚嫩卻是滿是意氣。
“想成為大人你一樣的人!”
“好啊,光不校那你可得勤加習武才好。”
聞言垂首拉他衣袂晃晃,見人垂首不掩失落壓嗓。
“大人,可我總是逐漸不好怎麽辦?”
“怎會?”
“可我還沒你法力高。”
麵前人似是聽到什麽好笑的話,笑意溢了眉目轉身自櫃中取杯盞。起身跟他腳步,攜惑打量。掌中一涼隻見他倒滿牛乳複將杯盞塞自己手鄭
“喝了,喝了就會比我高了。”
“真的?”
“騙你作甚,喝了。”
“後來如何?”
“後來?後來自然就是現在這般,的對,喝了確實比他高,行了行了,都散了,哪兒有圍著問人家家事的,我要家去了。”
笑罵了幾句方才喊的最起勁的那個,抬臂理理自己衣衫轉身離了院,卻是輕手輕腳朝廚房摸去,踱至輕車熟路提了壺備好酒壺出門繞進巷。
京都夜裏燈火萬家,自是攜壺順徑歸府。果不出所想早已合門熄燈,遂循著牆角至後門,立肘足尖輕點地麵躍至牆頭,翻袖飛袂間已入了山鄭
皎月攜三分涼意入竹林滾出道三寸,晚風刮竹葉颯颯鼓袖震衣袍翩躚,黑履碾碎石成末踏清輝而去,掌覆刀柄蓄勢待發藏竹林暗中觀察,屏息凝神眨眸緊盯人影逐漸靠近,猛然拔刀縱身上躍劈砍而下,被他躲過一擊不敢怠慢忙揮刃橫掃而去,薄刃封喉如吻頸閃朱紅線,沉腕施力正欲一舉奪他性命,餘光督銀光乍現有劍氣凜然而至,忙側顱避過退身數寸。
啐!何人多管閑事?
站定眯眸隔朦朧月色將目望去瞧來者何人,入目是白衣俠客握長劍盈滿月華,他低喝疾走揮刃砍來,墨發因動作自肩頭滑落隨風揚起,我自巋然不動目光灼灼緊盯,待長劍直逼麵門這才翻腕提刀相迎,兵刃相交錚鳴聲不絕於耳,雙掌覆柄急走刀刃擦過劍鋒,刀走隨意電光火石間揮臂一記橫斬壓身,用力過猛來不及退讓竟被他劍鋒險險擦過脖頸,三招已過,便知深淺,自知他武功不在我之下,苦苦相逼最多落個兩敗俱傷,不欲糾纏蹙眉嘖聲鬥誌漸收隻顧防守,逮住空擋狠厲劈砍致劍脫落墜地,腳尖踩劍身向後一踢刺木陷三分,順勢拋卻長刀抬臂二指掐顎指腹陷兩頰軟肉,好整以暇打量一番他麵容笑道。
“好哥哥,你生的真好看。”
壓身逼近提腕勾脖頸以臂纏之,揚顱湊近鼻息縈繞耳側,低聲滾嗓開腔輕笑,指尖輕戳他胸膛挑眉壓聲道。
“我想你。”
算算時日,也該到了。
夜深偏逢雨驟驚眠,醉夢而起,恍惚不知何所。入夢別清檀,幽香繚繞室。撥了床幔,披上外衫點亮燈燭。昏暗光線不甚明明,視野仍是昏黑,淺歎一聲,道是清明風雨擾人清夢,卻忽的憶起臨水軒下那武癡師弟。略略擔心須臾,暗道不好,便忙撐了傘匆匆紮進雨鄭
觀心魄輕薄,雖稍稍淋些雨還不至於染上風寒,但因路滑步急,趔趄抵達時亦是渾身濕透。單衣著身,待風吹過時亦不由連連顫栗。紫霄宮距臨水軒,須橫過太和橋。立於廊橋上矗望,果不其然見那問初心的白色衣影隨劍氣飄颯——仍在舞劍。蹙眉一刻,循階而下,擎傘立他身側隻細細觀望。傘柄微斜,遮掩雨雫至他略止招式,頷首向他始含笑意,見他不悅模樣似是在責怪自己擾了他練劍。隻須須輕歎,抬手替他理去發間雨打殘瓣。
“陰雨雪,師弟莫要因為貪玩誤了明日的帝君聖誕啊。”
那虛幻麵影俶爾而逝,獨留指尖探出傘外,攜雨歸來。攥拳之後,自嘲著南柯一夢未免夢好,人已去,墓猶存。地渺渺間得墳塋長存,亦當幸事。
垂手身側,微微擺頭,背身離開。
都言抱元獨坐,大道無我,太上忘情,地三清。可這,何如懷人?
重紗漫湧迷人眼,歌舞升平醉人心,獨坐幽閣,酒脂重香入鼻腔。已是深夜,勝晴晝。
年關將近時,因一場瘟疫,人心惶惶,裏正不許人出門走動,生怕染上了瘟疫傳染開來。今已初八,被困家中十數日,書卷來來回回翻了幾遍,心中煩悶,無處宣泄。
開窗遠眺,白雲悠悠,碧空如洗,山巔抓取白雲為帽,以鬆柏為衣、江水為帶,心念一動,雖無法與友人交談,卻也能上山透氣解悶。從後門出,避人沿山徑疾行,翠竹白雪覆,野草撫人衣。清江繞山,碧水潺潺,江畔一葉扁舟,解係撐舟行,風撩衣袖水載竹,鬱氣頓散。
此時隻覺高、水清,青山更無言。乘風破浪,興意平複,心有牽掛,思緒萬千。吾曾立下豪言壯誌,為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可如今這世道!
瘟疫橫行鬧得人心惶惶,世人皆憂己身,國難當前,醫者將士前仆後繼,但、但還有那搜刮膏脂民肓之人,趁機哄抬藥價、吞捐款!咬牙切齒,熱淚盈眶,恨呐!吾輩自當為國為民,可國難當前,除了蝸居在家,竟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荒唐啊荒唐!
嗤笑一聲,對怒罵
“荒唐——!”
氣泄心有戚戚,垂眸靜默無言,情緒低頹萎靡。忽而動作,附身以手為勺,舀湖水作酒。一敬地山川,二敬為國赴難者,三敬…三敬…三敬誰呢?醉了醉了,歸去罷。
戈壁鴻雁於山南望,四下曠野廣袤無垠,巒牙碎石之中,亦有輕風巷過,連引飛沙草灰走礫。如此蒼茫無人之地,淒神寂寥,同連片城池,遙隔千裏,即為大漠。而今金烏半落,色猶寒,唯烽火台前長煙四起,引層層黑氣壓城,重疊如障,為廣原莽莽,平添荒蕪。此處,便為玉門關隘之外。此台,便是玄奘西去途徑之所。
聲聲駝鈴搖韁而去,白馬吐氣長嘶如鳴。我立於長河落日之下,手釋經卷,望綿延千裏沙洲,頓感滄桑。大唐西域記中有載,玄奘法師日夜兼程,不懼傷死穿經大漠,遊曆諸國講學教化。如此引生功名,救度眾生之舉。令後生不由敬畏。今我遊舊地,記曾年黃沙枯骨,直欄橫棧,皆付風華,何能不驚歎。好在俗物周身煩惱皆隨塵拂去,世間眾生因佛法空明澄淨,此便為地之德、萬物之德。
佛語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意指萬事萬物,因緣而合,因緣而分,無能永駐。就如山川日月、滄海桑田,經年留影,皆可稍縱即逝。想必玄奘法師定是精通此語,認為生死定數皆空,才不留戀塵身之假,毅然前行,度所謂風餐露宿之苦,不過虛妄。唯有心性修行,不嗔不癡。
稍駐足後,我便引韁駕馬,長籲一聲,策鞭向西北方馳去,見際全暗,星雲遮月,墨色如畫似長虹潑江,湧生無盡闌意。彼時城池燈火停熄,眾生早已掩入門戶,沉沉睡去。唯一人、一馬立於無盡塞北,途中有流風穿衣。
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這年頭那有甚麽要緊事兒,都是走個過場罷了。著好聽要捉那惡人去,將正義伸張,不提這所謂惡人是捉不捉得著。單捉到的,哪一個身後沒些什麽背景權勢,就算查找嘍咱也不敢給人家定罪不是?這些許彎彎繞著實惱人,反正也合該是上司們焦頭爛額的事兒,輪不著自個兒管也就樂得清閑自在。心裏頭明鏡似的,可得好生藏好了,哪要是脫了嘴,牽扯的問題大了去。把手一揮也莫怪我無情,隻:“爺甚麽也不知,芝麻大的事兒也去衙門擊鼓鳴冤告去唄!”
那娘子哭哭啼啼半,瞅見我居然真的轉身便走,哀嚎一聲平我身上活像我欺辱了她一般。這爺可真是冤枉啊,就來查個戶口還惹上什麽殺人案,吹呢?咱也不想破哪門子疑案升官發財,管管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兒就挺好,想偷懶就能尋個教陽光曬的暖哄哄的地方一躺睡一會兒,醒來再去摸幾個鳥蛋捉幾隻蝦蟆,就瞧著那日頭下了山。
好歹才脫了身去,一摸腦門子全是汗,嘀嘀咕咕地坐在茶館裏邊,一壺茶水,再從街邊兒買些吃——什麽糖葫蘆什麽點心食,頂好是同這兒的店家要上盤瓜子兒花生,聽那書老頭兒信口開河,情情愛愛的故事真假參半,誰又的清楚。忽然聽聞街上吵吵嚷嚷的,聽著聲兒竟是之前那喪父的娘子和自己那些同僚們起了衝突。斂眸將手裏茶飲了盡,在漆過三遍的破木桌放上了三枚銅板,算將茶錢付過。單手持了劍起身,一路跑不出片刻便瞧見衙門口圍著一群人,費了大力氣擠進前排,見那娘子拿了鼓槌似是要敲那鼓,我那幾個同僚七手八腳的將她轟出大門。娘子哭的淒慘,麵色慘白如金紙,也不知是幾日沒吃好睡好,本就單薄的身子現在簡直是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了。
默著聲混在人群中不語,圍觀的人多,消息自然靈通的很,是這丫頭先前便去敲了那喊冤鼓,衙門也開堂詢問了情況,隻教她回家候著,過了這不到三,又來擊鼓找事兒,害了瘋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