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如見青山(九)
銷金傘揭高標,江藕青梅滿擔挑,依舊承平風景在,街頭吹徹賣餳蕭。
繁華夜景市井中嘈雜,幾位壯漢手持碗粗木棍,橫眉豎眼大步行來,見此不由暗暗叫苦,粟婭耳畔回響臨行前尹錯弦那聲聲囑咐。
什麽不可與人相搏,不可用假銀假錢,不可破壞凡人命數,道理三千講了一大堆,既然這人不能動,便隻能咯。
“有話好啊各位,別動刀動槍的,山你們就不好了嘛。”
木棍裹挾勁風襲來,後退半步,彎腰側身險險躲過。不是吧?吃個飯忘帶銀子而已,下次雙倍奉還不成?真是……何必如此動傷和氣呢?
無可奈何望之興歎,瞧他們這架勢,定是不願私了,那隻好先跑路咯!
轉身淩空躍起,腳踩看熱鬧不怕事大的路人腦袋之上。
平安離開金城樓,忍不住抽空回首一瞧,六個大漢隻甩掉一個,其他幾位穩穩當當追於後方。
感情都是練家子啊!
既然這麽窮追不舍,老子奉陪到底!雙目一闔不顧其他,死命向前衝。
跑了約摸半個時辰,遽然停下腳步伐。前方是燈光點點的護城河,其上蓮花燈浩浩蕩蕩,隨波逐流。而後方呢,是追而不舍,不打一頓誓不罷休的凡人,那麽問題來了,跳河還是揍凡人?
身體前傾,整個人紮入水中,向河對岸遊去。
雖然這護城河水很涼,但耐不住心情好!遊了片刻,伸出右掌拍至岸邊,伸出腦袋氣喘籲籲,擦了擦麵頰,驀然發覺岸邊有人,還是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雙臂撐於岸側,掌下用力翻上岸邊,渾身濕漉本就難忍,外加夜風迎麵吹拂,遽然打個寒顫。不過哪怕再冷,貌美姑娘既在眼前,也該彬彬有禮不是,當下抱拳作揖。
“抱歉,驚嚇到二位姑娘了,告辭,後會有期。”
歉意滿滿俯身行禮,隨之腳下跑向後方青石槍奔去。劍指豎起蘊法念決,將一身濕衣換為幹淨衣衫。
呼口氣,可算舒坦了,離師兄大婚之喜尚有幾日空閑,吃完喜酒又要回昆侖修行,趁這幾趕緊四處耍耍,好好遊玩一番!嘴角一勾眉梢微挑,揚起頑劣笑容向城鎮而去。
玉盞金杯琥珀光,黃金台上八角樓。美人水袖卷珠簾,鬢邊東珠碰明璫。她仰頭飲盡蓬萊春,紅籠燈耀得纖頸霜白,餘酒液蜿蜒下唇喉。
這一點白是熾熱明火,焚開薄紅印上眼尾,劃出道清明水色洇染衣領。
潑豔色灼人眼,冷刀鋒驟出三尺無色鞘,引得際燒雲跌足落九霄,屈膝飛上美人麵,為盛景再添一抹濃妝。我支額半眯眼,不欲細瞧刃上鋒芒。
她隨手拔去發上金釵、鬢邊東珠,玉簪墜地叮當響,跌破滿目琳琅玉。杯中瓊漿有半成灑在幾案,剩下五分進了她檀口。
美人醉眼朦朧,彩星眸裏含春情,酒水潤得絳唇極亮。我原以為豔色已到極致,不曾想她殺人勿需刀,勾魂奪魄全在這一眼,似月華奪命隻需一劍,
她湊身向前,將下顎抵上那饒肩,臉依舊紅,唇依舊豔,眸裏卻未見半點醉。
溫熱吐息掃過脖頸耳廓,有點兒癢。半響才聽她道:兔崽子,你還嫩呢。
攜三尺青鋒掠風踏月過那浩蕩黃沙至西北。一壇金波結四方梟雄,也算在好漢堆中風生水起,終是得了個半調混號:酒娘子。
負了寒鐵渡絕罅險橋,方見煙沙縹緲後先君荒謬所治外邦。此新王所生之處,人之煉獄。
大地焦敗幹裂,零星草木枯黃四橫。當街奪物者,易子而食者,析骸而炊者,奄奄悲泣者隨處可見。陰翳沉悶痛苦絕望籠罩這處城邦。
他如何生存的?
掌心青鋒透出冰寒刺骨,惹得渾身毛悚。原見新王隻道是俊郎兒,談吐有禮氣度不凡,惜那相識短且無甚登位尊閼氏意。
才溜出北延輾轉至西北。觀簇慘烈狀,不得教人多思。赫戎,當真是從這片煉獄而出爬往高處?他口中鄉處安定,風景嫋娜便是這般?
且毋庸置疑,若想於此安然度日,什勞子理都不作數。頭腦亦或拳頭,才僅能夠解決溫飽。
他卻一步步爬上了北延高頂。座下定白骨森森血蜒長河。他,究竟如何成長的?
道旁茅棚飄搖。累枯草為席。上躺一發白體羸老婦,喘咳吃力。忙上前遞水撫背,盞茶功夫方才平緩。老婦攏我手嗚咽朝我道了幾句謝意。
縱方才虎吞幾口水,聲也沙啞得緊。心下斟酌再三又見老婦已耄耋之年,鈍鈍出口。
“您可記得最初的尹家?”
老婦聞言雙目瞪圓,手緊緊攥住胸襟。又是方才那副肺似風箱樣,艱難從幹裂起皮的嘴中吐出字眼:怪.……物.……那是幽冥地獄……爬出的禍害.……
僅提尹家便有如此反應,實在不好再詢。隻得撇下好奇安撫著老婦。應是著實嚇得不清,隻是反複渾噩言著怪物,禍害。半晌也不見好,無奈下留了些碎銀,和懷中揣著的些許幹糧與一個水囊,掩於席下。轉身離去。
“你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去?”
盈盈明月懸掛墨空,粟婭孤身一人抱著那個本該死去的嬰孩坐在篝火前,懷中的家夥似乎是做了什麽好夢,拇指放入嘴中不住的吮吸著,倒也睡得安穩。
火光映臉,雙眸中的淚水始終噙住不落,腦子裏麵全都是那匆匆的一麵,心頭的愛慕終是不減反而更加強烈。
不敢相信的是,當年那個慈眉善目的人如今會這般風霜蒼老,更加不敢看的是他眉宇間的愁緒,擾亂了自己的殺心。
輕輕闔眸,任由眼中淚水落下,多年的苦楚再也忍耐不住,翻身放下嬰孩雙手合十跪在那座滿是灰塵的佛像麵前,泣不成聲的禱告:
佛祖,所有罪孽由我一人承擔,求求你別報應到他身上,他有苦不出才是最苦的,他是受萬人敬仰的,不該如茨,求佛祖保佑他,求佛祖保佑他,求佛祖保佑他……
一句保佑一個叩頭,隻願自己的這一番能夠靈驗,如果真的靈驗,那她情願入這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可這山上的雪終年不化,即便夏日時節也仍是白茫茫冷清清一片。那寒意若是刺進骨子裏,就再也暖不起這身皮肉了。
哪怕離了那裏,也仍舊被這寒意緊緊的纏在血脈裏。白日裏尚可向日光借幾分暖來,稍稍捂熱身體,夜裏卻隻能憑溫酒一壺,於微醺中獲得短暫的安眠。
來好笑,她所行內功雖不如罔千年般熾烈,卻也不似尹錯弦那等陰寒,可偏偏隻有粟婭被這寒意糾纏上身,從此便再無溫熱可言。
不是沒勞煩罔千年把脈診斷,除了一句體質偏寒需好生調養之外,便是這神醫之徒也看不出什麽古怪來。
於是幹脆不去在意,不過是多個理由可以正大光明的多飲幾杯,或許也算不上什麽壞事。
受過的痛多了,也就不在乎這幾分冷了。
或許真的是苦盡甘來,從未想過還有一能夠這般切切實實握住遙弟的手。那像是在雪中走的久了,渾身都冷透了,懷裏卻忽然掉出塊遺失多年的溫熱暖玉,那熱意透過掌心簇成一縷細細的火苗,慢慢灼起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溫度。
多年未見,卻也沒同他生疏半點。在房裏備下清酒菜,待他輕車熟路的摸進屋裏時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個懷念的笑意來,那千般疲憊萬般艱難倒此刻倒也算不上多大的事情了。
同他實在沒什麽好客氣的,大抵是因為少時常與他同榻,不成正形的模樣也沒少被他看在眼裏,此刻自然也毫無顧忌的牽了他手握緊,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冷。”
便同罔千年借些微薄體溫,一暖這冷血寒骨。
細雪附上枝頭,這滿是朱紅的紫禁城終於添了些別的顏色。看遍紫禁城裏的四季,還是獨獨愛這冬日,冷些,便把陰謀詭計都凍住,冬個眠,修身養性,這樣也能歇歇。
日落西山,不似夏日裏紅的豔麗,更多幾分清冷渲染際。廊下美人憑欄獨倚,未施粉黛卻難掩清麗。眉頭微蹙,原本亮如星子的眸裏浸著幾分思念,幾分惆悵,望著遠處看不到的宮殿,不出來的癡,道不盡的傷。
素手抬起撫上珠翠,隻在那碧玉簪上流連摩挲,聽著耳邊嗤笑不由心酸。
又想起她了。
那人去後,便是什麽事都沒法再進了主兒的心。也曾勸過勿要再念再想,求而不得是人間致苦,這樣下去隻能勞心傷神,去聊便是再怎麽求也終究是回不來了,若是被回憶困住,痛苦的便隻有活著的人
隻有一人了。
可終究是勸不住的,隻能歎聲世事無情,竟是半點兒都不善待他。抬眸朝著他看的方向望著,雙手合十,默念著從老人那裏學來的經文,隻盼著能為沒聊人多攢幾分轉世的福分,這樣,也能稍稍心寬些。
上忽而多了些閃爍的微光,夜色中的宮牆更是多了幾分荒涼,若是再不回怕是要看不清路,想到此緊走幾步到身旁。
“色已晚,回去吧。”
“嗯,走吧。”
透過雲霧灑落的日光柔相且相常暖意,或是提醒久未放晴的相思灣春將至。
鮮綠植被與那群灰白相間的鴿子似是一體,平和安靜,仿若任何吵鬧皆是打擾。
那人雙手自然落於身側,澄澈瞳眸望著踏進紅門的人兒薄唇停留如常笑意。
何憶每日便是這個時間去往粟婭的房間,今兒卻不巧要撲空。
丸子上前與何憶輕聲道,粟婭同罔千年相約去了什麽地方,聽那裏有了新問題,一時應不能回,隻未等這她完,便招了手喚她來瞧這一團團圓白。
湊成一團的鴿子經由飼養已懂得何時將會有食物上門,似是有意識的靠近這兩個造訪者。
身軀稍傾向前模仿咕咕叫聲逗弄著一隻,遞給她幾塊備好的軟糕撕成塊投向腳邊的家夥們。被她的一句引得不免失笑,手中動作未停側過身投以正色。
送到相思灣的東西哪樣不是好的,平日這鴿子都是由粟婭精心喂養的,粟婭時常用這些鴿子與何處的妖怪聯係擴建自己的信息網。
這不,立在一旁的她自打瞧見自己向鴿子,群亂投食便是一陣呲牙咧嘴,又不好出聲,隻得不停擠眉弄眼,似是這群鴿子吃了甜糕便不能活蹦亂跳了。
囗中叼著一塊甜糕,瞥見尹錯弦這副模樣也並未理會,垂眸遮掩清冷目光唇角微揚牽動純淨笑意,漫不經心間將手中糕點盡數放入口鄭
:“不點,你怎麽連鴿子的食物都搶?”
聞言指節彎曲擦過鼻尖,斜首下巴微揚,眼梢微抬充滿孩童賭氣般怨念的視線聚焦於那蘊含笑意的雙眸,眉宇間輕皺起淺壑,故作不滿
“嗯?這可是東街最有名的甜糕。改日買得新鮮的,帶給姐姐嚐嚐。”
唇角劃過溫柔笑意,淺色雙眸輕轉最終定格在那巧精致的臉龐,啟唇磁性聲音中混雜著寵溺與妥協,在她將轉身離開之時,抬起臂,指尖落於鼻子左側輕點四下,又於右側輕點四下“如此,甚好。”
於是,氣驟然有了變化,疊翠攙風,朝露滴涼,花嬌引蝶舞,竹柳吟閑謠。
何憶雖也讀過幾首春愁閑情的詞句文章,到底不似尹錯弦那般,自有婉轉靈巧的心思。
想到的即興之法,唯是將腰間的無雙取出,借著舒氣朗將少年的驕浮心氣酣暢一番,手中的無雙揮舞的格外生動,便算意趣。
柳葉眉凝神,勁挑的鋒陡蕩繁香色豔,手中的無雙隨厲步碾斷脈脈池水掃平過眼清輝。翻腕握緊,風揚白袍拂素枝空顫,攏盡秀春清色,簌簌粉瓣攜零碎暖光也妄落眉間山河。奈
何年少不知風月情,手中冷刃翻花將新生春芽淩破。
忽然聽到了熟悉言語,忙收劍撣袍迎於人前行禮問候。
含笑聽其瑣碎叮囑,字句如泉汩汩入耳,不覺潤了眉梢唇角,一一耐心應好,不想腰間舊墜惹憐。
“今念年少,也曾歲靜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