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夢三生(三)
“良辰美景奈何。”
凜凜秋風,吹襲店外旌上一個酒字。獨占角隅一方桌椅,未解青箬紗笠,吩咐廝先取一盅上好陳釀。江右有美酒,亦可喚青州從事。取卮斟滿爽傾杯,一兩濁酒入喉,甘苦共嚐險生醉。
那姑娘低眸默觀,杯中殘液蕩清影,自視殷唇勾笑。隻惜辜負了今夜這酒,不便細品慢沽。
她右臂略負傷,幸而區區幾個刺客不足與之相較。但忖幕後之人亦不會善罷甘休,側首壓低笠簷乜視後桌幾個負劍客,果真意料之鄭蔥指略簫尾,指腹留寒。
舉盞飲罷餘醪,輕置酒錢於桌,眉目從容。指節微揩唇畔,捎帶起隱匿弧度,拂衣起身過那幾人桌邊,側眸瀲灩娭光視,笠紗攜風半遮笑。
出店造廄引馬,足踏馬鐙速上鞍,玉手揚鞭使飛馳。知會有人潛隨。馬蹄落印,臨風留塵,幾度攆泥亂飛花。聽身後半裏亦有亂馬嘶鳴踏蹄聲,有意快馬加鞭,跌宕行至林蔭徑,忽轉籠頭銜鐵收韁勒馬。踮足起輕功,窈窕纖姿縱躍臨高樹,如履平地。亡鴉驚飛,入耳昏啼嘔啞,落木盤旋蕭瑟,錯落寒月碎影。
於梢曲臂扶腰縵立,月下影肅殺,風攬裙裾微漾,悄待縱馬人至。須臾聞聲,見三人抽刀下馬。紗幔輕曳,眉宇落驚鴻,娭光點秋波,暗蘊恚顏,睥睨眾敵,渾然無畏心。眼睫微垂半闔眸,玄瞳瀲灩隱鋒刃,薄唇緩啟,凜聲緩至,花容謔笑。
“他倒還不死心,偏偏讓你們來送死。”
語罷傳朔氣,臨空咄人。撚指取罷發間釵,落肘轉腕齊發三支,鬘發空垂,出手捷而有力,如矢擲三人。覷見其拔刀格擋,握柄起簫為劍騰空下,步步輕功踏飛葉,盈盈若點水,颯遝逝流星。抬臂熟稔操持,鏈似遊龍轉,蹁躚轉步,一招一式直攻其身,兵刃相接。
不善近攻,孤難敵眾,腕受刀剮險脫身。隱痛退幾步,輕乜眼舐腕上血,勾唇戮笑。待幾人前,兔起鶻落間翻身騰空躍起,月照裙裾揚花旋。袖中藏暗器,鏈刃試鋒芒,轉柄控向,揮袂施盡全力,見銀鉤穿幾人身,終一招製擔緩緩臨地,收肘回玉簫,喜見嗜血淋淋。
未理殘傷速上馬,再度調轉籠頭,換乘策馬向北校低垂笠下紗,細抬柔荑掩丹唇,稍顧妝麵,笑頰暢然燁風華。月影寒光幽,卻照笑麵詭譎如屍骨,漸無血色,留盡冰冷侵身。
此後,無人再識她。
她也曾想過,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
簫攜蔥指,曲弄唇間,絲竹漸暖。指節擊音孔,鳳簫聲動,變徵緩出驚哀,有風嗚咽和戚戚,不耐片片飛花弄晚。音止轉腕複收簫,攜其腰間。月華皎皎,草色盡摧,一曲弄罷紅塵斷,幾處江湖生離愁。心下忖此,勾唇轉戮顏,眸色亦如練,麵似桃花笑春芷,但恨不見聞者,誰為丸瀾。
人間別久不成悲。
山峰可窺人間風物。斂了眸子放眼望去,萬家燈火照溪明。風起舞纖裳,不經生寒,唯有洞簫作伴,壓低縵笠斂紫裳,驚鴻紛亂。遙想昔時豆蔻韶華,嫋嫋娉婷旖旎,眸泛星辰點秋水,行止纖緩弱柳扶風,曳而羅裙葳蕤起,蹁躚驚鴻猶自畫中來。可堪夢中存紅袖,歲月難再逢。
竹影稀碎月華灑落蹊底,老鴉嘲哳催人喚回思緒浮沉。道不盡流年。重理袖角款風燁然,挽指拂雲鬢,輕勾指節複戴輕紗麵綃,再凝一眼山外人家,恚眸隻生恨。自起殷唇如鬼魅,心下怒火冉冉,將所有從前溫柔撕碎。此處江湖,從未有人為我留一盞燈。
“我便是人間的鬼,定要看你下阿鼻地獄。”
入夜,殘月如鉤。山巔,古亭。
四麵風過,卷陣陣鬆濤呼嘯,驚飛.無數山寫,於夜色中淒厲而雜亂地.鳴劍
一桌,一椅,一壺酒。酒倒兩杯,殘存不多的溫度和著白色水汽一起,在山風中迅速消散殆盡。
攏袖靜坐,垂眸注視山風吹亂酒中倒影,散作滿杯浮光,沉默著,不發一言。
遠處,踩斷枯枝的聲響傳來,很輕,卻在一片寂靜中尤為突兀,接著,那聲音一聲連著一聲,由遠及近,由低至高,沿山路拾級而上,每次間隔甚至不差分毫。
“我知你會來。“你知我會來。”
待人身影出現,抬頭,目光相對,沉默半晌後,竟是異口同聲。
眉心緊蹙,眸中寒氣凜冽,如刀鋒,似要刺入人心,看透其中是非曲直,萬幹疑惑在心頭百轉,最後出口時,隻化作短短兩字的質問。“為何?”
為何違背本心,草菅人命?為何黑白不分,為虎作倀?為何要聽從奸相,牽扯入這罪無可恕的大案之中?
怒氣,和煩悶之氣聚集在胸口,心中似燃起一把火,幾乎要將一貫的冷靜燃燒殆盡,扣住輪椅扶手,冰涼之感傳入掌心,複將那怒火強行壓下,隻餘一聲失落歎息。
“相爺於我有恩,不得不償。”來人苦笑,夜色中,映出一片無力的蒼白。“且上麵有令,若驚動四大名捕,務必
掌心拂過桌麵,運幾分巧力,令對麵酒杯平平向人飛去,速度極快,不酒落分毫,雖是後發,卻也堪堪,將截斷人言辭。
“當日約定,此案破後,成某請你飲酒。七尺男兒,一諾幹金。善惡恩怨,此杯後,一並了結。”
雙手舉杯相敬,唇角向上揚了揚,清寒眉目間,少幾分孤寂,多幾分江湖兒女爽朗豪情,“請。”
“好!大捕頭,請!”
仰頭,烈酒入喉,雖是涼透,依舊辛辣如火,直下入腹,轉瞬間傳遍全身。
酒盡,對峙。風,仿佛愈疾,夜,仿佛愈暗,一彎明月隱入雲中,唯有滿星辰如故,似近在咫尺,又似遙不可及。
恩而,對麵刀光驟起,映了月色,直刺雙目,目眩瞬間,已近身前。間不容發之際,闔目,聽聲辨位,揚手,一串鐵蓮子直迎刀鋒而去,並無分毫內力,當頭一枚,立刻被刀鋒斬飛。兩枚,三枚,四枚.,每一次皆擊於同處,撞擊聲卻隻連成一聲,卻未將那刀勢阻攔下半分。
刀鋒當頭斬落至之際,目也未睜,神色淡淡,隻微微仰身,輪椅重心忽變,向後翻倒,椅底向上,炸出一蓬銀針。同時,平平飛出,而後雙手撐地借力,繞人身側,袍袖微動,透骨釘直衝人背心而去一……
電光火石間,交手數次,來人忽退開躍至一旁,麵
色青白,由帶幾分笑意,下一刻,唇角卻有暗色鮮血湧出,踉蹌著以刀支撐,勉強半跪於地。
皺眉,身形落在人前,盤膝而坐,視人麵色,猜得來人隻恐來比之前已服下劇毒,一番拚鬥之下,毒入髒腑,回乏術,搖頭輕歎“何必?”“愧對地,唯有如此,此案,隻望大捕頭,秉公處置,莫縱一人
看他眼中神采逐漸淡去,再歎後,鄭重頷首,“放心,善惡當有報應,若是沒有,我輩必替行道。‘
月殘星明,風過無痕,四周終究再次歸於寧靜。
輪椅沿山路緩緩而去,身後留一壺酒入土,酒尚未幹,隻映下漫星鬥。
晨曦將近,雨暫歇而風不止,正是一日間寒氣最重的時候,濕氣化作薄霧輕繞於林間,恬靜而安然。
忽而,有暗器破空的尖銳之聲,碎了這寂靜,數道幽藍殘影,於破曉微光下,隱帶詭異之色。而暗器被攻擊之人,卻似是負了傷,眼看躲避不得。
幹鈞一發之際,一點寒芒無聲無息刺破薄霧,不偏不倚,徑直撞上最前方一枚暗器,寒芒去勢不竭,卻將對方撞得倒飛回去,反撞上後麵兩枚暗器,暗器倒飛,再次反撞,伴著一陣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所有暗器盡皆落地。
瞬間,四周再次靜了下來,唯見一頂青色轎踽踽獨行,自霧氣深處而來,伴著木輪碾過枯枝的碎裂聲由遠及近,伶仃到不甚真實。待停住時,恰插入雙方當中,將受傷之人護在後麵。轎子很,卻很定;很穩,仿佛能撐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看來,我來的還不算晚。”清冷的聲音融化在風中,寒意更重,帶著不屑收斂的殺氣,語氣又偏生極淡,就似隻是在赴一場無關緊要的
“你是,無情!”
“嗬……”連回應的興趣都沒有,隻是冷笑出聲,修長的手指緩緩挑開轎簾,轎簾映襯下,那指尖蒼白到隱約泛起不正常的淡青色。
轎簾方才掀開一半,對方已然有所動作,九道黑影迅疾如電,瞬間分前後左右圍攻而來,九件兵刃,同時刺向轎中,出手皆是撙命招數,顯然已使出全力。
掀簾時必然用手,用手便發不出暗器,毫無疑問,他們選擇了最有利的時機,隻可惜,選錯了對手。
在對方合圍之勢將成之際,搬動機括,轎頓時急速旋轉,同時兩側杠木頂端各彈出一截利齲杠木遠比兵刃更長,圍攻之人自然不想在刺中轎子前被利刃掃到,電光火石之間,改前衝或為上升,或為就地翻滾,上升者變招為泰山壓頂,就地翻滾者變招橫掃幹軍。剩餘一人顯然武功最高,直接騰空躍起,手中形狀怪異的短槍衝轎頂當頭刺下。
就在他們招式將變未變,舊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時,轎子上麵四角射出四枚沒羽箭,下麵四角射出四枚透骨釘,每一枚,力道,角度,各有不同,似照方抓藥一般,直擊各自破綻。同時,身形化為一道白影,自轎頂躍出,比對手更快,袖中寒光閃現,飛棱不偏不倚釘入人眉心正鄭
伴著暗器入體和屍體倒地的悶響,卸力疾沉,落回轎中,轎子穩穩停住,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手勢,同樣的不緊不慢,繼續完成方才未完成的,掀開轎簾的動作,仿佛剛剛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正襟危坐的姿勢,背挺得很直,隻是低了頭,看著自己一塵不染的,修長的手指,而後抬起頭,衝著樹林一個方向,微微一笑,笑容裏有無奈,也有悲憫,似風拂過冰封幹年的湖麵,不起波瀾。
“殺人,真的很無趣,不是嗎?”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良久,方才的聲音再次傳來,這一次,帶著明顯的遲疑,“你-你沒受傷?”廣袖一揚,一枚甩手金箭以不亞於強弩的威勢,釘在人藏身的樹上,箭尾由自顫抖不已。眉峰一挑,笑,也帶三分傲氣,“你可以試
“不過你若試了,就和他們一
樣。”目光掃過周圍屍體,語氣依舊淡淡,“一模一樣。
林中,一陣輕微悉悉索索之聲傳來,愈來愈遠,想來,是殘餘殺手撤湍聲響,而方才那個受傷之人,也早己趁著打鬥的時機,不知.跑到了何處。當真是個怪人,能被.那人如此多的手下追殺,想來定不簡單。
忍著強行動武後引起的憋悶,若無其事將轎簾緩緩放下,咬緊牙關,硬是將湧上來的一口鮮血吞了回去,眼前陣陣發黑,一張臉更是白得像紙一樣。
但即便如此,青色轎依舊安穩矗立,不動如山。
日出東方,這幾日難得的好氣,粉紅的霞光染滿半邊空,薄霧在晨光的驅趕下漸漸散去,轎孤單的影子被在地上拉的極長,極長.
:“發信號吧。”
燈火瞬熄,萬俱寂。空氣中彌漫凶屍腐爛微味,倒是為氣氛增了絲壓福垂眸彎腰摸索鬼手噬食之人線索痕跡,卻是隻剩副枯骨。隻是鬼手暫逃,異常凶猛,雖不知藏於莊內何處,現已力窮勢孤,且短時間內殺害吸**氣恢複能力已不是單憑我們所能抵製。金咒衣料已全然耗竭,法陣又不可將其壓製。
“…但目前隻有此法了。”
隻得束手待斃,拚死一試吧。
冷風煞時迅捷襲來。
非撐住不可。若是再出人命,相思灣必然也要開始到了渙散的時刻了,那個時候,那位大人也該失望了吧。