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去年此時(一)
踏進這地方雖隔絕風雪,寒意卻更甚,不是凜冽打在肌膚上的刺骨寒,是血腥味混著一絲寒意攀上來,絲絲縷縷的黏膩要往裏滲,滴滴答答的聲音仿佛是無聲的尖叫,哭喊著附著耳邊隨了一路,的確能讓人無端端生出些想法。意料之中的,她出聲——“方應看,這水聲……”
“沒錯,是血。”
眼眸微眯給了她答案。想她或也知些江湖險惡卻沒見過這般景象,終究不過是初見此景的姑娘。本就是鮮血淋漓的江湖,可我想護著她,牽著她,想著遲一些看這真實的江湖,我想我便能。我隻需你在雪裏鬧著,在光裏笑著,有著無邊際又很蠢的想法。隻需你看著我,其他的都交由我來,想娶你不是一句空話,護你百世無憂也不是興起。
在心裏頭有些心思,哪想問出口來,道出想法來,見她眼睛是亮著的,似是心裏想得清楚了。可這江湖被她想的清楚了,自己的心思就被她撇開去沒發現。好笑之餘也有些不罷休,頗孩子氣的再問她。
“真的不牽嗎?”
風吹柳花滿店香。
是春日,閑來無事緩步池旁,攀條折柳擲地,聞脆啾啾添歡,柔風及麵中極,懶懶眯眸尋一陰涼處歇息陣,我且見那青衣羅裙,竟是一瞥當為千秋絕。清新淡雅不似那凡塵中庸俗女子,這女人真是有趣。身前霎時橫過一臂,負手淡然染戲謔,攔住她去路。那素衣直直撞入視線,心下微覺好笑歎息般搖頭,還是一如既往蠢,到也有些可愛,應是緋霧蒙塵,引得心弦動三分。眉梢一挑,展扇微遮下頷,餘眸顧之,明眸猶染蘊笑,眉露悅意。
“你找我?”
“誰找你…我四處走走而已!春光乍泄,我尋尋盛景!”
飄忽意懶,不顯心庸,我望她春光映著麵容睹一幅畫屏,耳尖染緋紅,眼眸牽了兩尾羞澀意,兀自成春,似與這春日比美,可這春日怎麽能及你半分。有趣,尋盛景?這汴京還有哪處風景我未曾瞧過,我曾觀遍下山河、大江南北。我所見的,皆是不如今日景,大概是因為你。
桃花流水,春日鮮妍。
尋什麽盛景,我要你尋我。
“我就是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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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
海波疊起,卷碎金濤濤。碧空無垠,偶流輕雲絮絮。腥鹹海風迎麵,浪聲織響,鷗鳴渺遠,蓬舟數點。
漁叟白發短褐,撐棹倚篷,招呼上船。放眼遠眺際,隱有重雲壓來,眉峰一揚,心下思忖,提靴踏倉內。船身吃重微晃,回身見人仍彳亍岸邊,玉符一事緊急非常,不容輕視。餘光一眄,揚聲不耐催促。
“上船。”
漁叟棹點渡口離岸,舟身破水,留長紋一痕,海風清涼,拂動衣袂。負手立船頭,指腹摩挲掌中玄鐵扇,目鎖海線,盡處濃雲悄渡。攤掌靜感風勢,玄鐵扇墜叮當亂舞,風頭漸凜,海潮動蕩,暗流泗湧。船身飄搖,光愈暗,遠處雷聲隆隆,似有電光霹靂瞬閃。
耳聞漁叟撫須而笑,與人戲論夫君娘子,挽唇微揚,輕聲低笑,挑眉側身一斜,眼梢睨過。
“多少女人想入我府。怎麽,我被當作你夫君,你竟不樂意?”
俄而驟風起,大浪襲來,浪頭撲船,雪白海沫如屑飛濺。船身猛然一晃,劈手截裙滑之勢,單掌擒腕攥緊。到底女兒家,腕骨纖細,盈盈不堪一握。攏指緊扣,穩立顛簸風浪中,白衫獵獵,衣飾龍紋須髯飛動,炯目怒睜,似欲掙衣掣風騰雲去。
“抓緊。”
聲聲致謝入耳,捉腕提高三寸,低眼瞧人,嗓音略沉,語調絕然,不容置辯。
“這隻手被我握住了,就不能再給其他人碰。”
翻湧海浪沾雷霆亮色,狂潮洶洶,暗濤急竄,盡泄大荒流。多年身陷朝堂暗流,權衡左右,一入漩渦難自拔。如今有人作陪,當乘風破浪,直掛雲帆。
一葉浮舟,共濟滄海。
聞窗外風聲鶴唳雨似欲落作罷。空氣不勝凝重壓抑一韌頭手觸額,不敢抬頭直視身前的人片麵神情中似愧疚而並心疼之意,終究還是個孩子縱使腦中有千萬句怨想有千萬分委屈想,但唇瓣張開的那一刻,卻隻有三個字。手中的顫抖不止,含淚的眼眸不清。
為什麽。
指尖狠握間指甲沒入手掌眼中盡是仇恨盡是不甘。眼前不緊浮現那一身鮮血染紅的衣襟,臉龐還似被纖細腥紅的雙手捧著耳邊炸開的是劍入骨血和一聲歎息。她就這麽死在了一朵未曾觸過世間險惡的花苞前。
“爹……”
“不必了。”
雨無聲而落蟬鳴半夏,暄得人心寒之又寒。風雨途中脫開的身份再也束縛不得自身。世道如深淵巨口吞噬者所有饒心性,貪官佞臣看不過朝廷重臣不能使其下位便牽連其妻女。束發而出之時便是重生之刻此間便再少一個附庸風雅之人,長發側飛回頭再觀一成長之地,那裏載著兒時的歡歌笑語風輕柳絮笛聲陣陣,爹娘琴笛合奏,卻已停在了那個婦裙下的一刻,早已停韻無聲了。
也罷。
江湖大道,今後獨自去了便是
前些日子自家的酒樓翻了新,讓舊友遲棲幫著打理。比不得宮中的禦膳,但也是精巧可口,便想著帶他嚐嚐,也借此一道出去走走。
鄰街巷中同我打招呼的人不少。許是太久沒見著病王爺出來透風了,又許是聽看見王爺身邊終於有了個人,還是個美人琴師,不由得好奇來湊熱鬧。
笑意輕輕淺淺掛上我的眼角與嘴角,可枝歸似乎並不高興,走著走著便同我拉開了距離。我有些疑惑地轉頭看去,駐步等他。他卻並未言語,牽著我的手紅了眼眶。
我愣了愣。枝歸素來見著巷發怵,可如今正走在大路上呢。又許是枝歸不喜如此繁華熱鬧之地?
微蹙著眉,不言不語地又走了幾步,見人頭越發低了,似乎泫然欲泣。我忽然明白了,停了下來,拇指撫了撫饒眼角和臉龐,握著他的手略緊了緊,側身麵向父老笑了。
“諸位,這是枝歸,是本王要共度餘生的良人。”
女子思傾國,一撇厭芳華,再瞧無桃花,雙瓔垂暮柳,不似煙雲台。
——引子
初見似是二月末底,杏子正豔的時候,是豔罷了,其實隻是徒留一抹雪氣。賞杏花確為人間樂事,也不必獨行失了情趣。仍是熟悉紅衣獵獵,入園。
白衣踏踏迎雪霜降,錦潔素飄綾瑤纏身,深葬花雨芳菲極品,怕是萬千杏兒娘子不及罷。那女子生的不傾城傾國,然,平白讓人感到日出東方,更乃驕陽。巧笑嫣然動情,自顧自花中零散而過。未料荒唐餘情悅其淑美,心怡。
勾唇添勾笑,風火踏蓮跟上前去。曾想那女子往城北去,必是前往胭脂鋪,謫仙又如何?終是女兒家,心喜那些俗粉胭若。
半腳先行入了那胭脂鋪,欲擒故縱這一妙計師父教的好啊。轉身回眸望那女子,竟不見其容影,皺眉偶然左瞟,才見白衣卿相。
“酒鋪?嘶……喜酒?”愈發感覺投心,垂眸輕笑喃喃道“染紅塵千仗,遇一知己,足矣。”瀟灑走進酒館,向二招手示意,仍是一副殷勤的樣子。點頭哈腰“這位姑娘您喝什麽?”
“秋自露。”
“姑娘,最後一壺已被那位姑娘所點去。”
聞聲看去果然。不怕生隨意坐在女子旁側溫聲道“姑娘介不介意吾與爾共飲一壺烈酒啊?”有意無意湊近耳畔低語“吾悅。”
聊的甚是投機,多見幾次也熟絡了,才得其:“靈沁”,驚,人如其名。
“京城裏人人都言,這戲子無情。”
一女子垂眸,玉手纖纖撫上貴妃椅。紅紗遮身,步搖束發,豔了芳華,驚了桃花。“回首將腰身巧柔輕靠在扶手,朱唇微啟“公子……”慢慢貼近那男子耳畔,輕輕吹氣“您以後啊,不用來了…”轉身掀簾離去,喜笑。
“我就是個唱戲的。”
這是我以前常的一句話,現在倒是寬心了許多。嗯,我就是個唱戲的。
“我就是個唱戲的怎麽了?”玩眸戲謔道“不還是被捧為了這京城的名角?那些大姐有的綾羅綢緞,首飾珠寶,哪樣我沒有?”借手中團扇輕輕扇風“有空在這裏談論我,還不如把戲唱好,讓自己好過些。”語罷轉身,不顧旁人目光,翩翩離去。
自是卑賤,心知肚明,卻也如以往般容不得別人半句。
吾自甘下賤,認命罷了。此生,做不得公子眼中的白月光,長安一片月,怕是看不成了。
琵琶骨也失了矜嬌。
幹澀的弦被無意驚擾,紛紛雜雜地將空中舊塵錚亂。我勉力拖出黴綠斑駁的木箱,在吱呀吱呀中推開光陰沉沉,安置尚好的檀木箱也絞上黴綠。那琳琅珠光也暗淡,顯出它原本就是死物的模樣,綢緞倒是與記憶中並無兩樣的冰涼滑膩卻也抵不過穿在阿芸身上那般好看了。
都物是人非,可分明物也是在變的。
胡亂想著,嘀嘀咕咕嘟囔不知道哪來的細細碎碎。挑剔的將不知哪兒生出的煙絲兒彈入顫巍巍的琵琶聲餘,與那滿目死物麵麵相覷。絞盡腦汁為什麽就突然想來這一次的故地重遊?我向來是摸不準人心思的——我的,別饒。所以到最後也不過給了自己一個模糊不清的答案——大概是塵埃落定後的紀念,或僅僅是行了一直悄悄惦記的事。
舊居於我便是故鄉,身做浮萍飄蕩的十多光陰,偏是心底那近鄉情更怯的怕作怪,我也學了大禹治水般的不入家門,不,大禹尚且有人盼歸,落到我這隻有滿目琳琅的舊物,壓的人動不了身。
養病確實是無聊的,先前哪位素尺是實打實的全是抱怨的友人,我現在也能體諒一二。就好像籠中雀,再加上病痛兩重,魂魄帶著人哪都去不了,癡癡妄想成那杜麗娘那郎情妾意的美滿,早早能洄遊到草原的漫漫星河遺夢到我的日思夜想,好做一個團圓意。可每每夜寒霜露,醒也自怨自艾。久病尚可尋醫,久鬱何醫治?回想曾笑苦情兒郎討藥醫相思,如今瘋癲也好不過昔日嘲弄模樣。
我也曾是這世間一縷風呀……怎的就被絞住了步子?我欲對草原上英姿颯爽的郎將問出明月何時可掇,卻戚戚惶惶恐水中月的大夢荒唐。琵琶骨的矜嬌難再,那我呢?我又何時出的了如履薄冰的境地。
可我又似忘卻,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燎原顏色才襯銀槍雪亮。
鮮血浸透錦衣,身上無一處掛傷,貼在胸口黏膩異常。護心鏡一刀深痕,近乎寸寸皸裂,索性扯下擲於沙地濺起礫石。塞北夜風拂麵如刀削,深鎖眉心雜著臉上汙血更添狠戾。
二百餘斤鋼槍拎的手酸,方才也不知挑了幾人下馬。敵軍已被擊潰,斷旗殘刃,四散開去了。火把成長河,焦屍碳味隨風而至,顆粒似有似無縈繞鼻尖。揮臂甩脫槍鋒上深紅垢漬,勒馬挑頭重歸軍中,抬槍在主將麵前一橫。
“為何不追?”
眼看他眼裏鄙夷因為衣上血跡退去,聽了這話複又聚起。長指握緊槍身,鋼鐵被掌心捂得熾熱。
“窮寇莫追,公公還是不要再幹涉本將下令得好。沙場之事,您在宮裏待久了,未必比我精通。”
——好個信心十足!何不瞧瞧你自個兒打的那是什麽狗屁東西?丘陵作戰,滅火隱體,左翼趁夜奇襲就能省去一半傷亡。隻曉得硬攻,好似兵卒的命就不是命一般!對著這幫上次沒清幹淨複出的孽障,竟然還能出這樣的混賬話來。
“公公還不讓開?”
填膺怒火抬眼就被人蔑態澆的冰涼,一路都這般作態,被他緊咬二字惹得發笑。好、好,勾唇含笑彎了眼,故掐了嗓媚又摻嗔:
“咱偏不讓呀。”
音還未落震袖揮臂掄圓一劃,銀槍映著金亮火光貫出長弧,項上頭顱應聲落地。
周遭一片靜寂,熱流入眼,視野中俱是血霧赤色,慢慢幹涸凝住,眼瞼閉合略有滯澀,譏諷不掩抿在唇邊。
“嗤。”
抬首勒馬而起,槍尖拖地墾出深痕。沉聲滾嗓喑啞竟似驚雷,穿丘嶽,撼山郭,隻教人耳膜顫蕩,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